掩映在窗簾下的秘密
——試論伊蕾90年代詩歌的性別消褪與精神家園的重構(gòu)

王書博

（西南大學(xué)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400715）

伊蕾是中國新時期以來著名的女性詩人，她曾于上個世紀70年代末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1987年以來出版詩集《愛的火焰》、《愛的方式》、《獨身女人的臥室》、《叛逆的手》、《伊蕾愛情詩》、《伊蕾詩選》等多部。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女性主義詩歌浪潮興起之前，女詩人伊蕾便登上了中國詩壇，作為中國當(dāng)代詩壇上“最孤寂”與“最坦率”的詩人（陳超語），伊蕾于1986年創(chuàng)作了代表作《獨身女人的臥室》，而正是這首長詩使得伊蕾一時間成為中國詩壇上的“風(fēng)云人物”?？梢哉f，伊蕾詩歌中的女性性別意識的凸顯與張揚是有其特定的時代與歷史背景的，然而放在當(dāng)下看，恰恰正是這些極具“吸引力”與“爆炸效應(yīng)”的帶有鮮明女性意識與私人化抒寫特征的詩歌作品反映了新時期以來，特別是1980年代之后，女性性別意識的真正崛起與持續(xù)洶涌，而伊蕾的詩歌也便成為理解與探究那一時代中國女性，意識不斷崛起背景下，歷史與社會變革的重要文本。

在伊蕾于1980年11月創(chuàng)作的詩歌《要我等到何時呀，愛人》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伊蕾的“前女性主義”的創(chuàng)作特征，在這首詩中，詩人保持了真誠而溫情的抒寫：“要我?guī)У胶螘r呀，愛人？/無論我走到哪里，/苦苦的思戀緊把我追尋。//秋花的原野上藤蔓兒還嫩，/卻何樣的折磨中失落了童心？/一簇連一簇似縷縷的蒼發(fā)，/兩三黃葉兒若悠悠的淚痕。/哦，無論我走到哪里，/苦苦的思索緊把我追尋。//高高的青山上風(fēng)搖松林，/枝丫若手臂伸向自由的天穹，/松枝！快飛去化成一千座小橋，/引導(dǎo)回我的愛人！/哦，無論我走到哪里，/苦苦的思索緊把我追尋。//太陽緩緩打開金殿的大門，/選送了幾朵金花為我插在發(fā)髻；/愛人！我聞見你的香魂，/太陽可是你派來的使臣？/哦，無論我走到哪里，/苦苦的思索緊把我追尋。//要我?guī)У胶螘r呀，愛人？/無論我走到哪里，/苦苦的思戀緊把我追尋呀！”[1]整首詩歌共分五節(jié)，第一節(jié)與最后一節(jié)幾乎采用了相同的詩句，而每一節(jié)的最后兩行也幾乎是相同的句子，可以說，這樣的詩歌形式顯示出伊蕾80年代初期詩歌的強大“抒情性”與“傳統(tǒng)性”，而在這首詩歌中我看到的是作為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性的溫情與忠貞。然而像這樣的詩歌在伊蕾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其實并不是很多，隨著女性性別意識的不斷覺醒與擴張，伊蕾的詩歌似乎順應(yīng)了“時代的潮流”，在保持了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些優(yōu)秀特征的同時，其詩作逐漸轉(zhuǎn)向了以凸顯女性性別意識與女性私人化為特征的女性主義創(chuàng)作。

而在80年代中期，以凸顯女性性別意識與私人性創(chuàng)作特征的詩歌則要數(shù)伊蕾的代表作《獨身女人的臥室》最為典型。在這首長詩中，詩人伊蕾將自己獨特的女性意識與個人情緒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獨身女人的臥室》可以被看作長詩，同樣也可以看成大組詩，因為全詩共分了14個部分，而每一部分都有一個獨立的標題，所以，在看似無關(guān)聯(lián)但其實深含關(guān)聯(lián)的14首詩歌（或部分）中，詩人伊蕾將自己的敏銳的內(nèi)心“觸覺”與個人思考灌注在里面。在第1首《鏡子的魔術(shù)》中，伊蕾似乎為自己以及為那些性別意識已經(jīng)覺醒的女性畫下 “自畫像”：“你猜我是認識的是誰/她是一個，又是許多個/在各個方向突然出現(xiàn)/又瞬間消隱/她目光直視/沒有幸福的痕跡/她自言自語，沒有聲音/她是立體，又是平面/她給你什么你也無法接受/她不能屬于任何人/——她就是鏡中的我/整個世界除以二/剩下的一個單數(shù)/一個自由運動的獨立的單子/一個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精神實體/——她就是鏡子中的我……”[2]詩人伊蕾在“鏡中”似乎看清了自己作為一名女性所應(yīng)具有的“屬性”與“特征”：“她不能屬于任何人”，“她”應(yīng)該是“世界的一半”，“一個自由運動的獨立的單子”，“一個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精神實體”?？梢哉f，這便是詩人為自己也為中國女性所要大聲呼喊的，而伊蕾以“鏡子”里的“魔術(shù)”來隱喻中國1980年代女性意識的崛起與高漲也是相當(dāng)恰當(dāng)?shù)?，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中國改革開放正闊步前進的大背景下，女性意識的凸顯多少還帶有“離經(jīng)叛道”的“意味”，而似乎只有用“夢幻神奇”的“魔術(shù)”來描述女性性別意識的成長才更能符合當(dāng)時獨特的社會與文化語境。

