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杰
(寧夏大學 西夏學研究院,寧夏 銀川750021)
在漫長的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中,當一個王朝不能夠給予或剝奪了廣大農民必要的生存空間時,這個王朝就會危機四伏,最終必然導致廣大農民的直接反抗。回溯歷史,農民戰(zhàn)爭對于中國歷史而言,似乎是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我們都一致認為,每一次農民戰(zhàn)爭的爆發(fā),都根源于階級壓迫和階級斗爭,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都一致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在帝權時代,自始至終都存在著階級壓迫和階級斗爭,為什么大規(guī)模的農民戰(zhàn)爭往往是在一個王朝氣數(shù)將盡的時候熊熊燃起?我們可以認為,這是因為,在這時候的王朝,都加重了對農民的階級壓迫和剝削,這當然是正確的,可是進一步問,一個王朝的皇帝只要不是異常昏庸,一般都知道,要想使自己的統(tǒng)治長立于世間,就必須不能過度地剝削下層人民,尤其是當他的統(tǒng)治面臨被顛覆危機的時候,更應該體恤下民,因為農民本來所受剝削就異常沉重,如果進一步加劇對他們的剝削,他的統(tǒng)治極有可能遭受到全面和大規(guī)模的反抗??墒聦嵣蠀s是,當一個王朝越是面臨著危機的時候,就越是加劇剝奪農民的生存空間,這是一個發(fā)人深省的問題。實際上,在筆者看來,當一個王朝的制度體系孕育的隱患得不到及時的清除,并且積淀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風雨飄搖的局面就會順理成章地到來,因此,農民戰(zhàn)爭的歷史根源,除了階級壓迫和階級斗爭之外,還根植于一個王朝的制度體系之中。
大體而言,我們可以直接看出明末農民戰(zhàn)爭爆發(fā)的表面原因有以下四個。
第一,商品經濟的急劇發(fā)展和剝削程度的急劇加重。明朝中期以來,商品經濟有了長足的發(fā)展,貨幣已在逐漸成為權力中的權利,統(tǒng)治階級的生活也隨之更加奢侈和糜爛,他們對下層人民的剝削和劫掠也更加瘋狂和殘忍。這種瘋狂具體表現(xiàn)在這樣三個層面。一是地主階級大肆兼并土地。從貴族地主、官僚地主到一般地主,無不紛紛以兼并廣大下層人民的土地為己任。貴族地主靠賞賜得田無計,至明末時,各處王府莊田竟達“二十多萬頃”[1]。官僚地主憑權勢得田無計,嘉慶至萬歷間,“大學士徐階有田兩千四百頃,吏部尚書董份有田千百頃,一知州邵某曾一次買田八十頃”[2](P282)。一般地主用手段得田無計,或以價買或以債折,“初以‘積貯’致富,其后則‘名田萬畝’”[2](P283)。各級地主瘋狂的土地兼并,無疑大大激化了階級矛盾。二是皇室生活的糜爛。自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開始,萬歷皇帝因每年一百萬兩金花銀(皇室經費)不能滿足其窮極奢侈的生活需要,于是以收稅開礦名義派出了大批礦監(jiān)稅使,對各地商民進行大肆公開掠奪。其后,朝廷把各地礦稅 商稅做成定額 責成各地方官如額征解各處地方官又將其“或攤之行戶,或派之經紀”[2](P283),以取成數(shù)。這自然加劇了廣大市民階級和封建統(tǒng)治者之間的矛盾。三是官吏貪污之風日益嚴重。明中期以后,封建官吏貪污的盛行是空前的。嘉靖時人王廷相在《天變自陳疏》中曾經指出:“在先朝豈無賄者,饋及百兩,人已駭其多矣。今也動稱千數(shù),或且其萬矣。豈無貪者,暮夜而行,潛滅其跡,猶恐人知。今也納賄受賂,公行無忌。豈非士風之大壞乎。”上述這些,無疑都加深了廣大下層人民同統(tǒng)治階級之間的矛盾。
