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的自由意志:論《水在時間之下》中的水滴形象

⊙秦 蕓［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杭州 310000］

《水在時間之下》是方方在研究武漢漢口歷史的同時，接觸了眾多漢劇藝人的人生經(jīng)歷之后得到的感觸，因而小說的背景環(huán)境實實在在扎根于漢口的里份與過往的塵埃之中，體現(xiàn)出相當濃厚的獨特地方色彩。從方方個人第一篇小說《羊脂球》，到經(jīng)歷了1986年的刺激與沉淀之后的作品《白夢》、代表作《風景》，再到《水在時間之下》的出版，不難看出方方個人偏好的寫作風格始終呈現(xiàn)出諷刺尖銳且直面現(xiàn)實的藝術傾向。這樣的藝術創(chuàng)作風格隨著閱歷的遞增和時間的沉淀逐步固定，進而成為具有其個人獨特代表性的藝術作品。

在《水在時間之下》的后記中方方稱“這是一本有關尖銳的書”①，故事中的人物大都有過針鋒相對的激烈場面，而所謂的尖銳除了人物性格之外，更是故事中種種無力化解的矛盾與沖突。時間的流逝成就了時代的更替，躲藏于時間之下的水即“水在時間之下”體現(xiàn)的是違背常理的水，更是違背干涸命運的水滴。小說中水滴一生都在與命運、與社會、與時代抗衡，如此，其抗爭行為必將是尖銳且孤勇的。方方以仇恨為線索貫穿水滴命運始終，而仇恨相應的對其命運造成的影響也不容忽視，下文則分別論述仇恨在水滴身上發(fā)揮的作用。

水滴的人生如同她的三個名字“水滴”“水上燈”和“楊水娣”一樣被分成了三個截然迥異的階段。

一、初露端倪的仇恨

水滴真正的童年平靜而短暫，養(yǎng)父楊二堂始終對她關懷備至。正是在父女情深的情況下，七歲的水滴親眼目睹楊二堂遭毒打而不敢反抗，初次對有錢人產(chǎn)生強烈的痛恨，是楊二堂的隱忍讓水滴深刻意識到不同階級之間難以忽視的差距和貧富之間無法縮小的差別，而水滴天真單純、無憂無慮的童年就是在這一刻結束的。凡事因果相承，錙銖必較的水滴無法和楊二堂一樣委曲求全，對水家二少水武進行報復的行為雖然讓水滴感到了復仇的快感，但楊二堂再遭毆打意外致死的慘劇直接導致水家成為水滴一生最大的仇敵，這是水滴和水家兩者冥冥之中無法化解的孽緣。水滴的報復并非完全不計后果，在采取行動之前她甚至已經(jīng)知曉自己需要付出遭慧如一頓教訓的代價，但即使如此，水滴依舊選擇報復的行為足見她對至親無可比擬的重視程度與其初露端倪的無畏執(zhí)著的性格特征。社會的不公體現(xiàn)在權貴階級對下層人民的無情壓迫，逆來順受的楊二堂與具有反抗意識的水滴是完全不同的兩極代表。仇恨就是在這樣痛苦憤恨卻又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在水滴心中逐漸滋生蔓延。無法復仇的水滴抓住了上學讀書的機會，信誓旦旦許下出人頭地的承諾背后是對疲軟現(xiàn)狀的無力改變和對復仇的執(zhí)著信念。這里可以把水滴復仇的動機解釋為用其為父報仇的正義性質來獲得社會和他人的尊重、善待，使其自我價值得到認同和滿足，那么這也進一步確證了其復仇行為的正確性和社會價值，因而復仇就更顯得更加鄭重其事并且勢在必行。②