在第2首《土耳其浴室》中，伊蕾似乎為自己建構(gòu)起了一處可以“安然棲居”的地方，因為在“土耳其浴室”中“每一個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2]，而在第3首《窗簾的秘密》中，詩人描述了自己在窗簾遮蔽下的 “自由生活”：“白天我總是拉著窗簾/以便想象陽光下的罪惡/或者進入情感王國/心理空前安全/心理空前自由”，而與此同時詩人似乎也迷戀上擁有 “窗簾的幸?！保骸叭绻枰腋Ｎ揖屠洗昂?痛苦立即變成享受/如果我想自殺我就拉上窗簾/生存欲望油然而生/拉上窗簾聽一段交響曲，愛情就充滿各個角落”[2]。這里，伊蕾抒寫出作為一名獨立而富有知性的女性的敏感與不安，也許只有在“窗簾”的“保護”下，詩人似乎才能得到自己所想擁有的“幸?！保欢@又是多么虛幻的“幸?！卑?！詩人這里雖然沒有直接說明，但在第13首即全詩的最后一部分《絕望的希望》中詩人抒寫出這樣的困惑與無奈?！斑@繁華的城市如此空曠/小小的房子目標暴露/白天黑夜都有監(jiān)護人/我獨往獨來，充滿恐懼/……面對所恨的一切我無能為力/我最恨的是我自己”[2]可以說，在詩歌的末尾部分詩人的“希望”與“理想”就此破滅。而詩人伊蕾也曾在詩集《女性年齡》的“代后記”《一個女人的自述》中談到生命理想的“絕望處境”：“我想，我也許一生都在這種絕望的境遇中。而你永遠得不到你認為應(yīng)該得到的。這是我們一代人的不幸。而詩就是反抗絕望。詩人為此而付出的任何代價都是有價值的。”[3]那么，這里我們是否可以將詩人所說的“詩就是反抗絕望”理解成為詩人伊蕾一直在自己的詩歌中尋求和建構(gòu)精神家園的真正原因與創(chuàng)作動力呢？

答案當(dāng)然是肯定的，詩人伊蕾一方面是在探尋作為女性個體在自我性別張揚的獨特歷史語境下的抒寫策略，而與此同時，詩人卻似乎又在尋找著作為一個人所具有的普遍意義的精神家園，詩人高呼著：“一個女人算什么？我要作一個人！”[3]，這便是詩人伊蕾所要實現(xiàn)的最終理想。然而，伊蕾卻與同一時代的女性詩人不同，“她的精神世界，有自己的深淵和熔爐，她根本就不等待什么，那種無家可歸的浪跡感，使她的詩歌本身達到了生命的極點?！盵2]

而在1983年6月創(chuàng)作的《在“孤島”上》一詩中，詩人伊蕾似乎是以“孤島”作為個人性的“精神樂園”以及“愛情樂土”的：“我已不愿再往前走/這‘孤島’就是最美的風(fēng)景/任時間的潮水在它的四周漲滿/任它像石舟在潮水中飄零或者沉沒/寬恕我吧/雙足踩滅了我的顧及/在這里生根/像無法自由選擇土地的種子/被愛神種下?！盵2]在這里，我們需要注意的是，詩人將個人的精神依托建構(gòu)在一座“孤島”之上，而這似乎也帶上了一種濃重的象征意味，“孤島”的“封閉”與“荒涼”并不構(gòu)成詩人內(nèi)心中的苦悶與寂寞，而是給予了詩人獨特的情感寄托與靈魂安慰。那么，回過頭來看詩歌的第一節(jié)，“是雜草的小路引我們/走上這‘孤島’/這突兀而立的巉巖/雖然日光還沒有褪盡/寬恕我吧/雙臂顧不得我的禁止/攀向你的頸/像崖邊瘋長的葛藤/抑制不住生命力的旺盛”[2]在詩歌的第一節(jié)中，詩人為我們展示了“孤島”“突兀而立的巉巖”卻使詩人“抑制不住生命力的旺盛”，就像在懸崖邊上瘋狂生長的葛藤，詩人抒寫的恰恰是作為一個真實的人所應(yīng)具有的生命活力與精神狀態(tài)。在這首詩中，詩人幾乎沒有把顯露女性性別意識作為詩歌抒寫的核心內(nèi)容，而是在詩歌中抒寫出了作為一個個體的人所應(yīng)具有的激情與快樂，而作為詩歌中具有獨特象征意味的“孤島”意象也許便是詩人伊蕾在其創(chuàng)作中所一直向往卻又無法抵近的精神樂園。

