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盼
(北京語言大學 研究生院,北京100000)
魏晉南北朝也是一個文學高度自覺的時代,“文章者,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也”(曹丕《典論·論文》),文學不再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政治教化的工具,而是真正不朽的事業(yè),地位得到空前的提高。正當此時文學擺脫經(jīng)學的束縛,開始尋找其自身獨立存在的意義。于是,死亡這一文學永恒且在當時尤其突出的主題,成為漢末魏晉南北朝文學無處不在的內(nèi)容。從《古詩十九首》中對自我生命短暫的憂慮到潘岳《悼亡詩》對親人死亡的痛苦,再到陶淵明《擬挽歌辭》對死亡的泰然,時人對死亡的關注從未減少,且因時代背景與文人個性的不同,對死亡的關注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角度。臨終詩文①本文中臨終詩文指詩人面對自己死亡,即將離世時所留下來的詩文,包括文人自以為將死而留下來的詩文。所引臨終詩出自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2006年版;所引臨終文出自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文中不再注出。是一個人真正面對自己死亡時所留下來的篇章,具有獨特的藝術價值,因為死亡來臨時,一切的修辭手段都是蒼白的,生者對世間的留戀,對人事的遺憾等情感都深深地體現(xiàn)在詩文中,而作為文人,其生平的藝術修養(yǎng)又使其詩文呈現(xiàn)出不同的藝術特色。
情感是人生命中最具價值的部分,而人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其情感的體現(xiàn)又賦予了作品以生命和價值。正如劉勰《文心雕龍·情采》篇所指出:“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保?]109可見,情感是一切作品的生命和靈魂。在秦漢時期,詩歌的情感性已為人們所認識。然而漢代的儒學詩教更加強調(diào)文學的社會教化功能,忽略了文學的情感性,作者不能直露地表達自己的情感,而是必須“溫柔蘊藉”“歸于諷喻”。隨著漢王朝的解體、儒家地位的下降以及個體的覺醒,漢末魏晉南北朝文人開始在詩文作品中抒發(fā)自己的喜怒哀樂,情感表達越來越濃烈。如曹植的《洛神賦》以夢境的形式描寫了人神相戀的愛情故事,作者大膽地表達了愛情,把人們心中隱藏最深但最真實普通的情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文學擺脫了名教的束縛,把個人真情實感的表達放在重要的位置。《宋書·謝靈運傳》云:“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zhì)?!保?]陸機更是提出“詩緣情”的觀點,把“緣情”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特征,并在當時得到了普遍的認可。如《文心雕龍·知音》云:“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保?]158個人強烈情感的表達成為六朝文學重要的特征,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中也指出魏晉文學“與頌功德、講實用的兩漢經(jīng)學、文藝相區(qū)別,……一種真正抒情性的感性的、‘純’藝術產(chǎn)生了?!保?]這種純抒情的文學始于漢末的《古詩十九首》,人生的各種復雜情感,如愛情、離別、相思、懷鄉(xiāng)、行役、命運、勸慰、愿望、勉勵等在詩中反復吟頌。
臨終詩文能真實地體現(xiàn)臨終者的心情,面對自己一生的終點,千言萬語,婉轉深情都匯于筆端,悔恨、害怕、憂慮等各種情感到處可見,愛國之情、親情、友情等感人至深。
死亡意味著世間一切的消失,對此,臨終詩文中流露出悲痛之情。如吳國陸績臨終前發(fā)出“遭命不幸,嗚呼悲隔”(《自知亡日為辭》)的將死而悲痛不已的感慨!普通人如此,即使身為帝王,面對死亡的痛苦也不能稍免:“今遘疾殆不興,是用震悼于厥心。千齡眇眇,未堪艱難?!保〞x·司馬衍《遺詔》)
