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媛
(山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奧地利當代著名詩人、小說家、劇作家托馬斯·貝恩哈德(1931~1989),在當代德語文壇占有舉足輕重的位置。他擅長用荒誕、極端、病態(tài)的人物形象來表現和批判當時的社會現狀,[1](P146)其代表作《寒凍》中的主人公畫家施特勞赫,正是這些極端藝術形象的代表。
小說以第一人稱手記的形式展開情節(jié),從第一天寫起,一直寫到第27天結束。每一天,畫家都或以自白,或是與一位大學生談論當時的社會現狀來批判世界,并且不放過任何一個批判對象。由于作者在青少年時期有過坎坷和不幸,并受過疾病的摧殘,這些痛苦和磨難給他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因此,在《寒凍》以至貝恩哈德所有的作品中,死亡、疾病、墮落和痛苦,構成了其文學作品的主題。[2](P114)在《寒凍》中,主人公不時地抱怨自己的疼痛,他對疼痛的體驗在文中占有很大的篇幅,并成為小說“痛”主題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主人公看來,疼痛是大自然的一個主要特征:“世界就是一個疼痛中心,萬事萬物皆從這一疼痛中心而生?!边@一疼痛中心與自然的其他中心一樣,都建立在劇痛之上,可以說,它是以劇痛為基石的。[3](P42)
畫家本人的疼痛喻示著整個大自然的疼痛及其給人類帶來的災難。作者生動形象地將大自然描繪成一個有血有肉、有感覺的生命體,它之所以會痛,是因為人類在不停地、肆意地剝削它、傷害它。主人公認為大自然自己會痛,覺得這一受傷的大自然不是人類的愜意居所,而是一個地獄。“地獄就是一切,天與地,地與天,全是地獄,您知道么?天上的、地下的,全是大大小小的地獄!并且它們不以任何東西為界限,您懂么?沒有界限?!保?](P164)
本來畫家隱居于文格這個偏遠的小山村,想遠離城市的喧嘩,然而,即便是這個小小的鄉(xiāng)村,也不是避身之處。正如畫家所說:“您難道不這樣覺得么?人們住在墳墓里??!大城市是大墳墓,小城市是小墳墓,鄉(xiāng)村是更小一點的墓地。您難道不覺得,我們睡覺的床就是棺材,我們穿的衣服就是壽衣么?人生的一切都是在預演死亡?。 保?](P168~169)
在畫家眼中,大自然就是地獄與墳墓的代名詞。人們平日所贊美的美麗大自然,在此處被他極端地看成是最骯臟、最陰暗、充滿邪惡與不幸的地獄。畫家對大自然的極端看法,并非空口無憑,而是他對大自然的切身感受。主人公作為畫家,本應對顏色十分敏感,但是在小說中他喪失了色感,在他看來,所有的顏色都沒有區(qū)別。他認為“顏色就是一切”,同時他又主張“一切皆為黑暗”。他甚至幻想“有朝一日,世界除了黑色之外,別無它色”。在他的夢里,“天空是綠色的,雪是黑色的,樹是藍色的……草地是雪白雪白的”[3](P37)。讀者可以發(fā)現,自然中的萬物在主人公的眼中不僅脫離了原有的顏色,反而被賦予與其相反的顏色。文學評論家們一致認為,貝恩哈德想借著主人公眼中全然黑色的大自然來批判人類對大自然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并預見人類因掠奪大自然將要面臨的滅頂之災。[4]“人類對森林的侵害毀掉了生態(tài)平衡……如果人類繼續(xù)扮演大自然的掠奪者這樣的角色一百年,那么這個世界將會留下一幅森林死亡的悲慘畫面……人類所有的罪行將會遭到大自然的懲罰,而這一代價就是死亡?!保?](P55)貝恩哈德寫此書至今已有半個世紀,我們明顯感受到人類因破壞自然而造成的地球變暖、各種疾病肆意傳播、地震海嘯等災害不時侵襲等一系列的悲慘后果,作者當時這種極端的看法正是對人類目前以及將來生活的警示。
