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謙譯經(jīng)中二字式同義連用探析①

季 琴

(佛山科學技術學院 中文系,廣東 佛山 528000)

目前國際通行的《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簡稱為《大正藏》)中題為支謙所出的譯經(jīng)共有五十三部,七十四卷。在這五十三部譯經(jīng)中有一些是偽經(jīng),我們認為現(xiàn)存《大正藏》中實屬支謙的譯經(jīng)共有二十四部,三十四卷。①在支謙譯經(jīng)中同義連用頻出迭見,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從字數(shù)上看,支謙譯經(jīng)中同義連用以二字式居多,三字式、四字式較少,至于五字式或五字式以上的同義連用未能見到。下面擬對支謙譯經(jīng)中二字式同義連用的特點及其成因展開詳細的描述。

一、支謙譯經(jīng)中二字式同義連用是由意義相同或相近的兩個成分組成,即由兩個單音節(jié)詞構(gòu)成

1.“迎逆”

在家若作比丘,持法施飯食施,常以善意,迎逆一切人。(《月明菩薩經(jīng)》,3/411/a)②

按 :《爾雅·釋言》:“逆 ,迎也 ?！薄斗窖浴肪硪?:“逢 、逆 ,迎也。自關而東曰逆,自關而西或曰迎或曰逢?！庇纱丝芍澳妗庇小坝印绷x,“迎逆”當為同義連用。

2.“依因”

阿難長跪叉手,問佛言:“阿彌陀佛國中,無有須彌山,其第一四天、第二忉利天皆依因何等住止?愿欲聞之?！?《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jīng)》,12/309/a)

按:“依”有“依靠、依賴”義,如《尚書·君陳》 :“無依勢作威,無依法以削?！薄耙颉币灿小耙揽俊{借”義,如《孟子·離婁上》:“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由此可知,“依因”實乃同義連用,表“依賴、依靠、憑借”義。

二、有些二字式同義連用在次序上還不太固定,有時甲字在前乙字在后,有時乙字在前甲字在后,但意義與詞性一般保持不變

1.“所可—可所”

阿彌陀佛所可教授講堂精舍,皆復自然七寶。(《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jīng)》,12/303/c)

若得聞法不解,若見惡夢,于夢中除其宿罪,為罪垢所可摧。(《慧印三昧經(jīng)》,15/466/a)

是時有八萬天,坐在天王釋后,諸天悉欲尊佛所言,及目犍連亦其王所言,便言:“賢者目犍連可所說者,實如賢者言,其有先世作人時,身歸三正,凈心樂道,壽盡皆來生天上?！?《義足經(jīng)》,4/185/b)

按:《禮記·中庸》:“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 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鄭玄注:“可,猶所也?！蓖跻督?jīng)傳釋詞》“可”下云:“‘可’猶‘所’也,……‘可’與‘所’同義 ,故‘可’得訓為‘所’,‘所’亦得訓為‘可’。”上引例句中的“所可”和“可所”均表示“所”的意思。

2.“欺調(diào)一調(diào)欺”

世間帝王長吏人民父子兄弟家室夫婦略無義理,不從正令,奢淫 ?慢,各欲快意恣心自在,更相欺調(diào),殊不懼死,心口各異,言念無實,佞諂不忠,諛媚巧辭,行不端緒,更相嫉憎,轉(zhuǎn)相讒惡,陷人冤枉。(《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jīng)》,12/314/a)

四者不得調(diào)欺,五者不得飲酒。(同上,12/311/a)

按 :《廣雅·釋詁二下》云 :“調(diào) ,欺也 。”因此“欺調(diào)” 、“調(diào)欺”為同義連用,詞序互換意義不變。

類似的還有“捐除—除捐、清凈—凈清、凈潔一潔凈、累積—積累、明光—光明、憂愁—愁憂、畏怖—怖畏、近附一附近、喜樂—樂喜、見睹—睹見、計念—念計、斗戰(zhàn)—戰(zhàn)斗、休止—止休、止住—住止、久長—長久、聚會一會聚、念思—思念、近親—親近、慚愧—愧慚、敗壞—壞敗、曉知—知曉、解說—說解”等。