第二,農民和地主之間的矛盾。在整個中國古代社會,農民和地主之間的矛盾自始至終存在,只是區(qū)別于時代的不同,這種矛盾有著輕重緩急的區(qū)別。在明代,地主階級剝削的對象主要是佃農、半佃農以及自耕農,他們所受剝削的慘重程度和之前的朝代相比較,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佃田農民是當時地主階級所直接控制的勞動人手,他們所受的地租剝削相當苛刻,剝削率達到了百分之二十,甚至更多。除規(guī)定的地租外,地主還可以任意提高租額,其手法簡直是無孔不入。佃農不僅在經濟上遭受地主階級的剝削和奴役,而且在社會地位上也受其壓抑,地位極其低下,所謂“佃人田者,有田人所得而賤之”。在有些地區(qū),佃戶不能與平人通婚姻,“若奴仆、佃人,良賤攸分,并不許結親”[2](P285)。自耕農民雖有自己的一小塊土地,可以進行獨立的生產,但在天災人禍的侵害下,也往往逃不脫地主的魔掌,而是在各種形式下受其層層的殘酷剝削。比如,地主階級往往在自耕農受到生活威脅的時候,以放債的形式,迫使他們走向破產的道路,使其最終淪為佃農。由此可知,佃農、半佃農和自耕農都毫無例外地在不同的形式下受著地主階級的殘酷剝削,所謂貧民仇恨富人的根源,就由此而來。
第三,社會各階層和封建統(tǒng)治者之間的矛盾。賦稅是政府機器的經濟基礎。為了維護地主階級國家機器的職能,明朝統(tǒng)治者經常向農民征收田賦和徭役,向市民征收捐稅。這些田賦、徭役和捐稅不但數(shù)量日益增加,而且還不斷地向貧苦農民等下層人民身上轉嫁著。以田賦而論,地主階級雖然占有大量土地,但卻不愿輸納,常常以各種方法逃避田賦,并將其轉嫁于貧困農民身上,促使自耕農民走向破產。以徭役而論,也是如此,占有大量土地的地主百計營求解脫,苛捐徭役大都落在了貧苦農民身上。以力役言之,條鞭法行后,并沒有減輕農民的負擔,一切苛重力役皆落在了貧苦農民的頭上 以丁銀言之,雖然是按照九等差次征收的,但地主階級可以用各種方法取得優(yōu)免特權,使其最終也是落在了貧苦農民的頭上。此外,封建統(tǒng)治者還對城市商人手工業(yè)者不斷加重捐稅,因而導致了他們對封建統(tǒng)治者的嚴重不滿。這一切都表明,當時社會各階級與封建統(tǒng)治者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必然會引起反抗的浪潮。
第四,加派激化矛盾。無論哪一個時代,農民所受剝削的承受力都是有限度的。明朝中后期,為應付嚴重的軍事危機,明朝統(tǒng)治者需要籌集巨額款項,雖然當時的萬歷皇帝擁有通過礦監(jiān)稅使搜括來的大量金銀,但卻只是用于統(tǒng)治階級奢侈生活的揮霍,而不愿意拿出來解決當時存在的實際困難和嚴重問題,于是,統(tǒng)治者又把這個沉重的負擔轉嫁到農民和市民身上去了。農民和市民本來所受剝削就異常沉重,這時候又有加派,從而更進一步激化了農民、市民與統(tǒng)治階級之間的矛盾。
“創(chuàng)制組織是人類社會區(qū)別于自然界的基本特征”,“所謂社會變革,它所包含的主要內容不外社會組織制度的更新?lián)Q代。因此迄今為止的歷史進步無非是社會制度的革命,不同的社會組織形式規(guī)定著人們生活的時代和面貌”。[3](P1)這就充分說明,組織制度體系在一個社會中的重要作用。換句話說,當一個社會的制度體系自身所孕育的落后因素日益積淀并且達到一定的程度時,它自身就會走向滅亡,這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當然它的滅亡方式是不同的,一種是統(tǒng)治者自身認識到制度體系所面臨的危機而加以成功改造,這就是自上而下的改良,使舊有的制度體系自動瓦解,而代之以全新的制度體系;一種是依靠強大的外力一舉摧毀這一陳腐的制度體系,而代之以充滿活力的制度體系。農民起義就屬于后一種方式。所以考察歷史上農民起義的根源,如果拋開當時這樣的社會制度自身,而只注重階級壓迫和階級斗爭,是遠遠不夠的。也就是說,明末農民起義的根源,除去上述階級壓迫和階級斗爭之外,也在于當時明朝的社會制度體系已徘徊在崩潰的邊緣,已不能容納廣大下層人民應有的生活空間,因而其滅亡就有了必然性。
明朝初期,統(tǒng)治者創(chuàng)設新的統(tǒng)治制度體系時,很大程度上考慮了當時社會狀況的實際,制定了“鋤強扶弱”的政策,這顯然是對廣大下層人民有利的。例如 朱元璋曾經這樣認為 一個統(tǒng)治政權存在得長久與否,首先必須使百姓“盡力田畝”,“衣食給足”,得到實惠,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藏富于民;其次嚴厲禁貪暴;再次是抑富佑貧?;谏厦孢@些認識,明初的上層統(tǒng)治者在土地、賦役、市易和商稅、奴婢和佃戶以及吏治等方面,都制定了很多有利于下層人民休養(yǎng)生息和改善生活的方針和政策,尤其是在吏治方面,不惜用重法而禁絕之,所謂“明祖之意特惡其擾民,故用此重法”,“意在使貪官污吏盡化為賢”[4](P470)。這些措施的推行,使得當時的社會制度體系吸納了廣大農民的意愿,從實施的效果上來看,是符合當時歷史發(fā)展的需要,同時成績也是比較顯著的。可是,到明朝中后期時,情況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就有了很大程度的改變。
