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詞“位”的歷時考察

萬久富

(南通大學文學院，江蘇南通226019)

用來表示人、事物或動作的數(shù)量單位的詞，叫做量詞。量詞具有計量和修辭功能，量詞的存在可以使語言的表達更加準確、鮮明。漢語中量詞的存在是區(qū)別于其它語言的一個重要特點，漢語中數(shù)詞、量詞分立，在語言使用中，量詞既有相對固定的搭配和特殊的意義，又有獨特的語法功能和多樣的結構組合。漢語中量詞出現(xiàn)得比較晚。上古漢語量詞數(shù)量較少，常見的有名量詞“匹” “輛(兩)”“本”等少數(shù)幾個，這些量詞一般與數(shù)詞連用，數(shù)詞在前量詞在后，被稱量的名詞中心詞置于數(shù)量詞之前。例如， “有市之鄉(xiāng)三十，駿馬千匹，萬戶之都二”。(《吳越春秋·闔閭內傳》)“湯以車九兩，鳥稱雁行”。(《墨子·明鬼下》)“然后瓜、桃、棗、李一本，數(shù)以盆鼓，然后葷菜百疏以澤量”。(《荀子·富國》)名詞中心詞的位置是區(qū)別于現(xiàn)代漢語量詞用法的顯著特征。

先秦是量詞的萌芽期。兩漢是量詞的重要發(fā)展期。魏晉南北朝是量詞的顯著發(fā)展期，名量詞成熟。而唐宋時期名量詞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從數(shù)量和用法來看，明清時期量詞已經發(fā)展成熟，一直沿用到現(xiàn)代漢語。宋元時期，少數(shù)特別的量詞因為語錄、話本等白話語體的普遍使用，開始萌芽發(fā)來。

大多數(shù)名量詞是從名詞發(fā)展而來的，其意義也有一個從實在的名詞義向抽象的量詞義發(fā)展的過程。在古今漢語中能表示尊敬色彩的量詞并不多，“位”便是宋元時期逐步萌芽發(fā)展成熟起來并沿用至今的，能表示尊敬色彩的一個稱量人或神的特別名量詞。下面就結合意義的發(fā)展對量詞“位”的詞性和用法的變化作一個歷時考察。

一、“位”的用法發(fā)展

(一)中唐以前

據筆者調查，中唐以前“位”基本上是作為一個名詞使用的，其義項有:位置、座位、官位、鬼神的靈位等等?！稜栄拧め寣m》:“中庭之左右謂之位?！惫弊? “群臣之側位也?！?位置)《左傳·成公十七年》: “以戈殺駒伯、苦成叔于其位?！?座位)。 《戰(zhàn)國策·趙策四》: “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地位)。《禮記·奔喪》:“諸臣在他國，為位而哭?！?鬼神的靈位)。后來因為活用的原因，“位”又發(fā)展出動詞的用法，作“任職”“居位”講。

(二)中唐到兩宋

中唐到兩宋，“位”的使用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情況:

1.阿難，此不還天。彼諸四禪四位天王。獨有欽聞，不能知見。(唐般剌密諦譯《楞嚴經》卷九)如果作“四個尊位上之天王”理解，應該能夠講得通的。而對照同時代用例，作“四個天王”理解，似乎有些勉強。①

2.僧問:“‘三玄三要’即不問，‘五位君臣’事若何?”師曰:“非公等境界。”(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十四)五位君臣，是唐末佛教曹洞宗教義，指“事”“理”互相搭配構成的五種形式。

3.時梵王帝釋及諸天眾俱來作禮而說偈言:“賢劫眾圣祖，而當?shù)谄呶弧Ｗ鹫甙钗?，請為宣佛地?！?(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一)佛教指西天七祖婆須蜜尊者，處于第七尊位。