不同的人臨終前所感之事、所懷之人也各不相同,故詩文中所抒發(fā)的情感也各有差別。如悔意之意刻骨銘心:魏國中山王元熙《將死與知故書》舉李斯黃犬狡兔之感,陸機華亭鶴唳之嘆實為悔不當初之悲痛,自己亦步后塵,此時想欣賞自然風光、吟詩作賦等簡單之事已不能,悲藏文中,恨從心出。如對家人的牽掛之情溢于言表:魏國公孫瓚《遺行人文則赍書告子續(xù)》一文先傳授其子作戰(zhàn)之法,最后感嘆:“不然,吾亡之后,天下雖廣,汝欲求安足之地,其可得乎!”體現(xiàn)出對自己死后其子生命的深深擔憂之情。又如愛國愛民之深情隨處可見:朝臣臨終上表朝廷,望帝王能興王業(yè)以安民,為不能報圣恩而愧痛不已,“愿陛下留意聽采,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吳·孫登《臨終上疏》);“仰戀天恩,悲酸感結”(晉·陶侃《上表遜位》);更有直接遣責奸臣或帝王之失的諍諍直言:胡母班的《與王匡書》痛罵王匡“張狼虎之口,吐長蛇之毒,恚卓遷怒,何甚酷哉!”“悖暴無道之甚者也”,視王匡為血仇,臨終大罵,大快人心。陳后主荒淫無度,傅縡《獄中上陳后書》一文開篇指出古之賢君“恭事上帝,子愛下民,省嗜欲,遠諂佞,未明求衣,日旰忘食”,而現(xiàn)在皇帝則溺于酒色,媚于淫昏,“惡忠直若仇讎,視生民如草芥”,導致民怨神怒、眾叛親離,故“恐東南王氣,自斯而盡矣”。毫不隱晦地指責帝王之過,實為忠臣直言,憂國憂民之情在力透紙背的字句中滲透而出。
相對于其他文章,臨終詩文所表達的感情更真實,有見字如人的感覺,讀者能深切地體會到臨終者的真情實意。臨終詩文體現(xiàn)的無論是個人的悔意與悲憤,還是愛國戀家之情感,都為死者臨終前集中、真實且深刻的情感體現(xiàn),少了虛情假意的裝飾,留下了令人震撼的深切真情,動人心懷。
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人的覺醒和文的自覺,文學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文人們有著更大的興趣去關注文學自身的一些特點,開始積極主動地去改良文學的語言。“在曹操‘勿得浮華’這類指令的影響下,魏初文章頗有‘不尚華詞’的傾向。但是,在這以后,文章又有趨向靡麗的一面。這是因為東漢文章的發(fā)展已經(jīng)有些趨向華詞,這種趨勢到了漢末更加明顯。漢靈帝就是‘頗好俳詞’的。到了魏初,盡管有些文章‘不尚華詞’,而另有一些文章卻不免仍然沿著華麗的方向發(fā)展?!保?]魏晉以后,這種追求辭藻華美的風氣也愈來愈盛。然而臨終詩文整體卻呈現(xiàn)出語言自然之特色,少華麗之詞的裝飾。
臨終詩文為人臨終前所寫,文辭的華麗在死亡面前失去顏色,沒有炫才展能之心理,只是想把自己臨終前真實的想法記錄下來,讓覽書之人明了,故臨終詩文的語言較直白,易通曉。
漢末鄭玄可謂儒學大家,其臨終前《戒子益恩書》中回憶自己的一生,緩緩而談:“吾家舊貧,不為父母群弟所容,去廝役之吏,游學周、秦之都,往來幽、并、袞豫之域,獲覲乎在位通人,處逸大儒,得意者咸從奉手,有所受焉。遂傅稽六藝,粗覽傳記,時睹秘書緯術之奧。……”從自己家境說起,求學經(jīng)歷,為官之路一一道來,少修飾之辭,像話家常般把自己的一生之事告訴后人。魏國韓暨《臨終上疏》:“生有益于民,死猶不害于民。況臣備位臺司,在職日淺,未能宣揚圣德,以廣益黎庶。寢疾彌留,奄即幽冥。方今百姓農(nóng)務,不宜勞役,乞不令洛陽士民供設喪具。懼國典有常,使臣私愿不得展從,謹冒以聞,惟蒙哀許……”韓暨臨終上書朝廷,請求自己死后不要按國典之祭禮勞民傷財,文中少了上疏之文詞麗藻的堆砌,用直白的語言把自己的愿望表達出來。宋武帝劉?!都采跸率衷t》一文安排死后的朝廷置兵,以防他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南齊崔慰祖《臨卒與從弟緯書》叮囑其弟自己所寫之書的情況及如何處置其書,一一交待,不厭其煩,通俗明曉。北魏中山王元熙《絕命詩二首》:“義實動君子。主辱死忠臣。何以明是節(jié)。將解七尺身?!薄捌缴酱缧?。殷勤屬知己。從今一銷化。悲傷無極已?!眱墒自娋绦『喢鳎谝皇妆砻髯约簽橹伊x而死的決心,第二首則表明以此心而寄知己。平鋪直敘的語言中卻有震憾人心的情感。