水滴與養(yǎng)母慧如之間始終保持著微妙的平衡關系?；廴珉m然沒有將水滴視如己出，卻也對母親的身份并不那么排斥，但在楊二堂對水滴關懷備至的比較之下，慧如的態(tài)度就顯得不痛不癢。玫瑰紅的出現(xiàn)引起了慧如的嫉妒，在以玫瑰紅為代表的享樂世界向慧如展開大門之時，她便沒有絲毫的猶豫，欣然前往。如果說水家是水滴最純粹的仇恨，那么慧如對家庭的背叛就是最為痛心的憤恨?；廴绲耐庥鲎屗我庾R到自己可能會有被母親拋棄的危機，她為挽回采取的行為卻同慧如的羞恥心正面交鋒，對抗之后兩敗俱傷。后路已斷，前路未明的慧如在此時此刻對水滴施以棍棒實則就是自己的泄憤與羞愧，在走向死亡之前對水滴的據(jù)實以告和狠毒詛咒則是她滿腔怨恨和委屈的最后發(fā)泄。慧如最后的坦白給了水滴致命一擊，母親的形象在水滴心中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澳闶且粋€要靠吸人血活著的幽靈?！雹凼ツ笎郾疽驯瘋謶种翗O，取而代之的竟是母親的憎恨，水滴再強韌的心性也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這是血親最強有力的背叛，可以說水滴從此對待他人尖銳、甚至冷漠的態(tài)度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慧如背叛的直接影響。與水家的矛盾沖突是水滴仇恨的起源，初露端倪的仇恨沉重打擊了水滴的價值觀之后又對其性格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也就是所謂的執(zhí)著至極的尖銳。在成長期間遭遇到的不幸造就了水滴執(zhí)著的心性，她的尖銳與仇恨何嘗不是保護自己的唯一選擇呢？

在水滴的童年時期，以水家和慧如背叛為代表的主要矛盾無情破壞了水滴原本和睦平靜的家庭生活，斬斷了她無憂無慮的純真童年。被迫意識到社會當中各個階級之間所存在的根深蒂固的不公平現(xiàn)象和自己無法撼動、改變這種狀況的無力現(xiàn)實，水滴只能萌生仇恨并以此作為情緒的發(fā)泄口，來排遣自己尖銳、鋒利行為背后的無奈和痛苦。在家庭安穩(wěn)遭到外來因素刻意毀壞，家人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時刻，水滴“不自量力”的跳出來與反面力量針鋒相對的舉動是魯莽而沖動的，但也正是這樣下意識的行為直接體現(xiàn)了水滴對捍衛(wèi)家庭的堅強決心和堅定意志，親情對她而言有著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由于自己所珍視的東西被掠奪，從而進行打擊報復，以求挽回的行為是再符合人之常情不過的，而水滴的反擊行為卻顯得格外尖銳的原因不僅在于她與權貴階級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更是在于她報復的直接對象與自身之間存在的無法割舍的親情血脈聯(lián)系。在深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道德倫理中，所謂“百善孝為先”的價值觀與水滴的行為正好形成了尖銳的反差。關注自己的主觀情感并沒有對錯，但是在與被普遍社會所認同的道德倫理相沖撞的情況下，這樣的行為就因為與眾不同而顯得格外突兀且尖銳。同時又因為水滴自身對于這層血脈聯(lián)系的主要矛盾無所知，她個人單方面的堅持和信誓旦旦就被解讀成了偏執(zhí)甚至是尖銳。

二、復仇的峰回路轉

慧如離開以后，楊二堂是水滴對親情最后的牽掛，而他的死也徹底完結了水滴對于親情最后的念想，這也是促成水滴變成“水上燈”最大的推動力量。嘗遍了世間冷暖無情的水滴在養(yǎng)父死后徹底看清了這個世界的罪惡，為了有復仇的能力，她只能讓自己強大起來?！耙槐K明燈，隨水而來，飄在水上，光芒四射”是水上燈的由來，水上燈光芒四射，卻隨水而來，伴水而去，無所相依。這里不僅僅是對水上燈戲途光明的寄語，更是對其孤獨命運的暗示。

在經(jīng)歷了上字科班的短暫學藝、賣身葬父進入洪順班、遭強奸從劉家逃亡之后，為漢劇頭牌余天嘯所救的水上燈開始進入水滴生命的巔峰。她在戲劇表演上的成功與眾人給予的幫助密不可分，但真正支撐她的意念，使之堅持不懈的根本原因是她對無情社會的強烈憎恨和擺脫任人宰割現(xiàn)狀的強烈意志。舞臺上的水上燈受人喜愛和尊敬，而這正是作為“臭下河的女兒”的水滴始終缺少和向往的，兩者對比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足以讓水上燈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意境而傾盡全力。在真正“光芒四射”、擺脫任人宰割的地位之時，名利與財富所帶來的影響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她。如此對于即使面對無情的戰(zhàn)火也不愿離開代表水上燈所有成就的漢口舞臺的倔強選擇、對于被托付給張晉生而不得不與陳仁厚分離的水上燈真正內心的安全與平靜的心理狀態(tài)便有了合理的解釋。唯心主義經(jīng)驗論的心理學思想家大衛(wèi)·休謨認為信念對思想有較大的力量，對情感和想象有顯著的影響，是人們行動的支配原則。④由此觀點可以說明因為水上燈始終懷抱著對水家等宿敵復仇的強烈信念，而在這樣的強烈意志的支配與驅動之下，一切為學戲而付出的超常努力的行為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和歸宿。而在戲劇的道路上小有成就之時，水上燈受到了享受財富和受人矚目的虛榮的雙重沖擊，直接影響到其立根之本復仇信念的根基，并且導致其產(chǎn)生了動搖?？梢哉f水上燈的復仇心在弱化的同時其自身正在被名利所同化，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外顯的直接表現(xiàn)就是面對戰(zhàn)火而不愿離開、與愛人分離卻心有慰嘆。正是在仇恨減弱、功利性漸強的情況下，以戰(zhàn)爭為代表的命運打亂了故事還未明朗的可能性走向，將人物強行拉回到了各自的初衷。