4.黃檗與師為首座。一日，捧缽向師位上坐。師入堂見，乃問曰:“長老甚么年中行道?！遍拊?“威音王已前。”師曰: “猶是王老師兒孫在，下去?！遍薇氵^第二位坐，師便休。(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三)“第二位”后接動詞“坐”，顯然“位”還是名詞“座位”義。

5.問:“昨夜轉一位。今朝轉一位。兩頭俱轉時如何?”師云: “未是衲僧極則?！?南宋賾藏主《古尊宿語錄》卷九)“一位”后并非省略了名詞中心詞。

6.至錄云:因一二三四，便見六七八九在里面。老陽占了第一位，便含個九;少陰占第二位，便含個八。(南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六十五)

從上面的6個例子可是看出，這時的數(shù)詞在“位”前，名詞中心詞在后，從形式上看“位”的使用特點已經有別于先秦，“第一位” “第二位”“第七位”等也與后代形式相同，具備了量詞的基本形式特征。但從意義上看，“位”應該尚保留有近乎“位置”的語素義。并不能確定地說此時的“位”就是量詞，不過可以看出的是，名詞“位”已出現(xiàn)語義虛化的趨勢，似乎已經在朝著量詞發(fā)展了，可視作準量詞或臨時量詞。只有當語素義“位置”完全脫落時，“位”才取得量詞的資格。

二、“位”作量詞考察

(一)元以前

比照下面四段文字，值得推敲。

1.真君曰:“結壇之法有九。上三壇則為國家設之……此三壇所用法物儀范，各有差降。下三壇則為士庶設之。其上曰續(xù)命壇，凡星位二百四十;其中曰集福壇，凡星位一百二十;其下曰卻災壇，凡星位八十一。所用儀范，量有等差。此九壇之外，別有應物壇，或六十四位，或四十九位，或二十四位。法物所須，各以差降，士民之類，可量力而為之。(北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七)

2.又嘗供十六大天，而諸位茶杯悉變?yōu)槿?。書偈?“稽首十方佛法僧，稽首一切護法天……(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四十九)

3.乃是呼去問諸王諸公主所在，宮人有幾位，諸王有幾位，兩宮各有多少，并宮中寶玉之藏各有幾所。(南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一百十一)

4.咳，這的除甚么好除?好清高。做了第幾位?——元末朝鮮教材《樸通事》

1例中，“位”的用法更加靈活，將“凡星位二百四十……”和“六十四位”進行比照，可以將“六十四位”理解為六十四星位，似乎“位”是“星位”的省略。 “六十四位”也可以理解為“六十四位星”，似乎是數(shù)量詞六十四位后承上文“凡星位二百四十”省略了一個“星”字。這樣一來“位”似乎就可以看成是量詞了。遺憾的是像這樣的例子還不夠充分。這里只能看成是“位”作為量詞使用的萌芽。從意義上看，與后代稱量人的個體量詞還是有區(qū)別的;2例中的“諸位茶杯”與后代的“諸位 +中心詞”結構形式相同，但“茶杯”并非有生命的人或神，只能理解為“每個位置上的茶杯”，而不能理解為“每個茶杯”;至于3、4例中的“幾位”“第幾位”就與后代的形式更加接近了。

“位”要做量詞，須符合的條件就是，數(shù)詞在其前，名詞中心語在其后。從唐宋開始，數(shù)詞加“位”加名詞中心語這種形式已經出現(xiàn)了，雖然這時的“位”多少還具有名詞的特點，能否把它看成是名詞向量詞發(fā)展的一種過渡形態(tài)呢?對名詞“位”發(fā)展到量詞“位”的軌跡進行探討的成果目前尚未見到，但是可以知道的是，據現(xiàn)有語料來看，“位”作為量詞廣泛來用大約不早于明代。

(二)明清時期

“位”在明清小說中才被廣泛用作量詞。例如:

1.“二位教頭較量一棒?！?(明施耐庵《水滸傳》第9回)

2.忽然空中一陣風聲飄飄，落下一位仙家，乃玉虛宮第五位門人鄧華是也。(明陳仲琳《封神演義》第44回)