三、支謙譯經(jīng)中構(gòu)成二字式同義連用的兩個同義成分有時也可單獨使用,這種連用與單用既可以同時出現(xiàn)在一部經(jīng),有時甚至出現(xiàn)在同一部經(jīng)的前后文,也可以分屬于不同的譯經(jīng)中,正好反映了這種二字式的同義連用在結(jié)構(gòu)上具有一定的松散性與隨意性

1.“至誠”

分儒達告婆羅門:“今佛近在 祇樹園,佛知當來過去今現(xiàn)在事,又復至誠,終不妄言,當將往示佛?！?《七女經(jīng)》,14/908/a)

按:“至誠”為同義連用,“至”有“誠懇”義在支謙譯經(jīng)中亦單見之,如《月明菩薩經(jīng)》:“持是歡喜各有至心,太子亦自平復?！?3/411/c)《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佛知至意,贊菩薩言:‘汝無數(shù)劫,所學清凈,降心棄命,舍欲守空,不起不滅,無猗之慈,積德行愿,今得之矣?！?3/473/a)

2.“皆悉”

六十億天與人,從本已來未曾起菩薩意,今皆發(fā)阿耨多羅三耶三菩提心,聞是三昧皆悉愿樂。(《慧印三昧經(jīng)》,15/463/a)

按:“皆”、“悉”均為總括性副詞,而同篇中在上引例句之前它們卻各自分開單用,如:“六十八那術他菩薩,諸罪蓋皆除,悉住阿惟越致地,皆得不可盡陀鄰尼所入聲 ?！?15/463/a)

3.“恃怙”

素無恩德,無所恃怙,入惡道中,坐之適苦。(《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jīng)》,12/304/c)

按:“恃怙”表示“依賴、依靠”義,亦可分開單用,如《孛抄經(jīng)》:“怙身強健 ,恃有財產(chǎn)?！?17/732/b)

四、由于古漢語中單音節(jié)詞常常存在著兼義與兼類現(xiàn)象,故同義連用后也會產(chǎn)生兼義與兼類的情況,這種情況比較少見,有“空虛/虛空”、“語言/言語”

1.“空虛/虛空”

不有想不入空取證,如鳥飛行空虛中,無所觸礙,如是行甫欲向空至空,向無想至無想,不墮空無想中,悉欲具佛諸法,譬如人工射射空虛中,后箭中前箭,續(xù)后射轉(zhuǎn)中前箭,其人欲令箭墮乃爾墮。(《大明度經(jīng)》,8/497/c)

菩薩已得記言,疑解望止,霍然無想,寂而入定,便逮清凈不起法忍,實時輕舉,身升虛空,去地七仞。(《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3/473/a)

上引例句中的“空虛”、“虛空”均用作名詞,表示“空中、天空”,此外“空虛”、“虛空”還可以用作形容詞,表示“虛無” ,如:

善業(yè)言:“如世尊教,樂說菩薩明度無極,欲行大道,當由此始,夫體道為菩薩,是空虛也,斯道為菩薩,亦空虛也 ?！?《大明度經(jīng)》,8/478/c)

阿彌陀佛國諸菩薩阿羅漢眾等,大聚會自然都集,拘心制意,端身正行,游戲洞達,俱相隨飛行,翻輩出入,供養(yǎng)無極,歡心喜樂,共觀經(jīng)行道,和好久習,才猛智能,志若虛空,精進求愿,心終不復中徊,意終不復轉(zhuǎn),終無有懈極時,雖求道,外若遲緩,內(nèi)獨急疾,容容虛空,適得其中。(《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jīng)》,12/311/c)

2.“語言/言語”