戰(zhàn)爭在這個故事里扮演了類似上帝的重要角色，在各方面線索融會貫通之際，將矛盾激化升級，以至于完全改變人物命運，把情節(jié)推向高潮。冷酷的戰(zhàn)爭讓水上燈失去愛情，而離開舞臺才是她全然無法接受的。菊媽悲慘的遭遇讓水上燈暫時從復仇中冷靜了下來，真正的身世在引起憤怒之外也悄悄誘發(fā)了她對于血脈之親的好奇之心。所以水上燈要了解李翠生活的全部，勸阻其與漢奸通奸，還要允許水文的接近與照顧。在長期的仇恨正要開始有所轉機的時刻，戰(zhàn)爭又開始發(fā)揮作用，這次它沒有給任何人和解的機會，各人都走到了自己的極端，故事也就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咸魚翻身的陳一大惱羞成怒向水文報復，不知情的水上燈在親哥哥和愛人之間選擇了后者，得知真相的水文決定袒護實為妹妹的水上燈而被殺害，失去頂梁柱的水家迅速衰敗。事件成系列地緊湊發(fā)生著，等到水上燈回過神來，自己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復仇。與童年時對水武的惡作劇相比沒有酣暢淋漓的快感，只有仇恨突然消失的惶恐和與之而來劇烈的切膚之痛，這不僅僅是失去血親的痛苦，更是殺死血親的內疚，仇恨瞬間就變成了悔恨。

《水在時間之下》的故事背景被作者安置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最大用意應該就是在講述在戰(zhàn)亂紛擾、動蕩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下，渺小的人物命運深受社會影響從而發(fā)生質的改變。這是小說“好看”的主要題材之一，卻也不免俗地讓小說的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新鮮感。小說中戰(zhàn)爭打亂了原本秩序森嚴的等級社會，人情冷暖繼而被放到了相對顯著的位置上作為新的道德評判標準對失去地位而變得相對“平等”了的人們進行考核。正在弱化“復仇信念”的水上燈機緣巧合之下開始了同水家的正面接觸，水文的溫柔和對李翠難以解釋的與生俱來的感情逐步瓦解著水上燈的心理防線，“那種莫名的想要知道李翠的一切的心情卻讓她控制不住”⑤。按照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如果沒有戰(zhàn)爭的橫加阻攔，水上燈同水家和解也不是沒有可能。但事實卻是在仇恨減弱到最低程度，水上燈還來不及下決定接受或拒絕親情，仇敵與溫情的共同體突然就消失了。倘若僅僅以仇恨作為生存支柱而進行行動，在完成復仇之后除了痛快和心滿意足，還會因為長久為之奮斗的目標突然達成而產(chǎn)生空虛感和面對未來無所適從的迷茫心情。而水上燈在得知水家完全衰敗之后的心理狀態(tài)卻是無法承受的內疚和心痛，由此水上燈口口聲聲的復仇對象其實于她而言有著無可比擬的重要牽絆，只是自己沒有意識到。一直以來，支撐水上燈頑強拼搏的力量是仇恨，然而仇恨背后的悲傷卻不容忽視，父親遭遇不幸而亡、母親背叛家庭、自己學藝坎坷等等。仇恨在悲傷無法釋懷的情況下變質而來，隨著水家衰敗而頃刻瓦解。水上燈失去了仇恨作為支柱，面對日以繼夜的悲傷悔恨她筋疲力盡、心灰意冷。

三、仇恨的無情“報復”