3.則俺是梁山泊上第十位頭領，小旋風柴進。這個兄弟，是第三十六位頭領，浪子燕青。(明凌蒙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四十)

4.秋公聽說，恍悟道:“恁般說，莫不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卷四)

5.正話間，只見書童忙忙來報道:“請的各位客人都到了?！?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 (崇禎本)第57回)

6.相見畢，玄微邀進室中，分賓主坐下，開言道:“請問諸位女娘姓氏。今訪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園?”(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卷四)

7.老鴇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櫳小女，送一百兩財禮，不曾許他?！?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二十四)

8.阿寄道:“老奴托賴二位官人洪福，除了本錢盤費，干凈趁得四五十兩?！?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三十五)

9.高老問道:“適間小價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明吳承恩《西游記》第18回)

10.水府諸位神圣都說道: ‘大明皇帝當朝，宇宙一新之會，怎么容得這等一個精怪?(明羅懋登《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第98回)

11.元帥道: “但不知哪位將軍是仙師的高徒?”(清唐蕓洲《七劍十三俠》第133回)

12.那婦人道:“就是四位。你趕快兒將后進那間單房收拾干凈，請這四位客官進去安歇?！?清梁羽生《七劍十三俠》第179回)

13.客人們都到門了，先要吃個到門盞才是。各位請家里坐②。(朝鮮教科書《老乞大新釋》)

14.和尚便說∶“徐大人，咱們今天是中西合壁∶你老大人獨自一位，請坐在上面…… (清李寶嘉《官場現(xiàn)形記》第52回)

15.及至進來一看，卻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清曹雪芹《紅樓夢》第3回)

16.從前湍制臺娶第十位姨太太的時候，九姨太正在紅頭上，尋死覓活，著實鬧了一大陣。(清李寶嘉《官場現(xiàn)形記》第36回)

17.老爺叫門子: “把神廚帳幔掀起來我看，可是這位神圣?”(清錢彩《說岳全傳》第21回)

18.及至中年，在成都敝老師幕中，方續(xù)娶得這位內人，接連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名喚盡忠，今年十一歲。(清李伯元《文明小史》第41回)

從語義色彩來看，“位”在先秦時期多指“坐位、站位、職位、君位、神位、官位、地位”等，都具有嚴格的尊卑等級之分。不難看出，這些都與后來“位”成為表示敬意且用于人的量詞這一特點有著內在關聯(lián)。

因為量詞由名詞發(fā)展而來，“位”有“位置”的意義，用作量詞時，原來“位置”義虛化，但表敬色彩仍然保留在量詞中了。請看以上明清用例，“位”都是用來稱量有一定地位或應該尊敬的對象的，諸如“教頭”、 “老大人”、 “劉先生”、“青年公子”、 “內人”、 “神圣”、 “門人”、 “神仙”、“頭領”、“姨太太”、“小娘子”、“將軍”、“英雄”、“客人”、 “女娘”、 “客官”、 “長老”、“官人”等等。又如《紅樓夢》第1回:“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 《老殘游記》第11回:“請教這位尊者是何法號呢?”可見，明清以來量詞“位”在使用時都帶有表敬色彩?！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對量詞“位”的解釋是:用于人 (含敬意):諸位、各位。 《漢語大詞典》的注釋為:用于稱人，含敬意?！冬F(xiàn)代漢語量詞規(guī)范詞典》歸入名量詞，解釋是:用于人 (含敬意)。舉例是:諸位、這位是誰、各位代表。［1］

三、量詞“位”的色彩

(一)褒義色彩

在辭實踐中，量詞“位”的表敬色彩決定了其修飾的名詞中心語一定是褒義的?，F(xiàn)代漢語中正是這樣使用的。例如:

1.周家少爺就娶了一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曹禺《雷雨》)

2.謝云果然很講義氣，第二天就讓北京的一位朋友給我送來500塊錢，當時我感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卞慶奎《中國北漂藝人生存實錄》)

