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創(chuàng)
(深圳大學師范學院附屬中學)
閱讀朱自清前期的寫景記游的散文,會感覺到其中流溢出的女性韻味。這種韻味有時散見于作品中的某些片斷,有時籠罩著整個篇章,給人以獨特的審美感受。搜尋其中的奧秘,發(fā)現(xiàn)這韻味主要來自于下述兩個層面:一是寫景抒情多比照女性特質來進行;二是作者筆法的細膩和對情感的體察入微顯示出了女性的特點。
朱自清散文女性的韻味的第一個特點可以從兩個角度去把握:在他的某些散文里,他常常以與女性特征有關的形象來設喻。讓讀者在體會景色的美時感受到女性的美;而他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和《綠》這三個名篇則幾乎用整個篇章各有側重地借寫景來顯示女性形象,達到了景物與女性形象的完美統(tǒng)一,顯現(xiàn)出了獨特的藝術魅力。
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人筆下,總是喜歡把女人與鮮花聯(lián)系在一起,以鮮花比美人。朱自清則反其道而行之,借女人來比鮮花,而是注意拿女性的某個或某些具體特點來比鮮花,既體現(xiàn)出觀察的仔細,又傳達出了女性韻味。我們來看這段文字:“那花(紫藤花)真好看;一縷縷重重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數(shù)皸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象雙臂,像胭脂又像粉?!?《一封信》)(朱自清,1986)。作者用“嘻嘻哈哈的小姑娘”比喻花,既表現(xiàn)了花具有天真活潑、純真可愛的小姑娘一般的魅力,又渲染了喜悅的氣氛。這里設喻的角度是面部特征,對于那顏色,那柔美的姿態(tài),作者更以少婦紅潤的雙頰和婀娜的雙臂比喻。憑借這些比喻,作者賦予了紫藤花女性的特質。在《看花》(朱自清,1990)中的一段描寫情的文字中,作者從整體透露出的韻味設喻,給讀者這樣的感覺:表面寫花,實質寫的是賣花姑娘;言語上說愛花,內心深處愛著的是有梔子花似的天然風韻的賣花姑娘。試看文段:“梔子花不是什么商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著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輕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吧?’這個我自己其實也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論了?!焙竺娴膯柎鹬?,作者略顯含蓄地承認了自己愛的就是賣花姑娘,但在表述中借助了梔子花這個載體。
由于水的特性與女性有著某些天然的聯(lián)系,作者也往往喜歡在水和女性之間作文章。最有名的莫過于曹雪芹說的“女人都是水做的骨肉?!弊匀?,朱自清在寫水時也斷然忘不了女人。如《瑞士》的一段文字便是很好的例證:“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藍的,真正平得象鏡子一樣。太陽照著的時候,那水在微風中搖晃著,竟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也有風大的時候;那時水上便皺起粼粼的細紋,有點顰眉的西子。”作者用“西方小姑娘的眼”作喻體,描繪出了湖水在日光下金黃的顏色,湖水的亮澤和熠熠生輝,形象化了湖水的迷人?!帮A眉的西子”描繪出了陰雨天湖水的另一番景象;柔美之中微露憂郁,獲得了中國古典美的意趣。文段中,小姑娘的眼和西子的顰眉共同表達了湖水的女性化的特征。沒有去過瑞士的讀者可以憑這兩個形象去揣摩瑞士湖光水色的醉人美景。