佛告諸尼 揵:“若曹寧能正坐七日七夜,不飲食不語言,如是為樂耶?王有宮闕伎樂為樂耶?”(《釋摩男本四子經(jīng)》,1/849/a)

以仁履義,不妄動作言語。(《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jīng)》,12/303/c)

上引例句中“語言”、“言語”均用作動詞,表示“說話”義,它們還可用作名詞,如:

隨十方語言音聲上中下之所愿。一切以佛柔軟音響而誘立之。(《維摩詰經(jīng)》,14/527/c)

觀于言語,不厭智能。(同上,14/534/a)

五、有時構(gòu)成二字式同義連用的一個字是通假字,這種情況極為少見,僅見“舉藏”一例

子曹正各起座,到舍衛(wèi)求食,食竟,舉藏應器,還到祇樹入園,為佛作禮,悉坐一面。(《義足經(jīng)》,4/178/b)

按: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一一“藏舉”條:“上昨郎反,下 葁圄反。有經(jīng)本或作 ,墟圄反,亦音舉也?！庇志砦迤摺懊?”條:“葁語反。 ,藏也?！薄芭e”為“ ”的借字,故有“藏”義,因此“舉藏”是由假借所形成的同義連用。

六、支謙譯經(jīng)里二字式的同義連用數(shù)量較多,在意義上可以歸為不同的義類

1.表“高興、快樂”類:快喜、快樂、喜樂、喜預、好喜、歡樂、欣樂、喜悅、悅懌、悅好、歡娛、欣懌、欣豫、歡欣、歡悅 、悅豫 、歡預 、忄喜怡

2.表“知道、了解”類:了知、識知、知曉、曉了、曉知、明曉 、解了 、明審(審明)、曉 解 、開解 、體解 、明知 、明照

3.表“年紀大 、年老”類:耆老 、耆舊 、耆長 、耆艾 、老朽、老耄

4.表“洗漱”類:洗浴、澡洗、湔洗、沐浴、浣濯、盥澡、澡漱、盥浴

5.表“斗爭”類:斗爭、戰(zhàn)斗、諍訟、斗諍、斗訟、格斗、爭諍、斗戰(zhàn)

6.表“恐怖 、驚奇”類:恐懼 、恐怖 、恐畏 、畏怖 、怖畏 、驚悸 、驚愕 、惶

7.表“思考 、思慮”類 :思念 、思慮 、計念 、思惟 、思計

8.表示“聚集”義 :集會 、會聚(聚會)、合聚 、積聚 、合會、畜積、積累(累積)

9.表示“污穢”類:垢穢(穢垢)、瑕疵、污穢、穢惡、垢濁 、穢濁 、垢污(污垢)、瑕穢

10.表“樣貌 、容貌”類 :形類 、容貌 、形狀 、狀類 、狀貌

11.表“憂愁、痛苦”類:慘 、愁苦、愁憒、憂毒、憂苦、憂戚( )、憂愁(愁憂)、憂惱、憂憒、憂煩、憂患、憂焦 、愁毒 、煩毒 、毒苦 、毒痛 、惱苦

12.表“ 皆 、共”類 :皆悉 、都 悉 、都共 、俱共 、都 皆 、悉共、皆共

13.表“如果、假如”類:設當、設使、設令、設若、假使、如使

我們對支謙譯經(jīng)中的二字式同義連用進行了統(tǒng)計,其中實詞型的同義連用約有923例,而虛詞型同義連用只有11例。李小梅(1994)說過:“從同義詞連用產(chǎn)生的必要性看,首先是表意的需要,其次才是修飾的需要?！彼灾еt譯經(jīng)中實詞型同義連用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虛詞型同義連用。在實詞型同義連用中,又以動詞同義連用最多,約有509例。名詞同義連用約有172例,形容詞同義連用約有215例,副詞同義連用有27例。在虛詞型同義連用中連詞同義連用有7例:“設使、假使、如使、設若、及與、正使、設當”。介詞有 2例即“依因、持用”,助詞有“所可”,代詞有“吾我”。

