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回家》解讀品特的猶太情愫

⊙齊 欣［天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387］

哈羅德·品特被公認為是20世紀下半葉英國最杰出的劇作家。他已占據(jù)現(xiàn)代經(jīng)典作家的地位，來自其姓氏的形容詞“Pinteresque”已經(jīng)進入《牛津英語詞典》就是明證，200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是對其戲劇創(chuàng)作成就的充分肯定。

近年來，國內外評論家們從不同的視角對品特的作品進行解讀。其研究主要集中在品特戲劇的荒誕性主題、語言的無意識和含混性、品特風格、來自“房間”外部的威脅、人物之間的權利關系、女性人物群像和戲劇的后現(xiàn)代特征等方面。然而，對這位猶太作家的作品與他猶太身份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他所受到的來自猶太文化影響的研究則較為鮮見。品特雖然是猶太人，但他似乎一直在竭力回避自己的猶太身份。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很少提到“猶太”一詞，這似乎表明他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與猶太民族沒有什么關系。然而，筆者認為這一切都只是表面現(xiàn)象。對于出生于猶太民族的品特來說，猶太文化對他的影響是與生俱來的。品特戲劇所體現(xiàn)出的作家身上的猶太性顯然是其戲劇重要特征之一，而其突出表現(xiàn)就是《圣經(jīng)》的題材、情節(jié)、人物的價值取向與思維方式對其作品的影響。本文將以品特的《回家》為例，從“父與子”主題、女性形象兩個方面解讀品特在劇作中所體現(xiàn)的猶太情愫。

一、“父與子”主題

在品特的作品中，他并沒有把猶太人及其文化生活作為直接描寫的對象和重心，作家著力表現(xiàn)的乃是植根于猶太民族特有的歷史傳統(tǒng)、宗教文化觀念中的“父與子”主題。在他的筆下，父與子似乎總是被纏在一個解不開的死結之中，他們的內心被極端的愛與恨糾纏著，這種愛深到了不毀滅對方就不足以得到表現(xiàn)的地步。一方面，憤怒的父親們總是竭力維護自己的權威地位，想拉住或找回逃走的兒子，將他們綁縛在“忠誠”和“親情”的十字架上；另一方面，不堪家庭羈絆的兒子們永遠在逃遁，以各種方式來反抗父親的權威。父與子這種愛恨交織的復雜關系又常常以暴力的形式展開。

在《回家》的開場對白中父子沖突就十分明顯。萊尼在看報，麥克斯要萊尼拿剪刀和香煙。盡管他確實需要這些東西，但更重要的是他要借此顯示自己一家之長的威風，家人必須服從他的指揮。而萊尼對他的命令、問題、咒罵表示冷漠，不多搭理；一旦反擊，萊尼就必須維護自己的尊嚴，壓倒麥克斯，讓他啞口無言，以示自己的獨立人格。當麥克斯提及年輕時的輝煌業(yè)績時，萊尼就打岔或換話題，或取笑他。在父子之間的舌戰(zhàn)背后，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父親麥克斯企圖從兒子身上尋回失落的東西。而萊尼在回擊麥克斯的過程中保持了人格的獨立，他們都要求對方承認他們的地位和自我存在。

