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海南島的軍政首腦述考

周泉根 涂 瓊

海南島雖然于周秦時代就在中原政權(quán)的視野內(nèi)，但正式成為中華文明圈卻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從漢武帝伏波將軍路博德開瓊以來，幾番撫定廢置，直到馮冼家族長期奉行統(tǒng)一路線之后，海南島上的中原政權(quán)才開始扎穩(wěn)腳跟。冼夫人逝世18年后，李唐代隋，其孫馮盎奔回嶺南，馮冼家族再次成為實際的一方牧伯。又五年，唐高祖武德五年（622）七月，李靖奉命南進，分道招慰嶺南，下檄文于馮盎，馮盎歸化，海南島正式成為大唐的領(lǐng)土。如李勃教授所說，唐朝對本島的統(tǒng)治比隋朝大為加強，主要表現(xiàn)為：一是沒有在本島推行羈縻制度，而設(shè)立與內(nèi)地一樣的政區(qū)單位，進行直接統(tǒng)治和管理；二是不斷增設(shè)統(tǒng)治機構(gòu)，先后置三都督府、七州和二十六縣以上［1］。

唐王朝在島上漸次推行郡縣制，從高祖時因隋而治的崖、儋、振三州發(fā)展到高宗時崖、瓊、儋、振、萬五州框架，李唐王朝對海島江山的畫野奠定了海南日后的千年形制。貞觀元年（627），唐朝在崖州設(shè)都督府。雖此后有三四五六州不等，屬縣更是廢置相尋，全島一直設(shè)有一都督府總領(lǐng)海島軍政事務，以軍事為主①。唐官制，都督府是軍政合一的地方機構(gòu)，都督“掌督諸州兵馬、甲械、城隍、鎮(zhèn)戍、糧稟，總判府事”［2］，往往兼治所所在州的刺史。如崖州都督府往往兼任崖州刺史，雖受廣州中都督府節(jié)制，但也是全島權(quán)力最集中者。

德宗貞元五年（789）之前，海南諸州的軍政首領(lǐng)都督一直都是崖州刺史兼任，之后才由瓊州刺史兼任。所以，其軍政首領(lǐng)前后分別為崖州都督或崖州刺史、瓊州都督或瓊州刺史。由于天寶、乾元間一度改州為郡，刺史也一度改稱太守，都督也自然由太守兼領(lǐng)。又由于首府的刺史兼領(lǐng)他州的軍事，所以海南島的軍政首領(lǐng)有時也稱為軍事性質(zhì)的諸州招討史②、游奕使③。

經(jīng)筆者多方稽考，將今天可查知的隋唐五代海南諸州郡刺史、太守的全部羅列如下。第一，崖州刺史：馮世接，太宗貞觀中任崖州都督；李逸，高宗乾封年間任崖州都督；張云，玄宗天寶九年（750）前后任崖州游奕大使；張少逸，德宗貞元五年（789）前后任崖州刺史；趙贄，穆宗朝任崖州刺史；王宏夫，昭宗大中年間任崖州刺史④。第二，瓊州刺史⑤：李氏，中唐時，瓊州刺史兼五州招討使；楊清，憲宗元和年間被許任瓊州刺史；黃僚，敬宗寶歷二年（826）前后任瓊州刺史；賈繼宗，文宗大和六年之前任瓊州招討使；韋公干，文宗太和或開成年間任瓊州郡守、州牧，即瓊州都督，兼領(lǐng)招討使；韓約之女婿，韋公干的繼任者；賈師由，宣宗大和六年（852）前后任瓊州刺史；張鵬，懿宗年間（860－873）瓊州刺史，兼任瓊管五州招討使、知瓊州軍事；韋明，瓊州刺史。第三，其他州郡的刺史：振州刺史韓瑗、崔元綜，萬安州刺史韓紹，儋州刺史薛元明。

按察其任職時間，以下幾位任崖州刺史時都督府已移于瓊州，不是全島的最高軍政長官：趙贄、黃僚和王宏夫。

萬歷《瓊州府志》記載說安南人楊清在元和年間任瓊州刺史［3］。但事實上，楊清并未到任。據(jù)吳士連《大越史記全書》記載，楊清乃唐交州龍編人，其祖先“世為蠻酋”，開元年間，被唐朝任命為驩州刺史。安南都護李象古忌憚他，激他兵變，勾結(jié)城中的杜士交、楊志烈，乘夜襲取安南都護府，殺李象古。又據(jù)《舊唐書》記載，唐朝重新任命桂仲武為新任安南都護，欲招降他，并許諾封其為瓊州刺史。不應，兵敗身死，死于貞元十五年六月，其時穆宗已登基［4］。所以，楊清也不算真正意義的瓊州刺史。