終于走到戲劇頂峰的水上燈激流勇退，誓言永不登臺。褪去光環(huán)的水上燈是楊水娣。無所相依的楊水娣把殘疾的昔日同伴林上花當做自己必須承擔的責任，在林上花去世后，這個責任換成了瘋了的水武。無論是林上花還是水武，對于楊水娣而言都是代替瓦解了的仇恨、作為遮蓋悲痛的支撐般的存在，只有這樣她才能有理由繼續(xù)存活下去。水武對于楊水娣始終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存在，童年的水武與水滴起的正面沖突是水滴憎恨水家的導火索，可以說水武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直接成為了水滴對水家仇恨的具象代表。當楊水娣遇到失去理智的水武并且承擔起照顧他的責任的時候，水武代表了楊水娣對自己直接造成水家人不得善終，自己正深深內疚卻無力彌補時候出現(xiàn)的最后贖罪機會。那么無論是出于自身生無可戀而尋找生存寄托的需要，還是為了自己長久以來尖銳復仇的贖罪，撫養(yǎng)水武都會是楊水娣必做的決定。五祖寺廊門上的“放下著”讓水上燈放下了一生的仇恨和為此養(yǎng)成的尖銳，也放下了漢劇帶來的榮華富貴。只?；诤夼c痛苦的楊水娣身心疲憊，無心無力，無法存活，而所謂的責任也只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和不去死的牽絆。所以在水武去世，最后的牽絆消失之后，楊水娣選擇死亡實在是情理之中。人在不斷斗爭之中尋找生存的意義，失去信念而生無可戀，無法茍活于世的主人公命運安排也反映了作者對于命運和人生的理解與感悟。水滴的仇恨在生成之后就沒有緩和的余地，各種遭遇都在不斷促成她堅定復仇的信念，使她沒有時間停下來真正思考復仇的意義和目的。因而，當某一天水滴得償所愿、復仇的愿望實現(xiàn)之時，迎接她的并非滿足或釋然，而是難以接受的痛苦與悔恨。這樣跳脫常理的故事走向安排，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情節(jié)就是方方在講述關于命運無常變化的主要手段。而這卻不是故事的終點，如果說前兩階段的復仇都是在完成個人使命，為的是滿足情感的需要，那么最后的楊水娣就是在絕望中尋找存活的理由，并且為“復仇”這一行為本身付出代價。仇恨在水滴的童年滋生，以水滴的執(zhí)著性格為依托而如同滾雪球似的不斷放大，進而逐漸發(fā)展成為支撐水滴生存的主要力量。它在督促水滴為之努力的同時也在日夜影響著她的自然心性，造成水滴愈發(fā)尖銳的性格傾向，使之往狹隘而封閉的內心世界深入。相對應的外顯最直觀表現(xiàn)就是水滴在向陳仁厚述說自己仇恨時的犀利言語和同李翠對話時的無情態(tài)度。以名利為代表的虛榮和與親人間無法割舍的溫情對水滴潛移默化地造成影響，卻終究因為存在時間較為短暫，在仇恨的猛烈反撲之下消失殆盡。仇恨存在自由意志，在水滴展現(xiàn)出不受其操控的傾向之際，為了奪回主控權開始對水滴進行打擊報復，最終結果就是楊水娣在長久的悔恨自責和對生活的無望中終其一生。