盡管如此，有趣的是，在表現(xiàn)父與子之間的矛盾和痛苦的同時，父子間的那種說不出的愛無不流露在品特創(chuàng)作的字里行間。在《回家》中，父親麥克斯似乎從其小兒子喬伊的身上看到了他年輕時的輝煌，于是他覺得他有資格給喬伊一些家長式的建議。他認為喬伊該學學如何保護自己，如何攻擊對方。這是喬伊作為拳擊手的唯一難題。喬伊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也不知道怎樣攻擊對方。麥克斯對喬伊說的這番話體現(xiàn)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關心和愛護。對麥克斯來說，喬伊還沒有強大到可以保護自己的地步，因此作為一個父親有責任給兒子一些必要的建議，這體現(xiàn)了一個被冒犯的家長想在兒子面前證明他的強大。而喬伊作為一個家長制的犧牲品，他沒有選擇與父親直接對抗，而是本能地認識到與父親之間的這種唇槍舌戰(zhàn)純粹是毫無意義的。然而，通過麥克斯的另一個兒子泰迪的回憶，“我記得我的父親……”我們可以深切地體會到他們父子之間的那種愛和懷舊。在泰迪領著妻子穿過父親的房間時，他還向妻子露絲保證他的家人都是“非常熱情的人”；即使這個保證在被父親麥克斯初次見面的惡言惡語打破時，兒子泰迪仍然接受了父親要求的“美好的擁抱和親吻”。泰迪的舉動被父親解釋成并且引以為榮：“他的大兒子仍然愛著他的老父親！”對泰迪來說，六年的離家生活使他對父親產生了一種復雜的感情，盡管他想念父親及家人，但他寧可遠離家庭。對他來說似乎只有割斷與父親及家庭的聯(lián)系才能成為一個獨立的人，才能建立起獨立的生活?，F(xiàn)在他有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似乎通過努力終于與父親站在了平等的地位上，但可笑的是他的婚姻和家庭無不重復著父親的模式。婚姻使泰迪覺得他同父親一樣擁有至高無上的成就感，因此他與父親之間的恨、緊張及羞恥的那種關系瞬間煙消云散了。他最終成為了父親的翻版和真實寫照。

“父與子”主題具有深刻的文化內涵。希伯來《圣經(jīng)》（通常稱之為《舊約》）是猶太文化的經(jīng)典部分，而《舊約》中的一個重要主題正是“父與子”的沖突，表現(xiàn)為“父親”對權威的維護和“兒子”對此的抗拒之間的矛盾關系?！痘丶摇分械摹案概c子”主題正是對猶太傳統(tǒng)中“父與子”這一主題的運用。該劇中父子關系的內涵及其表現(xiàn)形式充分揭示了劇作家品特的猶太情愫。

二、女性形象

評論家們對品特的戲劇《回家》進行研究時，對劇中女主人公露絲的論述多從女權主義理論出發(fā)，比較偏重于對一些戲劇現(xiàn)象的研究，而忽視了《回家》中暗含著的希伯來《圣經(jīng)》的因素和猶太情愫。

不難發(fā)現(xiàn)《回家》中女主人公露絲（Ruth）的姓名與于《舊約》中的《路得記》的女主人公相同。這是一種巧合還是作者品特有意而為之？作為《圣經(jīng)》中僅有的兩本以女子名為書名的經(jīng)卷之一，《路得記》塑造了一位美麗賢良的摩押女子路得。普通的弱女子路得，以其勤勞、善良的美德和對神對人矢志不渝的愛贏得了神、人的眷顧和稱道；并被載入史冊，被列入大衛(wèi)王的家譜，流芳百世，成為歷代信徒效法的楷模。路得不僅是一位“賢德的女子”，更是有著明顯自我意識的女子。如果說她當初甘愿跟隨婆婆拿俄米是對不幸命運的積極面對的話，那么，她向波阿斯示愛則是對幸福生活的主動追求。在《回家》一劇中，品特借助《路得記》中路得的隱喻來展現(xiàn)由于女性力量缺失而導致的男性世界的荒誕性，并提倡婦女自己爭取生活的主動權，清晰地表達對待生活的個人動機。這正是扎根于其身上的猶太性所體現(xiàn)出的創(chuàng)作意圖。女主人公露絲選擇留在英國家庭而放棄與特迪回到美國家庭，與路得主動向波阿斯示愛，追求幸福生活有著異曲同工之效。

