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賓客老孤城——論杜甫夔州生活的孤獨與失落

陳伶俐

（西華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四川 南充 637002）

異域賓客老孤城
——論杜甫夔州生活的孤獨與失落

陳伶俐

（西華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四川 南充 637002）

在夔州的兩年，對于杜甫來說，是漫長而痛苦的。在夔州詩歌中，詩人頻繁地使用“故國”、“故園”、“月”等詞，充分表現(xiàn)了思鄉(xiāng)戀歸、憶昔懷舊、孤獨失落的情懷。生活的單調(diào)、孤獨、壓抑和失落加速了詩人的衰老，擴(kuò)大了詩人內(nèi)心的滄桑，也給詩人以后的生活抹上了一層厚厚的悲劇色彩。

杜甫 夔州 孤獨 失落

一

大歷元年（766年）春夏間，杜甫自云安移居夔州。其間，他多次輾轉(zhuǎn)于西閣、赤甲、瀼西、東屯之間，終于在大歷三年（768年）正月去夔出峽。在夔州將近兩年的時間里，杜甫度過了他一生中最為“漫長”而痛苦的日子。

二

在杜甫的四百余首夔州詩歌中，我們能夠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一種強(qiáng)烈的孤獨而又失落的情懷穿插其中。這種孤獨和失落的情緒似乎由詩人骨髓里浸透出來，并且?guī)еz絲苦澀、憂愁和凄涼渲染開來，而后又深深地重新沉淀于詩人的心底。這種周而往復(fù)、綿延不絕的夔州情懷形成了杜甫夔州詩歌獨有的精神意蘊。透過這些詩歌的孤獨與失落之情，我們感受到了一個老人的深切的悲慟。

杜甫在夔州的生活還算安定，當(dāng)時任夔州都督兼御史中丞的柏茂琳待杜甫不錯，杜甫在瀼西有果園四十畝，又主管東屯公田一百頃，并有好幾個奴仆。從物質(zhì)生活上來說，此時的杜甫應(yīng)該是生活無憂的。但是事物總是充滿矛盾的，作為一位詩人，一位有遠(yuǎn)大政治理想而又不能實現(xiàn)的詩人，這種自身的矛盾是無可避免的。他在這種生活無憂的狀況下，在相對閑適的環(huán)境中，反而更覺失落與憂愁，內(nèi)心沒有得到絲毫的滿足。物質(zhì)生活的暫時安定舒適沒能彌補(bǔ)內(nèi)心精神生活的缺陷，甚至更放大了這個缺陷。他來往于西閣、赤甲、瀼西、東屯之間，這種奔波與忙碌讓他接觸到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也使他對夔州總的感受是“形勝有余風(fēng)土惡”（《峽中攬物》）。與成都草堂相比，這里人情薄、風(fēng)俗異，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獄。因而在杜甫夔州詩歌中，便有了不少批評夔州風(fēng)土人情的詩句。在詩人看來，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都是不如意的：“江草日日喚愁生，巫峽泠泠非世情”（《愁》），已經(jīng)全然沒有成都草堂時期“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的繁榮景象與欣喜的心情，也沒有與鄰居把酒言歡的自由與灑脫，正是“錦江春色逐人來，巫峽清秋萬壑哀”（《諸將五首》）。在這里，取而代之的是詩人身體性命的衰殘、政治理想的破滅、環(huán)境的陌生、人情的冷漠、朋友的相繼離世。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一層又一層的憂慮當(dāng)然讓詩人覺得夔州的生活度日如年，竟讓詩人有了會老死夔州的預(yù)想。

山水險惡、民俗荒蠻、人情淡薄，處處都讓詩人有一種獨在他鄉(xiāng)為異客的孤獨寂寞的心情。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與此處格格不入的異域賓客，雖有自己的果園，也建起了草堂，但詩人從未把此地看成一個家，絲毫沒有成都草堂時期那種建立新家園的短暫希望與期待。杜甫在夔州的詩歌中，“故園”、“故國”、“無家”、“作客”等字眼特別多，真是“泊舟楚宮岸，戀闕浩酸辛”（《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眼前的每一景物都能引起他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會將白發(fā)倚庭樹，故園池臺今是非”（《秋風(fēng)二首》）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秋興八首》）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秋興八首》）