首先是宦官專政成為明朝中后期制度體系的一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宦官專政所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法度廢弛,而一個王朝的法度廢弛則是土地兼并、吏治腐敗、國力衰落的重要原因,因為宦官專權不可避免地破壞了正常的制度體系。明朝建國之初,朱元璋對于歷史上各個朝代之興亡的經驗教訓自然十分警醒和重視。洪武元年(1368年),他在一次朝會中對幾位侍臣這樣說:“吾見史傳所書,漢唐末世皆為宦官敗蠹,不可拯救,未嘗不為之惋惜?!保?](P172)所以在洪武年間,宦官人數(shù)相對較少,而且朱元璋對控制宦官的權利規(guī)定了很多嚴格的制度,如不御外臣冠服,不兼文武官職,不許干預政事,諸司不得與內官文移往來,等等。但到了朱元璋統(tǒng)治后期,宦官就已經開始發(fā)展壯大起來,并且慢慢染指政治,因為在極端君主專制制度下,封建皇帝未嘗不想把天下之權都集中到自己手中,這種絕對專制,必然要排斥一切人,廢除丞相就為明證。丞相廢除以后,為了實現(xiàn)統(tǒng)治,封建皇帝必然又要用一些人,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宦官自然而然正是其推行統(tǒng)治,發(fā)布政令的最佳人選。至永樂以后,宦官活動更為猖獗,史稱“御內臣益嚴”[5](P1240)的建文帝也是如此。此后,宦官幾乎把持了整個明朝的朝政,他們肆意橫行,無惡不作,使天下大亂,明朝制度體系幾近崩潰。
其次是賦稅制度導致經濟失衡 瓦解了原有的比較穩(wěn)定的制度體系。明朝之初,統(tǒng)治者鑒于歷史經驗和教訓,還比較在意下層人民的生活,采取過一些措施如減免賦稅等來緩解矛盾,可是到明朝末年,賦稅制度卻遭到了極大的破壞,這主要是三餉加派所造成的。明朝政府加派遼餉、剿餉和練餉這三餉,起初的目的是為了對付關外的滿族貴族勢力,鎮(zhèn)壓農民起義,但結果卻適得其反。政府的本意是通過加派充實國庫,實際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加派的結果大體來說有兩個:第一是中央政府并沒有收到預期的征收數(shù)量,大多地方政府采取消極的拖延態(tài)度,而中央政府又無能為力,這樣最終只收到了征收計劃的三分之二,但這并不意味著地方政府征收不上或征收得少,實際上,地方政府及其官僚階層“暗為加派者,不知幾百千萬”[2](P231);第二是下層人民所受剝削急劇沉重,官吏乘機貪贓枉法,更加造成社會的動蕩不安。在這種狀況下,明朝的經濟制度遭到了極大的破壞,整個正常的經濟制度體系已然面目全非了。
綜上所述,既然明朝末年在政治上由宦官把持,造成了政治制度的崩潰,而在經濟上由于三餉的加派,又造成了經濟制度體系的破壞,這也就意味著,整個明朝的制度體系已無藥可救。在這樣的制度體系下,廣大下層人民的生活可想而知。當他們的生存空間日益狹小,不足以應付來自各方面的困難和迫害時,揭竿而起便是他們最后的選擇,也是最有效和最好的選擇。
[1]王毓銓.明代的王府莊田[J].歷史論叢,1964(1).
[2]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明史研究論叢[C].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
[3]霍維洮.近代西北回族社會組織化進程研究[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0.
[4]明太祖實錄[M].臺北: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1962.
[5]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