畫家施特勞赫慣于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針對社會的任意領域發(fā)起批判。首先,他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執(zhí)政當局。他說:“我們的國家首腦是消費協會的會長,總理是甜點市場的托兒,老百姓從屠夫、鐵匠、學徒中選出呆滯的文化代表,如同從盜尸者與盜尸者代表中選擇罷了。”[3](P260)在他看來,政府沒有起任何積極作用,甚至它就不應存在。而那些政府制定的法律,則盡是“不可重復”的“重復”,民主是最大的騙局,所有的一切只是“胡說八道”,總之,他把政府全權否決了。
在科學與教育方面,他認為科學只不過是空氣,“人們在哲學方面再也前進不了一步了,沒有什么東西是進步的……進步就是胡言亂語,根本就不可能有進步”[3](P287)。此處,科學的所有積極面都被他貶得一文不值。
同樣,教師職業(yè)也被他稱作世上“最令人無法忍受的”工作。他覺得,世上就不存在真正的教師,教師是一個虛擬的人物,對社會沒有一絲用處。因為“教師只知道過去,他們根本對人類沒有什么有利之處”[3](P292)。更為甚者,他還把所有的過錯都推給教師,認為他們是“一切戰(zhàn)爭、災難的源頭”[3](P293)。
主人公不僅極端地認為科學毫無用處,他也覺得宗教毫無益處可言?!澳催@些宗教,A宗教、B宗教,所講述的神學觀點是多么可笑啊!這些東西皆為虛空,虛空的虛空?!保?](P322)他不僅在言語上攻擊當地教會,而且親自把基督教的主禱文原文中所有的“天上”、“你的”改成了“地獄”,每個句子都被他用否定詞“不”或“沒有”加以否定。信仰在他眼里“如同空氣”一樣,什么都不是,對人沒有任何益處,壓根兒就不應存在。
貝恩哈德用色覺展現了他的大自然概念,用聽覺表達了他對社會各領域的看法和態(tài)度。主人公的聽覺似乎比別人更靈敏,他總能聽到一些異樣的聲音,譬如文中多次提到的“犬吠聲”,無論是政府、國家、學校、教會以及宗教,還是社會上的點點滴滴,都被抽象為狗叫聲。在小說結尾,畫家越來越頻繁地聽到這種預示著死亡的狗叫聲。直至最后,這一叫聲將他引到大山深處,在那里,有一個未知的巨大雪崩在等著他,并將他的生命吞沒。
法國科學家、藝術家、神學家Pascal認為,極端至極,便為死亡,《寒凍》一書也形象地以畫家的死亡為結局。這位視大自然為墳墓、地獄、疼痛中心,強烈揭露人與人、人與大自然惡劣關系的主人公,被作者通過絕對化、極端化的語言,從形式和內容上一步步推向了極端的頂峰——那永恒的安息之處——死亡。貝恩哈德不僅通過刻畫極端的人物形象來達到其批判社會的目的,而且他本人也是一名行為極端的作家。貝恩哈德一生獲得畢希納獎等十多項文學獎,然而,即便在接受奧地利國家獎發(fā)言時,他也在不時地嘲諷奧地利當局。在其創(chuàng)作后期,他拒絕一切獎項,包括諾貝爾文學獎。這位桀驁不馴的作家甚至還在遺囑中特別強調,其所有作品在他死后著作權限規(guī)定的時間內禁止在奧地利以任何形式發(fā)表。[5]他用實際行動來表達對社會的極端批判,值得后人深思。
[1]李明濱.二十世紀歐美文學史(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2]韓瑞祥,馬文韜.二十世紀奧地利、瑞士德語文學史[M].青島:青島出版社,1998.
[3]Thomas Bernhard.Frost[M].Frankfurt a.M.,Insel-Verlag,1963.
[4]Schmit-Thieme.?sterreichische Literatur des 20.Jahrhunderts Einzeldarstellungen[M].Berlin:Volkseigenes Verlag,1998.
[5]Manfred Danak(Hrsg).Deutsche Gegenwarts Literatur,Ausgangspositionen und aktuelle Entwicklungen[M].Stuttgatt:Reclam Verlag,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