縱觀方方在《水在時間之下》之前的眾多作品，如《在我開始的地方是我的結束》《行為藝術》等，不難發(fā)現(xiàn)其人物角色的性格越發(fā)趨向于“尖銳”這一共同個性。黃蘇子整日在“麗人”與“賤人”之間游刃有余得穿梭，將人的兩面性演繹到了極致，壓抑至極之后如同火山爆發(fā)一發(fā)不可收拾，最終死于非命；完全投身于藝術的飄云把整個世界和世界的行為都視為行為藝術，無所顧忌得活在自己構建的理想社會之中，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尖銳本身是相對于平和而言的，而但凡與人情、常理相違背的行為便會被蓋上特立獨行甚至是怪異的標簽，而尖銳背后所代表的情緒通常也是悲劇、痛苦、沖突、負面的。方方認為文學最重要的是作家內心流淌的東西與外在形式相符合，也就是無關題材或形式，“寫小說從內心出發(fā)”⑥，以個人的視角對所知所感的社會做出判斷和領悟。因此，也可以說方方對于“尖銳”的選擇是“從內心出發(fā)”的。方方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從小見證了六七十年代發(fā)生在父輩身上的不幸政治遭遇，對于人生的理解和感慨自比常人多了一份透徹與深刻。讓她從知識分子高度下降到生活層面，更加理解勞動者生存方式的是她四年的裝卸工經(jīng)歷，正如方方自己所說：“如果我不當工人，可能我永遠也不知道社會上還有這樣的一些人，曾經(jīng)并正在那樣生活著。我當裝卸工的四年經(jīng)歷，給了我很深的教育，它讓我比較深入地了解了社會和人生。沒有這樣一段生活閱歷，很多東西我都寫不出來。”⑦方方在武漢大學中文系在讀期間，處女作《羊脂球》因主題不光明而在寫作競賽中落選；發(fā)表于正式刊物的小說成名作《“大篷車”上》因用語不衛(wèi)生而與獲獎機會失之交臂。出道并不一帆風順的方方始終有樂觀而熱情的性格，真誠待人，重視友誼。也正是在這樣的性格下，20世紀80年代中期遭遇友情背叛的事件⑧以及旁人的含糊態(tài)度對方方造成了不小的影響，自己也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低迷與失落。在這件打擊性事件之后，方方的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了較大程度的轉變。如果說這以前的創(chuàng)作是在寫實之中穿插理想的詩化⑨，那么這以后方方開始真真正正面對人生命運的繁復波折與人心人性的真善丑惡。繼轉折代表作的《白夢》《白霧》和《白駒》之后，《風景》的出現(xiàn)帶著強烈的責問與沖擊，沉重而犀利地敲打著世人，方方冷峻深邃且直面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這部小說上得到了完全體現(xiàn)的同時，《風景》也成為了“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之作。作家忠于自己的內心，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身份關注著世事百態(tài)，用冷峻、尖銳、嚴肅、悲劇性的作品來解讀人性的復雜與命運的波折。方方看到的是生命在世間掙扎存活的無助痛苦，當個體與命運之間發(fā)生矛盾沖突而不可調和，其外顯的狀態(tài)必然只能是尖銳而悲劇性的。尖銳鋒利的敘事與客觀角度的選擇都是為了最終作品的呈現(xiàn)能夠完整地表述作者心中所思所想，能夠展現(xiàn)人生的無常與命運的顛沛流離。

如果用所謂“為人生”的理念來解釋，便是方方始終嘗試通過塑造鮮明而敏銳的人物形象，分析在其面對無法逃避的遭遇之時所做出的因為違背常理，而顯得尖銳諷刺的選擇和行為，最終來探尋生命存在的意義和人生的最高價值?！叭松卸嗝磸碗s，人生有多么曲折，人生有多么幽微”⑩，水滴的故事則是相對完整的展示了方方關于個體命運形成與走向的深刻思考?？梢哉f方方塑造了水滴這樣一個性格極端、行事激烈的女性角色，通過其一系列對水家的復仇行為，來揭示自己對于影響個體命運形成的多方要素的理解和認識，同時更是在以不斷的抗爭行為來證明生存的非凡意義和價值。水滴在不斷的復仇中堅定自己出人頭地的信念，為自己的繼續(xù)生存尋找可以依靠的理由，而以周圍他人對水滴的情感道德影響和社會大背景的無形作用為代表的對抗力量也在始終不間斷地阻撓水滴的復仇行動，兩者相互抗衡而形成的張力正是所謂命運的直觀體現(xiàn)。個人主觀意志在面對命運跌宕起伏的情況下，為了仍然能夠保守其獨立堅持的立場而做出的行為必將是尖銳且孤勇的，在這一過程背后反映的本質就是生命的韌勁與頑強不息。

①③⑤⑩ 方方.水在時間之下[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465,100,410,465.

① 楊經(jīng)建.論中國文學中的“復仇”敘事[J].人文雜志,2004，（03）:102-107.

④ 高文新，程波.大衛(wèi)·休謨經(jīng)驗心理學探析[J].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06，（02）:1-7.

⑥ 方方.我寫小說從內心出發(fā)[J].當代作家評論,2003，（04）:16-26.

⑦方方，將廣平.“我在寫作時是一個悲觀主義者”[J].當代文學研究資料與信息,2010，（04）.

⑧ 1986年方方的一位好友在文章中影射方方，侮辱了她的人格，讓她震驚的同時也對她寫作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方方.我寫小說從內心出發(fā)[J].當代作家評論,2003，（04）:16-26.

⑨ 於可訓.論方方近作的藝術 [J].文學評論,1993，（04）:123-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