“春日春盤細(xì)生菜，忽憶兩京梅發(fā)時”（《立春》）

“一辭故國十經(jīng)秋，每見秋瓜憶故丘”（《解悶十二首》）

無論是庭樹、菊花，還是落日、秋瓜，在詩人看來，時下現(xiàn)實的東西僅僅是外在的虛設(shè)，難以真正進(jìn)入詩人的審美心理，它們只是種種詩人懷念故鄉(xiāng)的渠道，本身沒有獨立價值。因而這一時期詩人筆下的這類景物都蒙上了孤獨的色彩，朦朦朧朧似乎讓人接觸不到。這種濃厚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渴盼回歸的急切心理與長期滯留夔州、不得回歸的現(xiàn)實形成鮮明激烈的矛盾。盡管詩人心急如焚，但又不得不強(qiáng)壓住內(nèi)心欲望，因而詩句表現(xiàn)出一種看似表面平淡，實則感情澎湃深沉的意味，這種悲傷、孤寂的情調(diào)讓人不禁唏噓。

杜甫夔州詩除了“故園”等字眼多以外，“月”的出現(xiàn)也數(shù)不勝數(shù)，并大大超過這一階段“故園”等詞的運用頻率。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以仇兆鰲的《杜詩詳注》為標(biāo)準(zhǔn)，以《移居夔州作》和《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為杜甫夔州詩的起止詩篇，含義為“月亮”的“月”的運用就有62次。可以想象的是，詩人在夔州度過了多少無眠之夜。在朋友稀少、鄰居稀少的西閣之夜，詩人一定輾轉(zhuǎn)反側(cè)。西閣依山而建，地勢高，在漆黑的夜空下，憑欄眺望，只看見遠(yuǎn)處星星點點的燈火和孤懸于空中的月亮：“疏燈自照孤帆宿，新月猶懸雙杵鳴。”（《夜》）雖然江面上有時也很熱鬧，但那熱鬧是完全遠(yuǎn)離詩人的。山閣孤棲，難怪杜甫寫出類似思婦心語的詩句：“江月光于水，高樓思?xì)⑷恕保ā督隆罚?，“孤月?dāng)樓滿，寒江動夜扉”（《月圓》）。這樣的夜，是難熬的；這樣的月，是讓人孤單和失落的。孤單的生命在靜悄悄的夜里、明亮的月光下暴露無遺，得不到喘息，這讓詩人更覺凄苦難耐。無論是在西閣、赤甲，還是瀼西、東屯，不變的都是明月，抬頭低頭都有它形影不離的陪伴，夜晚對月，想到自己是“天邊長作客”的異域賓客，怎能不勾起人無盡的孤獨之感？又怎能不讓詩人在字里行間、在不知不覺中次次提到它呢？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政治追求在杜甫一生中都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即使在夔州，杜甫也“尚想趨朝廷，毫發(fā)裨社稷”（《客堂》）。“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秋興八首》），授任左拾遺的經(jīng)歷還歷歷在目，仿佛還發(fā)生在昨天，又仿佛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這個記憶里有著端午賜衣的恩榮，有著清貴而閑適的生活節(jié)奏，也有著房琯事件的正義與偏執(zhí)，還有著吳郁事件的沉默與悔恨，……但不管怎樣，這個經(jīng)歷實在是太短暫了，立朝才幾度，自己的雄心壯志還未來得及施展。在成都嚴(yán)武幕府的生活更不是杜甫想要的，況且其中還充滿著種種郁悶與煩惱。劉明華先生說：“杜甫的‘戀闕心態(tài)’常常是對過去的輝煌的回憶中夾雜著對現(xiàn)實的失望?！保?］是的，過去的輝煌與現(xiàn)實的失望的巨大落差既能成為一個人從此萎靡不振的禍端，又能成為一個人繼續(xù)奮斗的動力。而對于杜甫來說，前者肯定不是他所追求的。在朝為官的短暫、朝廷與幕府為官生活的優(yōu)劣對比，都促使和加深了杜甫重新回到朝廷的愿望：