與《在“孤島”上》這首詩所呼應(yīng)的是伊蕾創(chuàng)作于1996年的《最后的樂章》，在這首詩的第一節(jié)中，詩人這樣寫到：“你是荒涼之地的一棵圣樹，/使我備感孤獨。/你的無限含笑的目光，是我的寂寥的天堂。在你的溫柔的云裳之后，竟有怎樣的深淵？弱水三千圍繞，你是我不可企及的故鄉(xiāng)！”[4]這首詩是詩人寄居莫斯科時創(chuàng)作完成的，由此，我們似乎可以將其看成是詩人伊蕾對故鄉(xiāng)的個人性依戀與懷念，然而，我們又不能簡單地將這首詩歌定性為思鄉(xiāng)之作，因為詩人在這首詩里鮮明地抒寫出了帶有普遍意義的情感經(jīng)驗與獨特的生命思考。詩中的抒情對象“你”，既可能是詩人的愛戀對象，亦可能是遠在一方的家鄉(xiāng)故土，同樣也可能是詩人內(nèi)心中靈魂棲居的精神處所，“你是凄艷的燭火，/日日的晚鐘，/喚我每天從煉獄里來，/沐浴你的歌聲。/（神的眼淚是看不見的）”，“你若漫不經(jīng)心的山洪，精心地收拾了落花，/這了無痕跡的結(jié)，/是我一生一世的彌撒！”，“我已是天空中的散漫的鳥/與你飛翔的靈魂纏繞，/雙宿雙棲的精靈，就是三個安琪兒的最后一夢……”[4]在這些詩句中，詩人似乎獲得了心靈上的難得的自由與精神撫慰，不管是 “凄艷的燭火”，還是“日日的晚鐘”都能夠喚醒“我”，使“我”從“煉獄”的痛苦中解救出來而“沐浴”到“歌聲”的美妙，這樣的“轉(zhuǎn)換”似乎表達出詩人內(nèi)心中頓生而出的喜悅及精神上的無限滿足，同樣的，“若漫不經(jīng)心的山洪”收拾了“落花”，也解開了詩人內(nèi)心中的“了無痕跡的結(jié)”，可以說這便是詩人一直企盼的事情，因為“我”要用“一生一世的彌撒”來為此祈禱。在詩歌的最后一部分，詩人將“我”比喻成“天空中散漫的鳥”，要與那個神秘的“你”的“飛翔的靈魂”進行交匯與纏繞，而我們可以認為這也許便是詩人自己的靈魂渴望。在整首詩的最后兩行中，詩人抒寫出了一種趨于極致的精神狀態(tài)，即“雙宿雙棲的精靈，就是三個安琪兒的最后一夢……”，詩人在這里將“最后的一夢”，寄托在“雙宿雙棲的精靈”身上，則表現(xiàn)出詩人內(nèi)心與靈魂中的美好向往，而我們可以說“三個安琪兒”的“夢”便是詩人自己的“最后一夢”。

從以上的詩歌分析，我們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詩人伊蕾在經(jīng)過1980年代中期的女性主義創(chuàng)作階段即女性主義“自白”傾訴期之后，逐漸回歸到傳統(tǒng)的抒寫趨勢。當(dāng)然這里不是說詩人返回到80年代之初的創(chuàng)作路數(shù)與抒寫策略，在經(jīng)歷了“自白期”的女詩人伊蕾在進入90年代之后則是以更加智性與穩(wěn)健的文字切入到當(dāng)代人的精神世界與靈魂深處，可以說，在逐漸消褪了具有強烈對抗性的女性性別意識之后的伊蕾，是通過帶有普遍意義上的人性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抒寫和表達自己對于世界、個人以及精神家園的獨特看法與思索的。正如學(xué)者陳超在評述伊蕾的代表作《獨身女人的臥室》時所說的：“詩人無意揚此褒彼，她所要做的是揭示生命的最高真實。”[5]而詩人伊蕾也的確在其詩歌中為我們真實地呈現(xiàn)出了生命孤寂而混亂的存在形態(tài)。

至于如何實現(xiàn)自我精神與靈魂的安穩(wěn)與美好，詩人伊蕾也有其清醒的認識。也許，在詩人內(nèi)心中，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80年代中期以來的女性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其實并不能真正地為自己構(gòu)建起屬于自我精神與靈魂棲居的安然而寧靜的處所，而相反卻使得女性面臨著更大的困難和挑戰(zhàn)。與此同時，伊蕾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卻一直堅持著這樣一種努力和嘗試，那就是詩人在自己的詩歌中試圖建構(gòu)屬于自我的獨立、自由的精神家園。而同樣，在女詩人伊蕾的詩歌中也一直保持著難得的抒情氣質(zhì)，在具有強大抒情性又不乏智性思考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人為了那個幾乎難以實現(xiàn)的“理想”義無反顧、奮勇直前，不斷抵近人類精神的城堡，并為我們努力窺探與挖掘出人類生存與精神之上的種種無奈和痛苦，而我們也可以認為，這便是伊蕾90年代詩歌的真正價值之所在。

[1]伊蕾.愛的火焰[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87.

[2]伊蕾.獨身女人的臥室[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

[3]伊蕾.女性年齡[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

[4]伊蕾.伊蕾詩選[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

[5]陳超.伊蕾——精神肖像和潛在對話之四[J].詩潮，2008，（4）：7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