不過,上面擷取的幾個比喻只是從某個斷面顯示出了朱自清散文的女性韻味。真正能從整體上全面顯示這種韻味和魅力的還是他的三個名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綠》。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1990)記敘的是朱自清與著名作家及學者的俞平伯的秦淮河之行。在這個作品中,作者始終注意了現(xiàn)實寫景與秦淮河歷史背景相鉤連,通過景物和歷史來觀照女性,使文章揭示出的女性意象染上了歷史的色彩,富有歷史的滄桑感。歷史中的秦淮河早已與妓女結下了善緣,唐代杜牧便寫有《夜泊秦淮》的詩句:“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花。”至明清之際,秦淮河一帶更是日趨繁榮,孔尚任的一曲《桃花扇》不知醉倒了多少風流才子。朱自清在進入秦淮河寫景時,由水波和薄靄迅速突入歷史的氛圍,筆觸所及當年的秦淮艷跡,引起對《板橋雜記》和《桃花扇》有關場景的聯(lián)想。于是作者感到了所聚小船的不堪重載,這種感覺來源于沉甸甸的歷史感,來源于像李秀君一樣的無數(shù)妓女的悲歡離合的身世。此時的作者歷經(jīng)的是當年秦淮的紙醉金迷之境,是當年的銷魂釋骨之樂,并且借此來沖淡現(xiàn)實的憂愁超脫生活中的苦悶。這里的女性形象主要通過歷史來折射出。
在接下來的寫景中,作者立足現(xiàn)實,從秦淮河的冷水,暈燈和明月中透視出女性的形象,但仍然能見出歷史的痕跡。作者寫道,盡管秦淮河已今非昔比,但眼前的歌妓的畫舫、笛韻和吱吱的胡琴聲還是能使人想到眼前的秦淮河之水仍是當年綠茵陳酒的秦淮水。借助清清的水,也能辨出薄薄的秦淮河之夜當年的豐姿。在作者的視覺中,秦淮之水是現(xiàn)實和歷史交織的實體,其中的聯(lián)系項為歌妓。通過這種邏輯,讀者從水中可尋出女性的形象。
作者寫燈光是黃而有暈的,整個夜幕中的秦淮河則仿佛籠上了一團光霧,還有明月的瘦削,垂楊柔細的枝條在月光中濃濃的影子,還有那天際邊的曲線,這一切突出地表現(xiàn)了作者所說的秦淮河的“膩人”,顯示出了作者認定的女性美在溫柔的風韻。從作者的寫景抒情中可以見出,秦淮河如詩如畫又如夢,景物中蘊涵的女性形象是藝術化的、理想化的甚而是夢幻化的。正因為如此,作者在后來的糾紛中拒絕了歌妓。雖然作者說是道德的因子壓抑了自己,但是,作者不愿意讓自己意想中的女神化的秦淮意象受到褻瀆應是更重要的原因。
如果說《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寫的是有濃厚歷史感的女性意象,那么在《荷塘月色》(朱自清,1990)中,作者立足現(xiàn)實的寫景,從中凸現(xiàn)一個無比溫柔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女性意象,以此來抒發(fā)自己淡淡的哀愁。從景物的選取來看,作者描寫的是淡淡的月、輕輕的風、柔美而多姿的荷葉荷花、柔而乳白的水霧、微微的輕香和喧鬧的蛙聲,這些景物共同的特點是靜謐,柔美(蛙聲以動襯靜),構成了睡美人的姿態(tài)。這正好符合朱自清說的“我以為藝術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女人》(朱自清,1990))。屬于陰性的月光,薄霧中的荷花等,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月下美人”的景致。作者有意識地將這種女性安排在空靈幽冥的夢一般的境界之中,顯得可望而不可及,從而流露出了濃怨輕愁。以往的觀點都傾向于將這種愁怨歸結到現(xiàn)實的政治時令,其實,更主要的還是作者內心難解的女性情結在起作用。文章中較明顯地揭示的是對女性的某種向往觸發(fā)了心中的愁怨,對南方采蓮勝景的想象便是很好的例證。作者引用的第一首詩賦是梁元帝的《采蓮賦》。賦中描繪的是江南采蓮的感況:時令是“夏始春末”,蓮花是“葉嫩花初”,結合“妖童媛女,蕩舟心許”的充滿情愛的情景,確實醉人,確實令沒有這種經(jīng)歷的作者神往。但是,生活的現(xiàn)實早已粉碎了他如此的幻想,于是乎便有“可惜我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的感慨。盡管如此,作者還是心向往之,接著便有了《西洲曲》情歌“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這樣想時,眼前的家門又擊碎了作者的夢。