“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同元使君舂陵行》）

“長懷報明主，臥病復(fù)高秋”（《搖落》）

“回首周南客，驅(qū)馳魏闕心”（《晴二首》）

“滿目飛明鏡，歸心折大刀”（《八月十五夜月二首》）

“寒空見鴛鷺，迴首憶朝班”（《自瀼西荊扉且移居?xùn)|屯茅屋四首》）

“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江上》）

如此種種，真是引不勝引。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的這種渴盼回歸朝廷、報效君主的心愿常常和詩人哀嘆生命的凋零相伴隨：“功名不早立，衰病謝知音”（《西閣二首》其一），“壯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間”（《有嘆》），“胡為將暮年，憂世心力弱”（《西閣曝光》）。顯而易見，詩人當(dāng)然清楚地認(rèn)識到現(xiàn)實情況的殘酷與不允許，“身許麒麟畫，年衰鴛鷺群”（《秋野五首》）正是這一矛盾的反映。詩人雖然說自己：“才盡傷形骸，病渴污官位”（《送顧八分文學(xué)適洪吉州》），“素發(fā)乾垂領(lǐng)，銀章破在腰”（《奉贈盧五丈參謀琚》）。仇注，素發(fā)銀章，自謂老年帶官。［2］表面上，詩人自衰貧老，愧以己身任官，但實際上，詩人對自己老年帶官的經(jīng)歷很是在乎和珍惜的，因為這種經(jīng)歷一去不返。在夔州的眾多戀闕心態(tài)的詩篇中，詩人常常從朝廷著筆，想象朝廷對自己的關(guān)懷：

“朝廷問府主，耕稼學(xué)山村”（《晚》）

“卿到朝廷說老翁，漂零已是滄浪客”（《惜別行送向卿進(jìn)奉端午御衣之上都》）

詩人精心設(shè)想君主、朝臣對自己的惦記，正是反映了杜甫希望朝廷記得自己、希望返回朝廷的微妙心理。但詩人同時又清醒地意識到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話，事實是：

“茱萸賜朝士，難得一枝來”（《九日五首》）

“鴛鷺迴金闕，誰憐病峽中”（《社日兩篇》）

“養(yǎng)拙江湖外，朝廷記憶疏“（《酬韋韻州見寄》）

此時杜甫的處境，正是 “孤負(fù)滄州愿，誰云晚見招“（《奉贈盧五丈參謀琚》）。仇注：負(fù)滄州，不能遁世。誰見招，無復(fù)用世也，所謂老拙逢迎也。［3］意思是杜甫既不能出世而不問世事，又不能被朝廷重新錄用。詩人積極用世之心在兩難的局面下，更顯得失落與無力，只有“遲暮堪帷幄，飄零且釣緍”（《謁先王廟》），即使憂國心深，也不得不獨自淚灑衣巾。

夔州山水險惡，而且是一個名勝古跡眾多的地方。在夔州，峽谷之間的水是那樣的湍急澎湃，兩岸的山是那樣的筆直驚險，意氣風(fēng)發(fā)、得意的人們一定會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在杜甫眼里，這里奔騰不息的不是水，而是自己一去不復(fù)返的歲月和抱負(fù)；這里挺拔于兩岸的不是山，而是不斷向自己壓來的孤獨與無助。這里有先王廟、武侯廟、昭君村、永安宮、八陣圖等，引起杜甫憶古思今。詩人由古跡想到庾信、宋玉、王昭君，想到諸葛亮、劉備。詩人詠嘆劉備與諸葛亮的“一體君臣”，歆慕諸葛亮“君臣已與時際會”的際遇，也感慨昭君不遇、美人淪落的身世。詩人“向前展望幾乎看不到一點光明，于是詩人就回首反顧，讓過去那些令人懷念和激動的日子填充此刻空虛、哀愁的心靈，通過對國家興亡盛衰的反思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或者干脆以對于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吟詠代替對于時局的評說和對于未來道路的朦朧希望。杜甫在夔州時積壓在心頭的失望、壓抑、苦悶促使他寫作了大量的懷舊與詠史詩”。［4］但是正面、反面的歷史都同樣地給這個此時處于蕭瑟的詩人以更大的刺激，更加深了他的孤獨與失落情緒，構(gòu)成了一聲聲凄楚而沉重的暮嘆：“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保ā对亼压袍E五首》其二）。

三

杜甫久經(jīng)滄桑，對人事無常、生命短暫的體驗極深，命運的捉摸不定和理想的難以滿足都給他帶來苦澀、孤獨與沉重。夔州生活的單調(diào)、煩惱、寂寞、無助和失落更融入詩人的血液當(dāng)中，加速他的衰老，加重他的心理負(fù)擔(dān)。在夔州的兩年，對于詩人來說，是漫長而痛苦的，它快速地擴(kuò)大了詩人的內(nèi)心滄桑，也給詩人以后的生活抹上了一層厚厚的悲劇色彩。

［1］劉明華.杜甫研究論集［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2：115.

［2］［3］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9：2003.

［4］莫礪鋒，童強(qiáng).杜甫傳［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278.

本文系四川省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西華師范大學(xué)四川省教育發(fā)展研究中心立項項目成果，項目編號：CJF13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