如此一來，以上各州刺史中，可以確定為唐海南島最高軍政首領(lǐng)的有：馮世接、李逸、張云、張少逸、賈繼宗、黃僚、韋公干、韓約之女婿、賈師由、張鵬和不知時代的韋明、不知名字的李氏十二人，其中崖州四人、瓊州八人。本文按時間和地點分別略述其事跡。

首先，都督全島軍政事務的崖州刺史有四人，且都有點滴文獻記載其事跡。

馮世接，在馮氏家族世系中，不知處于什么級別。據(jù)紹圣四年（1097）黃裳輯錄的《新定九域志》載：“萬安軍，唐萬安州……唐貞觀中，崖州都督、云南公馮世接分所部文昌縣地立為此州。”［5］可見他是太宗朝的人，任職是崖州都督，管理整個海南軍事，還有“云南公”的爵位，應該是馮盎的同輩或下一代。

李逸，高宗乾封年間（666－668）任崖州都督。據(jù)《新唐書》記載，高宗乾封二年（667），嶺南洞獠陷瓊州。這次陷落竟達122年，直到德宗貞元五年（789）才收復。該地區(qū)的百姓竟三世不臣于唐朝。而這次陷落的直接原因據(jù)德宗時李復說，乃是時任都督李逸統(tǒng)馭無方、不能節(jié)制所致。在新舊《唐書》《地理志》中載記的李復《收復瓊州表》都沒有提李逸控馭失所，不過《全唐文》和《唐會要》中收錄的都有“瓊州本隸廣府管內(nèi)，乾封中，山洞草賊反叛。都督李逸控馭失所，遂致淪陷，已經(jīng)一百余年”一段［6－7］。

張云，玄宗朝崖州游奕大使。游奕大使，也叫游奕使，唐武職官員名稱，與鎮(zhèn)守軍遙相呼應邊防部隊的首領(lǐng)。鑒真第五次東渡失敗，羈留振州一年后，于玄宗天寶九年（750）由振州別駕馮崇債護送到崖州后，張云親來迎接拜謁。張云把鑒真一行安置在開元寺，各級僚屬紛紛過來參拜設(shè)齋，施物盈滿一屋。他們用海南的特產(chǎn)，如益智子、檳榔子、椰子、荔支子、龍眼、甘蔗等招待他們。從大使張云開始，一直到下面的典正官，輪番招待供養(yǎng)鑒真一行。張云尤其感奮，禮佛至誠。他用無花果開花作比喻說：“大和上知否，此是優(yōu)曇缽樹子。此樹有子[無]華，弟子得遇大和上，如優(yōu)曇缽華，甚難值遇?！?/p>

張云還懇請鑒真重新修復遭火災的大云寺。修好后，鑒真登壇給張云等授戒，然后告別張云，張云派澄邁縣令送鑒真上船回大陸［8］。

張少逸，萬歷《瓊州府志》“逸”作“遷”［3］。德宗貞元五年（789），嶺南節(jié)度使李復命他與嶺南道判官、監(jiān)察御史姜孟京一道征討海南叛亂黎民，取得成功。收復瓊州后，修繕城防，在那重新屯集官軍?！度莆摹分惺珍浝顝汀妒諒铜傊荼怼酚涊d了這次事件的原委，表書最后說，“臣竊觀瓊州控壓賊洞，若移鎮(zhèn)軍在此，必冀永絕奸謀。伏望升為下都督府，仍如瓊崖振儋萬安等五州招討游奕使，其崖州使額請停之。”可見這次收復瓊州，也是海南首府從崖州移置瓊州的事由，目的是想通過升級瓊州以更好地守備之。歷史證明這是非常成功的。此后都督全島軍政事務的都督由瓊州刺史兼任。

其次，可查知都督全島軍政事務的瓊州刺史有七人，韋明在萬歷《瓊州府志》的《官師表》中只是存名，今略而不論，其他四個據(jù)史料多寡略陳如下。

李氏，名字不詳，據(jù)賈島的堂弟僧無可的送別詩可知有這么一位瓊州刺史。賈島生卒年為779年和843年。李復生卒年為739年和797年，收復瓊州時是德宗貞元五年（789），李復時已是嶺南節(jié)度使，賈島才十歲，從弟無可更小，所以，詩中所說李使君不可能是李復。究竟是誰，待考。僧無可詩《送李使君赴瓊州兼五州招討使》如下：“分竹雄兼使，南方到海行。臨門雙旆引，隔嶺五州迎。猿鶴同枝宿，蘭蕉夾道生。云垂前騎失，山豁去帆輕。雨霧蒸秋岸，浪濤震夜城。政閑開迥閣，攲枕島風清?！痹姼璞磉_了中原僧俗對海南風物的想象。