(二)貶義色彩

然而，隨著社會語言的多元發(fā)展，近年來我們也發(fā)現(xiàn)一些不規(guī)范使用的現(xiàn)象。例如:

1.一位男青年卻用腳踩著幾張紙幣半真半假地戲弄老人。(《新民晚報》1996年4月25日)

2.每當電視里出現(xiàn)那位扭扭捏捏的歌星，女兒便一驚一乍，歡呼:“看，多帥!”(林振遠《家有追星族》，《讀者》2000年第8期)

3.但這位小偷只愛財，未將蒙哥馬利最看重的一件東西偷走，那就是在呂納堡荒原德軍向他簽署的投降書。(江永紅《童心未泯》，《讀者》總184期)

4.這位妓女十分白皙:不但臉色白，連嘴唇都白。眉毛幾近透明…… (王小波《萬壽寺》)

5.像個妓女似地晃蕩著叮叮響的耳墜子，撅著嘴，媚笑著討好一位嫖客似的。(瑪格麗特·米切爾《飄》)

6.還有一位殺人犯，永山則一，一九六八年槍殺數(shù)人，被捕入獄，時年十九。(—李長聲《若把推理小說科學一下》 (外三章)，《讀書》1992年第3期)

7.但這位賊幫大當家要阿麗換一套手法掏客人大袋，這就是所謂“放白鴿”。(尹培民《戴笠的黑桃皇后》，《作家文摘》1995年)

表敬意的個體量詞“位”在上面的這些用例中，其色彩意義被忽略了?！拔弧钡氖褂糜蟹夯F(xiàn)象，“位”作為量詞被修飾中性義或帶貶義的名詞中心語了。與“名”“個”等量詞之間存在同化趨勢。盡管這樣的書面用例尚屬個例，但口頭語言中這種現(xiàn)象已屢見不鮮，除了不夠典雅外，還是語言規(guī)范化的重要課題，已經引起學界的注意。殷煥先《現(xiàn)代漢語常用量詞詞典》指出“位”有“用于貶義色彩的人”的用法。書證是老舍《駱駝祥子》:“一位先生，兩位太太，南腔北調地生了不知有多少小孩?！保?］我們認為這種用法不妨從修辭角度看成是一種“暗諷”。而戚曉杰《關于量詞“位”規(guī)范性的思考》、冷新吾《量詞“位”的變異用法考察》等則從規(guī)范化視角討論了量詞“位”使用的泛化。周旋等《試析量詞“位”的泛化及其原因》認為“位”泛化“符合語言發(fā)展的經濟原則最初，人們在使用的時候需要根據使用對象嚴格區(qū)分使用敬辭或非敬辭，這也給人們的交際帶來一定的麻煩。但人們追求簡單化的心理使之無心顧及‘位’與‘個’的區(qū)別?！保?］楊瑩等《試析量詞“位”的泛用》:“對于量詞‘位’的種種泛用現(xiàn)象，有的要加以肯定，有的要加以規(guī)范，有的還需要進一步觀察?！保?］這些觀點是實事求是的，可以參考。

注釋:

①北京社科院宗教研究所譯作:阿難，這五種不還天和那些四禪以及四位天王，他們各各能承領佛旨，但相互間卻不能有所知見。

②2011年湖州師范學院沈硯瓊《從四種版本＜老乞大＞看兼語句的發(fā)展》注 (2)認為《老乞大新釋》反映清代漢語的特點。結合量詞“位”的使用情況看，值得參考。

［1］李行健.現(xiàn)代漢語量詞規(guī)范詞典［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136.

［2］殷煥先.現(xiàn)代漢語常用量詞詞典［Z］.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1:167.

［3］周旋，李柏令.試析量詞“位”的泛化及其原因 ［J］.現(xiàn)代語文，2006(9):106.

［4］楊瑩，程樹銘.試析量詞“位”的泛用 ［J］.現(xiàn)代語文，2009(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