對上面兩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一是想借歷史來解脫,一是想借現(xiàn)實的幻景來解脫,都脫不了憂愁的底色。而《綠》卻是另外一番歡樂的景象了。《綠》(朱自清,1990)描繪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充滿生機活力的小姑娘的意象,用文中語即“女兒綠”。作者說是蔚藍的天融了一塊于潭水之中,我以為是作者融入了潭水之中更確切。在寫作中,作者以這樣的方式來寫梅雨潭;以女性來比綠潭,以綠潭來象征女性。作者首先以擬人化的手法將梅雨潭女性化。接著用少婦的裙幅來寫皺纈的潭水,借“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來比潭水的起伏波動,又拿“最嫩的皮膚”比喻觸摸潭水的感覺。這樣,作者充分抒寫出了潭水的女性韻味。于是,又變換視覺,用綠潭來寫女性:作者想象那醉人的綠可以讓輕盈的舞女飄然欲飛,可以令歌喉甜美的盲妹明眸善睞。因而作者從不同的角度寫出了綠潭中有女性,女性中顯綠潭;綠潭是女性,女性是綠潭,兩者水乳交融從而幻化出一女性意象“女兒綠”。同時,在意象的描繪中,作者的心緒始終是興奮的,情緒的波浪一浪高過一浪。開始是忘了瀑布,心隨綠而搖蕩;接著是張開雙臂想摟抱潭水;然后以想象將綠潭神化;最后實在不能表達其感情的萬一了,便撫摸潭水,掬潭水入口。整個的心態(tài)是如此激動不已,充分體現(xiàn)了要與潭水融化在一起而后快的情感。作者如此的抒寫表現(xiàn)了他對生命的熱愛,對生存充滿了希望。我們知道,綠色是生命的顏色。當年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將綠幻成了詩化的春。朱自清認為梅雨瀑那“飛花碎玉般亂濺著的水花像楊花”,實在是基于對其中濺射的充滿活力的春的氣息的考慮。梅花雖然能報春,但總有此歲月老人的滄桑感,漫天飛舞的楊花才挾裹著濃郁的春意。作者選取“女兒綠”的意象來表達自己的總體感受,是因為小姑娘最能代表人生的春天,且又富有藝術韻味。
朱自清散文的女性韻味另一重要表現(xiàn)是他筆法的細膩,對情感體察入微的感悟力。這些往往聯(lián)系著女性的性別特點,因而也可視為女性韻味之表現(xiàn)?!侗秤啊?朱自清,1986)里,作者詳細地描繪了父親買橘子往返的情景,體現(xiàn)出了上述特點。去時,邁著蹣跚的步子,艱難地爬過月臺:“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往上縮;他微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被貋磉^鐵道時,“他先將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地爬下,再抱起桔子走?!逼渲懈赣H那一個個細微的動作,以及由此而顯露出的艱難體態(tài)明晰地躍然紙上。作者此時再也禁不住了,淚水失去了控制。此處的描寫,父親對兒子的一片深情愛意蘊含在一個個吃力的細微的動作之中;兒子對父親的摯愛之情則從淚水里流淌出來了。其他的,《荷塘月色》從天上的月光寫到月下光與影的配合,寫到水霧的顏色,荷葉下凝碧的波痕以及由此而抒發(fā)的暫時解脫的喜悅之情同樣體現(xiàn)了作者的筆法細膩,對情感的體察入微。
通過前面的論述,可以看出朱自清早期的寫景記游的散文里確實蘊含了豐富的女性韻味。
[1]朱自清.朱自清散文選集[C].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6.
[2]朱自清.朱自清散文全集[C].江蘇: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