黃僚，敬宗寶歷二年（826）前后任瓊州刺史［9］。另據(jù)清雍正《平遠縣志》，“三禮出身”的進士黃僚為平遠東石人，系梅州歷史上的首位進士。據(jù)清嘉慶十年抄本《梅州黃氏老譜》，黃僚聰明英睿，博通經(jīng)史，唐敬宗寶歷二年考中進士，再通過三禮科，官至朝散大夫、大理寺丞、瓊州刺史，“文章首出嶺海，政治卓然不群”。又據(jù)光緒十三年黃氏家譜《江夏淵源》黃僚在清朝被供在嘉應學宮里。北宋前期潮州知州彭延年，題贊黃僚像曰：“宗孔孟而覺群蒙，學天人而變大荒”。變大荒，應該主要指教化時為南荒的海南。

賈繼宗，文宗大和六年（832）之前任瓊州招討使。據(jù)《太平廣記》載：“大和六年，賈繼宗自瓊州招討使改換康州牧?！盵10]第385卷康州在今廣東德慶。又據(jù)《閩書》載，文宗大和間（827－835），賈繼宗任泉州刺史［11］。但不能判斷泉州任職是在康州牧之后，還是瓊州招討使之前。

韋公干，文宗太和或開成年間任瓊州郡守、州牧，即瓊州都督，兼領(lǐng)招討使⑥。他因貪婪殘暴被革職，由韓約之女婿繼任瓊州都督。據(jù)《太平廣記》載，韋公干任崖州刺史之前做過愛州（治今越南清化）刺史。愛州軍寧縣（軍寧在清化稍北）境內(nèi)有馬援所立的銅柱。韋公干竟然貪婪到要將銅柱錐碎熔煉，賣與商人。當?shù)鼐用裾J為銅柱是神物，不得毀壞，于是群起反對，并上訴于唐安南都護韓約。韓約致書與韋公干加以制止[10]第269卷。韓約任安南都護是在文宗太和二年（828）九月之前［12］。韓約在“甘露之變”中被殺。據(jù)此可以推斷，韋公干任崖州刺史應在文宗太和或開成年間。韋公干是歷史上有名的暴刻貪婪的官吏。據(jù)《太平廣記》記載：

郡守韋公干者，貪而且酷，掠良家子為臧獲⑦，如驅(qū)犬豕。有女奴四百人，執(zhí)業(yè)者太半，有織花縑文紗者、有伸角為器者、有镕鍛金銀者、有攻珍木為什具者。其家如市，日考月課，唯恐不程。公干前為愛州刺史，境有馬援銅柱，公干推镕，貨與賈胡。土人不知伏波所鑄，且謂神物，哭曰：“使君果壞是，吾屬為海神所殺矣?！惫刹宦?，百姓奔訴于都護韓約。約遺書責辱之，乃止。

既牧瓊，多烏文呿陀，皆奇木也。公干驅(qū)木工沿海探伐，至有不中程以斤自刃者。前一歲，公干以韓約婿受代，命二大舟，一實烏文器雜以銀，一實呿陀器雜為金，浮海東去。且令健卒護行。將抵廣，木既堅實，金且重，未數(shù)百里，二舟俱覆，不知幾萬萬也。

書曰：“貨勃而入，亦勃而出。”公干不道，殘人以得貨，竭夷獠之膏血以自厚，徒穢其名，曾不得少有其利。陰禍陰匿，茍脫人誅，將鬼得誅也?！保ǔ觥锻痘碾s錄》，原缺，據(jù)談氏初印本附錄）[10]第 269卷

韋公干本是朝廷命官，不僅不反對人口販賣現(xiàn)象，自己還利用權(quán)力掠奪人口，“竭夷獠之膏血以自厚”，泯滅人性的無度驅(qū)遣役使。另據(jù)《太平廣記》載，他身為地方官卻投靠當時的海盜陳武振，且以兄長之禮侍奉陳武振。后來也隨著陳振武敗亡而勢力財富枯竭[10]第286卷。果如前文所痛陳的那樣“貨悖而入，亦悖而出”，多行不義，天怒人怨，終無善果。

賈師由，宣宗大和六年（852）前后任瓊州刺史?！短茣凡灰娸d，筆者只在《全唐文》和杜牧文集中找到賈師由的記錄。而且兩處文獻一致，都是由杜牧起草的朝廷任命制文。吳從除蓬州、賈師由除瓊州、蕭蕃除羅州刺史等制：