無論是士人還是帝王,無論是上書朝廷還是遺書后人,臨終詩文語言直白易懂,體現(xiàn)臨終者心中最真實聲音。而另一方面來言,臨終詩文中多安排自己死后葬禮的內(nèi)容,故語言的通暢是表達內(nèi)容的基本要求,以便后人能清楚明了而不容有誤地按照自己的要求執(zhí)行。如:“墓中惟置一坐,瓦器數(shù)枚,其余一無所設?!保ㄎ骸づ釢摗哆z令子秀儉葬》)“朝卒暮殯,幅巾布衣,葬不擇日?!保〞x·庾峻《遺敕子珉》)“朱服不得入棺,祭則酒脯而已。世人以仆妾直靈助哭,當由喪主不能淳至,欲以多聲相亂,魂而有靈,吾當笑之?!保淆R·王秀之《遺令》)“凡厥終制,事從省約,金銀之飾,不須入壙,明器之具,皆令用瓦,唯使儉而合禮,勿得奢而乖度?!保悺り愴湣哆z詔》)“命盡之后,翦落須發(fā),被以法服,以沙門禮葬于嵩高之陰?!保ū蔽骸づ嶂病杜R終遺令子弟》)
葬制的安排比較細致,所著之衣、隨葬之物、下葬之時、祭祀之品以及葬制的方式等在臨終詩文中都有清楚的說明,故語言直白易懂,以便后人明了而不違其意。
用典是一種文化積累的現(xiàn)象,自從有了文化的積淀,就必然伴隨著用典的開始。六朝文學擺脫政治附庸地位以后,著力突出自身特征以及崇古存古的民族心理,再加上類書的出現(xiàn)的方便,使得用典使事在六朝蔚為成風,尤其以南朝更為興盛,正如劉師培指出:“自宋代顏延之以下,侈用典事。學者浸以成俗。齊、梁之際,任昉用事,尤多慕者,轉為穿鑿……因是各體文章,亦以用事為貴?!保?]《南史·王僧儒傳》云:“其文麗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見者,時重其富博?!保?]《陳書·姚察傳》云:“每有制述,多用新奇,人所未見,咸重其博?!保?]可見,富博文才受當世人的尊重,并成為模仿的對象,文中大量使事用典。不同于其他文章博用典故之跡,臨終詩文中雖不乏典故的使用,但典故走向固定化。臨終者在其詩文中經(jīng)常運用曾子、結草等典故來表達自己臨終思想,抒發(fā)臨終前的特殊情感。
《論語·泰伯第八》記載曾子臨終前的話語: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穸?,吾知免夫!小子!”[8]514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e豆之事,則有司存?!保?]519
第一則為曾子病后召集弟子,表明自己將逝,其引用詩經(jīng)之句,回憶自己一生都處于謹慎不安的狀態(tài)中,死亡則意味著這種不安的結束。第二則記載曾子病時,孟敬子慰問他,而曾子指出自己將死,說的話都是真心實意的,告訴孟敬子為君之道,望其能行之。
曾子所言“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表明人面對死亡發(fā)現(xiàn)世上的一切即將消失時,沒有了功名利祿追逐之心,沒有勾心斗角陰謀之思,更多的是自己情感的真實流露,從為他人好的角度來遺言,愿聽者能行其所言。漢末魏晉南北朝詩文中多引用曾子典故,表明自己所書所寫內(nèi)容的真心實意: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儻或可采,瑜死不朽矣。(漢·周瑜《疾困與吳主權戕》)
臣聞“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故子囊臨終,遺言戒時,君子以為忠,豈況臣登,其能已乎?愿陛下留意聽采,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吳·孫登《臨終上疏》)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足下察吾此誠。(晉·應詹《疾篤與陶侃書》)
諦聽吾言。聞曾子有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啟予手,啟予足,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吾荷先帝厚恩,位至于此,史功不成,沒有遺恨。汝等以吾之故,并得名位,勉之勉之!以死報國。(北魏·崔光《疾甚敕子侄等》)
臨終詩文中引用曾子典故,表明自己所言不帶任何虛假,真誠之心尤勝曾子,所以希望覽者能明其心,采其言,行其事,則死而無憾矣!