品特作品中的女性常被賦予妻子、母親、妓女或者三者兼而有之的形象。她們犧牲自己來滿足男性的欲望。雖然女性受到男性的壓制，但劇中女主人公露絲也表現(xiàn)出與以往品特劇中女主人公不同的一面。露絲在與泰迪結婚之前也有自己的職業(yè)。她到過許多地方。和丈夫結婚以后，養(yǎng)育了三個子女，也深得孩子們的喜歡。從這一點上看露絲比品特先前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有了一個不小的進步。露絲有著鮮明的個性，有主見、有思想，并敢于表達自己的喜好。當她對丈夫不理解自己深感失望的時候，她選擇了離開泰迪。她不愿意和那些學術報告打交道。通過種種手段和策略，露絲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自我的認可，顛覆了父權制。這一點我們仍可在圣經(jīng)《路得記》中找到原型，路得為了令波阿斯娶自己為妻也采取欺騙、?；ㄕ?，以及誘惑男性的手段才能夠最終迎接新的生活。雖然經(jīng)文并沒有對這些行為加以譴責，卻讓她們的主動行為都帶有著顛覆性色彩。或者站在女性主義的角度，我們以積極的態(tài)度看待經(jīng)文中蘊含的女性自身主動性的重大意義，婦女自己爭取生活的主動權，清晰地表達對待生活的個人動機。用品特的話說：“在劇的結尾，露絲已經(jīng)擁有了自由。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我們不知道她最后是否去了格里斯大街，即使她去了，在她自己看來也不是個妓女?！逼诽刈约赫J為，“婚姻和家庭對露絲來說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意義了，她的性行為表現(xiàn)了她內心的絕望，這種絕望給了她一種性開放的自由”。

露絲離開丈夫，來到三個具有原始征服欲望的野性男子中間，無疑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經(jīng)過一番商談，他們同意給露絲提供配備有三間房子和一間浴室的公寓，而這三間房子分別是一間更衣室，一間休息室，一間臥室，她甚至要求有自己的私人女仆。這一切都表明露絲已經(jīng)掌控了這些男人，他們已經(jīng)拿她沒有任何辦法。三個男人任由露絲擺布，圍著露絲，如同凡夫俗子渴求圣母賜予關懷一般?？梢姙榱说玫綍簳r的滿足，他們可以出賣自我。他們先前擺出的一副盛氣凌人、頤指氣使的架勢一下子煙消云散，如潰敗不堪的士兵跪在勝利女神前乞求憐憫。他們丑態(tài)百出的樣子除了讓人捧腹以外更多的是引起人們的思索。在象征意義上，露絲的空間在她所處的代表男權的空間拓寬、延伸、凸顯，直至她坐上了象征權力的全家的第一把交椅。對于她來講，空間的意義遠遠大于空間本身。她的空間場域和地理空間的結構在互動中徹底地瓦解了具體的男性的家的存在，借助自己的行為在空間的占領上做了最大膽的突破和越界，具有很強的顛覆意義。伊利莎白·賽克蘭瑞都（Elizabeth Sakellaridou）在《品特的女性塑造:哈羅德·品特戲劇中的女性研究》中認為：“正如許多評論家所認為的那樣，露絲的主導位置不僅產生了大地母親或者妓女—女神的原型形象，甚至達到了神話的水平，但是，她同時也是一位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女性角色。”

品特筆下的女性通常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她們了解自身及男人的本性，這使得她們具有生存的力量及能力。這與《圣經(jīng)》中描述的女性形象如出一轍，由此可見，品特從來都沒有真正擺脫猶太民族對他的影響，品特劇作中出現(xiàn)的女性意識具有深厚的猶太內涵，鮮明地體現(xiàn)了作家的猶太情愫。

綜上所述，戰(zhàn)后的西方世界在“上帝已死”的呼聲中，宗教失去了往日規(guī)范人們生活秩序的力量。尼采在自己的著作中不自覺地泄露了導致上帝死亡的真正的原因，即上帝之無能、救贖之無效和人類之絕望。盡管品特很少宣揚他的猶太人身份，但他的作品卻能夠折射出他的宗教信仰；他并沒有把猶太人及其文化生活作為直接表現(xiàn)的對象和描寫重心，但猶太元素卻大量存在于他的作品之中，顯示了他對戰(zhàn)后西方世界及猶太教的看法：兩者都陷入了混亂和倒退狀態(tài)，等待著接受巨大改變，好的或者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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