敕。中散大夫、前使持節(jié)柳州諸軍事、守柳州刺史、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吳從等。地遠京邑，俗雜蠻夷，不知文律，易為期奪。朝廷選置，多無名人，小則抑郁不伸，大則聚以為寇。蓬緣巴徼，其風忿勁；瓊處海外，在兩漢時往往小反；羅居百越，磎洞深阻。咨爾三吏，比嘗為郡，亦執(zhí)有政，勿以荒服，侮我疲人?；虍愒t條，必置厥辟，稍當敘進，優(yōu)以上佐，茍有聞見，無忘裨助。 可依前件［13-14］。

制文中特別強調(diào)了瓊州文化落后，常常造反的現(xiàn)象。這里有個問題，就是賈師由任崖州刺史的時間。制書是杜牧寫的，而杜牧是晚年才拜考功郎中、知制誥，遷中書舍人，并死于中書舍人的任上。所以，賈師由當在杜牧任知制誥、中書舍人期間被任命瓊州刺史的。但杜牧何時遷中書舍人，史未明載，也待考證?？娿X《杜牧年譜》認為杜牧遷中書舍人在大中六年（852）［15］，但是未言究竟在是年何時。吳在慶在繆鉞《年譜》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考證出時在大中六年夏秋之間［16］。也就是說賈師由是在宣宗朝大和六年（852）前后任崖州刺史的。

張鵬，懿宗年間（860－873）任崖州刺史。據(jù)萬歷《瓊州府志》載：“張鵬，饒州德興（今江西德興）人，吐蕃入寇，鵬率數(shù)千騎敗之，表為瓊管五州招討使、知瓊州軍事，甚有威惠。后遷嶺南西道節(jié)度使?！保?］同一書，載其事跡曰：“張鵬，諸興人，宣宗時為河東節(jié)度掌書記事……懿宗立，表立為瓊管五州招討使?！保?］可見其任瓊州招討使時，在懿宗（860－873）初。而所謂“諸興人”，則可能有誤。

終唐之世的近三百年中，一直未在海島推行羈縻制度，而是穩(wěn)健推進郡縣制。海南島前后所設(shè)的崖州都督府和瓊州都督府都是下都督府，行政上一直隸于廣府，只是廣府建制名稱有如下變化：廣州中都督府、嶺南五府經(jīng)略使、領(lǐng)南節(jié)度使。其中可查考到過海南的廣府主政者有宋慶禮、李復、杜佑等，容筆者另著文述略。

注釋：

①立崖州都督府之前，高祖武德五年始海南三州隸于高州總管府，武德七年至太宗貞觀元年隸于廣州大都督府，此后海南島諸州都隸屬于海南島上的都督府。唯獨貞觀三年（629），儋州短暫改隸廣州中都督府。（據(jù)《舊唐書·地理志四》）

②唐貞元末，置招討使，以大臣、將帥或地方行政長官兼任，兵罷即撤。

③據(jù)李復在貞元五年《收復瓊州表》載：“伏望升（瓊州）為下都督府，仍如瓊、崖、振、儋、萬安等五州招討游奕使?！薄叭匀纭眱勺郑短茣肪?1”瓊州”條作“仍加”?！叭浴弊终f明在設(shè)立瓊州都督府之前，崖州都督府長官已兼領(lǐng)“瓊崖振儋萬安等五州招討游奕使”。

④《嶺表錄異》“宏”作“弘”。

⑤據(jù)海南瓊?！恶T氏族譜》載，馮盎之弟中尚有瓊州通判馮背，但又說馮背從福建莆田遷入，生于南宋慶元年間。完全失實，故不錄。

⑥《太平廣記》第二百八十六卷《幻術(shù)三》中稱他為“招討使”。

⑦臧獲：古代對奴婢的賤稱。

[1]李勃.海南島歷代建置沿革考[M].?？冢汉Ｄ铣霭嫔?，2005:151.

[2]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百官四下.

[3]（萬歷）瓊州府志[M]:第9卷.

[4]劉昫.舊唐書[M].

[5]王存.新定九域志[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97.

[6]李復.收復瓊州表[M]//全唐文：第620卷.

[7]王溥.唐會要[M]：第71卷.

[8]真人元開.大唐和上東征記[M].汪向榮,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

[9]瓊州府志[M]：第23卷.

[10]李昉，等.太平廣記[M].

[11]何喬遠.閩書[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

[12]資治通鑒[M]：第243卷.

[13]杜牧.樊川文集[M]：第18卷.

[14]全唐文[M]：第749卷.

[15]繆鉞.杜牧年譜[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16]吳在慶.杜牧論稿[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