臨終詩文中亦多引用“結草”典故,表明平生荷國恩而未報,故愿結草以報之:
臣百疾所鐘,氣力稍微,輒自輿出,歸還里舍,若遂沈淪,魂而有知,結草以報。(魏·高堂隆《疾篤口占上疏》)
方當身膏鈇鉞,詒誡方來,若使魂而有靈,結草無遠。(宋·孔熙先《獄中上書》)
今日冥目,畢恨泉壞,若魂而有知,方期結草。(梁·袁昂《臨終敕諸子》
臣雖暗劣,敢忘前志,魂而有靈,結草泉壤。(北魏·張袞《疾篤上明元帝疏》)
臣宿被芻豢,先后銜恩,欲報之期,昊天罔極,亡魂有知,不忘結草。(北魏·張彝《臨終口占上啟》)
“結草”的典故出自《左傳·宣公十五年》:“秋七月,秦桓公伐晉,次于輔氏。壬午,晉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立黎侯而還。及洛,魏顆敗秦師于輔氏。獲杜回,秦之力人也。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必嫁是?!膊。瑒t曰:‘必以為殉?!白?,顆嫁之,曰:‘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拜o氏之役,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杜回躓而顛,故獲之。夜夢之曰:‘余,而所嫁婦人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報?!保?]“結草”后指受恩深重生死相報,即使死后也不忘其恩。
“結草”典故多次出現(xiàn)在士人臨終前上書朝廷之文中,表達了士人臨終為報國恩君德,至死不忘的款款忠心。
曾子、結草典故的固定運用體現(xiàn)了臨終者相似的心態(tài):曾子典故運用體現(xiàn)了人面對死亡展現(xiàn)的是自己最為真實的一面;而結草典故的使用則表明其忠國愛君之心至死不渝。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典故背后的豐厚內(nèi)涵,使詩文的內(nèi)容更加豐富、簡潔而有說服力。
臨終詩文認識死亡、總結生平,因而帶有更加鮮明的實踐理性的色彩?!白怨庞兴溃t圣所同。壽夭窮達,歸于一概,亦何足特痛哉!”(晉·司馬紹《遺詔》)“夫生之有死,自然之理?!保〞x·王祥《訓子孫遺令》)“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保ㄋ巍し稌稀杜R終詩》)
從古到今,無人能免死,有生則有死,自然之理。既然人都要走向死亡,那么生命長短又有何關系呢?為什么要悲痛呢?所以,應該從理性的角度來認識和接受死亡。
臨終詩文,無論是上書朝廷愿君能行其言,還是帝王托臣輔國,都帶有說理的色彩。尤其是上書朝廷之文,士臨終前多進諫皇帝為君之道、治國之方,但并非開篇言之,而是層層遞進,慢慢地展開所說之理。如魏國高堂隆《疾篤口占上疏》先引曾子典故表明自己之忠心,希望帝王能改前過而興來事。但下面內(nèi)容沒有直接就說應該如何做,而是從歷史的角度,通過對比圣王與昏君之所作所為來提醒帝王汲取歷史的教訓,然后又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指出天象之異,再一次地引起帝王的警惕,最后才進諫帝王應該選賢人,行德政。迂回宛轉,先以情動之,再從歷史與現(xiàn)實的角度引起帝王警惕,最后進諫帝王興國之道,可謂情理并茂,且有理有據(jù),極具說服力。晉紀瞻《久疾上疏》與北魏王叡《疾篤上疏》等文亦為此類,以情動之,以理說之,情理兼?zhèn)?。而帝王遺詔中委托大臣國事也多以為臣之忠等理說之,愿其能真心輔主,以興國事。如晉明帝司馬紹《遺詔》所言:
衍以幼弱,猥當大重,當賴忠賢,訓而成之。昔周公匡輔成王,霍氏擁育孝昭,義存前典,功冠二代,豈非宗臣之道乎?凡此公卿,時之望也。敬聽顧命,任托付之重,同心斷金,以謀王室。諸方岳征鎮(zhèn),刺史將守,皆朕捍城,推轂于外,雖事有內(nèi)外,其致一也。故不有行者,誰捍牧圉?譬若唇齒,表里相資。宜戮力一心,若合符契,思美焉之美,以緝事為期。
明帝引用周公、霍氏之典故言明為臣之道,托之幼主,接著贊眾臣,望內(nèi)外能同心合力,又以唇亡齒寒之理告誡大臣應以和睦為貴,共助王室。文章說理充分,極具說服力。
陳宣帝陳頊《遺詔》中亦要求大臣們能“盡忠誠之節(jié),當官奉職,引翼亮之功,務在葉和”,即以職責所在為理,以忠誠之心為由說服大臣能真心助主,而非內(nèi)外失和以覆國。
臨終詩文中對后人的勸誡,均為臨終者經(jīng)歷人生后的深刻體會,充滿了哲理的智慧:“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惟賢惟德,能服于人。”(蜀·劉備《遺詔敕后主》)“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萬石周慎,安親保榮。世務紛紜,祗攪予情。安樂必誡,乃終利貞?!保〞x·嵇康《幽憤詩》)“吾亡后,當共相勉厲,篤睦為先。才有優(yōu)劣,位有通塞,運有富貧,此自然理,無足以相陵侮?!保淆R·蕭嶷《遺令》)“汝其毋傲吝,毋荒怠,毋奢越,毋嫉妒;疑思問,言思審,行思恭,服思度;遏惡揚善,親賢遠佞;目觀必真,耳屬必正;誠勤以事君,清約以行己?!保ū蔽骸ぴ促R《遺令敕諸子》)
臨終者從個人親身經(jīng)歷的角度給后人留下了為人處世、治國理家等方面的珍貴財富,言簡意遠,發(fā)人深醒。
漢末魏晉南北朝玄、佛大興,故有的臨終詩文中還體現(xiàn)出玄言、佛理之味。如:“四大起保因。聚散無窮已?!保〞x·苻朗《臨終詩》)“千月本難滿。三時理易傾。石火無恒焰。電光非久明。”(陳·釋智愷《臨終詩》)
一切都是因緣合和而成,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如石火不可能永遠有火焰,電光不可能永遠明亮,一切都是無常變遷的,故人的身體也如焰光般變化而消失。既然如此,那么生死無常,就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南北朝佛教極其興盛,對當時人乃至后世百代的影響極大,故謝靈運、沈約等人的臨終詩文中言及生死等內(nèi)容均染上了佛理的色彩,佛教徒臨終詩文中佛理更是無處不在。
所以,臨終詩文充滿了理性的色彩,漢末魏晉南北朝玄學與佛教的興起,又加深了臨終詩文中的理性思考。
總觀漢末魏晉南北朝臨終詩文,臨終詩僅存20首左右,而臨終文則有150篇左右,數(shù)量相差較大。從文體而言,臨終文有詔、令、疏、表、書、啟等文體,這些文體更適合于表達臨終者對國事的關注、對子孫的告誡及葬禮的安排,遺書對象明確,表達內(nèi)容清楚明白。而詩歌更注重于個體情感的抒發(fā),沒有明確的遺文對象。人臨終前一般想到的多是對世事的眷戀,對他人的掛念,詩歌獨特的藝術性會減弱這種情感的真實性及清晰性,故作者臨終遺言多留文而少寫詩。
臨終詩文為人真正面對死亡時所書寫,集中體現(xiàn)個體對死亡的認識,正是這種特殊性,使臨終詩文具有情感真切動人,用語通俗明白,典故的固定使用、理性的隨處顯現(xiàn)等藝術特色,因而具有獨特的藝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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