支謙譯經(jīng)中許多二字式的同義連用逐漸固定下來成為雙音節(jié)詞,也有一些只是處在臨時組合的詞組階段。支謙譯經(jīng)中之所以存在如此眾多的二字式的同義連用,主要在于以下幾方面的原因:首先,東漢三國時期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動,伴隨著佛教的輸入,產(chǎn)生了許多新事物、新思想,從而也帶動了語言的發(fā)展,表現(xiàn)之一就是同義詞有了顯著的增加,這正好為同義連用的繁生提供了豐沃的土壤。其次,佛教為了擴大其影響范圍,在闡述教義時一般采取深入淺出的辦法,常常運用其恢宏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一系列具體逼真的寓言故事與譬喻,從而使原本精密深奧的義理變得更為通俗易懂。正是有了這種深刻的思維能力作為后盾,所以也就更容易將處于同一聚合關系或同一語義場的同義詞聯(lián)系在一起構(gòu)成同義連用。再次,受譯經(jīng)自身文體的影響。譯經(jīng)的文體從總體上看來極富節(jié)奏感,同義連用不僅能夠湊足音節(jié)、加強語氣,避免重復,而且還能增強句子節(jié)奏感,讀起來瑯瑯上口。同義連用的這種修辭作用正好與譯經(jīng)文體追求音律美的需求相一致。自支曜以后的譯經(jīng)在語式上日趨四言化,一般來說這種四言句在語音鏈上是以二二音節(jié)來停頓的,這就很容易產(chǎn)生二字式的同義連用。二字式的同義連用也推動了詞匯雙音化的進程。隨著頻繁地使用,許多二字式的同義連用慢慢地定型下來,成為固定的并列式雙音節(jié)詞并沿用至今。

[注 釋]

①支謙的譯經(jīng)共有二十四部,三十四卷,具體如下:№54《釋摩男本四子經(jīng)》一卷、№68《賴吒和羅經(jīng)》一卷、№76《梵摩渝經(jīng)》一卷、№87《齋經(jīng)》一卷、№169《月明菩薩經(jīng)》一卷、№185《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二卷、№198《義足經(jīng)》二卷、№210《法句經(jīng)》,二卷、№225《大明度經(jīng)》六卷、№281《菩薩本業(yè)經(jīng)》一卷、№362《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jīng)》二卷、№474《維摩詰經(jīng)》二卷、№493《阿難四事經(jīng)》一卷、№532《私呵昧經(jīng)》一卷、№533《菩薩生地經(jīng)》一卷、№556《七女經(jīng)》一卷、№557《龍施女經(jīng)》一卷、№559《老女人經(jīng)》一卷、№581《八師經(jīng)》一卷、№632《慧印三昧經(jīng)》一卷、№708《了本生死經(jīng)》一卷、№735《四愿經(jīng)》一卷、№790《孛經(jīng)抄》一卷、№1011《無量門微密持經(jīng)》一卷

②文中例句均出自《大正藏》(由日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編纂),每個例句后的數(shù)字分別代表其所在的冊數(shù)、頁碼,字母代表其所在的欄次(abc分別代表上中下)。如“8/499/b”表示第八冊第499頁第二欄。

[1](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99.

[2](宋)丁度.集韻[M].北京:中國書店,1983.

[3](清)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M].長沙:岳麓書社,1984.

[4](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清)錢繹.方言箋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清)王念孫.廣雅疏證[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

[7]慈怡.佛光大辭典[M].臺北:臺灣佛光山出版社,1989.

[8]丁福保.佛學大辭典[M].北京:中國書店,2011.

[9]徐時儀,校注.一切經(jīng)音義三種校本合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0]李小梅.上古漢語中的同義詞連用[J].學術論壇,19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