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爬灰”一詞來源探析

⊙李偉大［廈門大學中文系， 福建 廈門 361005］

《紅樓夢》中有“爬灰”一詞，意思是“公公與兒媳私通”，對“爬灰”的由來，很多學者都做了考證，“爬灰”的來源目前有四種說法。一為“污媳”，李遠芳先生《“污膝”小考》認為“舊時，北方人的炕灰多了，有的人要跪著把灰扒出來，這樣就會‘污膝’”。膝、媳音近，污膝即污媳，故扒灰即污媳。①這是沿用了清李元復《常談叢錄》中的說法。王人恩先生《“爬灰”別解》對上述說法稍作變動，認為積灰掏出來時還是熱的，爬跪在炕洞口掏灰的人的膝蓋就與熱灰緊密接觸，膝蓋會被焐熱，“膝”諧音“媳”，“焐”諧音“污”，“焐膝”者，“污媳”也，“扒灰”即是“污媳”。②以上說法都似不夠愜意，據(jù)我們了解，北方農(nóng)村在扒灰時，無論是扒炕灰還是灶灰，都無需跪著，一般都是蹲著或坐在矮凳上用“掏灰鈀”把灰扒出，因此，通過“膝”與“媳”諧音將“扒灰”一詞與“污膝”聯(lián)系起來就顯得牽強了。二為“偷媳”，熊盛元先生《“扒灰”溯源》引清王有光《吳下諺聯(lián)》“扒灰”條：“扒灰，偷錫也。錫、媳同音，以為隱語。”③黎良軍認為這種說法亦屬臆測，黎先生的論述頗可信。④張曉英先生認為：“‘燒火的’與‘灰子’由相關事物‘火’與‘灰’，隱喻指稱妻子，語義來源是相通的。在舊時宗族家庭中，兒媳處于卑下地位，在伺候公婆的日常生活中，自然令人產(chǎn)生相關聯(lián)想。古代儀禮明確規(guī)定翁媳不得同處一屋、共坐一凳等等。這不但警示尊卑不同，也防范翁媳亂倫……‘爬’與‘扒’音同而通，‘爬灰’之‘爬’非謂爬動或焐膝，而含有煽情的語義。”⑤這是第三種說法。張先生的意思是先有妻子被稱為“燒火的”“灰子”等，再有“燒火”“扒灰”指公公與兒媳私通，遺憾的是并未直接說明“扒灰”一詞之源和構(gòu)詞理據(jù)，“燒火的”“灰子”都是妻子之稱，并不是兒媳婦的稱呼，“扒”之“煽情的語義”何指并不清楚。另外，張先生列舉了大量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的語例，但在探討詞語的來源時，現(xiàn)代漢語方言只能作為旁證，而不宜作為直接證據(jù)。第四種說法認為“爬灰”來源于“報妃”，黎良軍先生認為“爬灰”來源于“報妃”，先秦民間似有“扒灰”一語，它的原形似乎就是“報妃”或“報 ”。⑥黎先生用了較大篇幅論證“報”與“扒”語義相通，語音相近，“妃”“灰”語音相混。然牽連頗遠，最大的問題還是“報妃”并不是一個詞，《左傳·宣公三年》：“文公報鄭子之妃，曰陳媯，生子華子藏。”黎先生認為“報鄭子之妃”即是“報妃”的擴展，然在目前所見語料中并未見有“報妃”這樣一個詞。從現(xiàn)有語料來看，“扒灰”是元明時期才產(chǎn)生的，期間有近兩千年的空白，如果有“報妃”一詞而文獻沒有記載，實在是不可能的。考察“爬灰”一詞的來源還應從語言事實出發(fā)。

“爬灰”又作“扒灰”，“扒”字與“爬”字很早就通用了。如《水滸傳》（容與堂百回本，下同）第1回：“太尉方才爬得起來說道：‘慚愧驚殺下官。’”又第2回：“那后生爬將起來，便去傍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又作“扒”，《水滸傳》第1回：“一盞茶時方才扒將起來?！钡?回：“小二扒將起來，一道煙走了?！痹偃纭段饔斡洝罚ㄊ赖绿帽荆峦┲卸嘤谩芭馈?，第23回：“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著重擔，老大難挨也！”又第65回：“那行者在里邊，東張張，西望望，爬過來，滾過去，莫想看見一些光亮。”亦有用“扒”者，《西游記》第30回：“這呆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那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庇值?0回：“那里邊有一個侍奉香火的道人，他聽見人語，扒起來，拾一塊斷磚，照鐘上打?qū)⑷??！?/p>

扒灰是一個俗語，北方農(nóng)村炕或灶里的灰多了，隔一天或幾天要將灰用“掏灰鈀”掏出來倒掉，這種用掏灰鈀掏灰的動作行為就叫扒灰（下文凡此義皆不加引號），今北方農(nóng)村仍有這種說法。這個詞出現(xiàn)于元明時期，是當時的俗語，如《殺狗記》第6出：“自從與哥哥結(jié)義之后，扒灰挑糞的都叫是二官人，誰敢欺負我？”又羅貫中編、馮夢龍補《新平妖傳》第33回：“他的算計恰像歸乘法兒，分毫不漏，他的取錢卻像做土磚的地皮，也懇下了三分。那管你大主兒、小主兒，好像爬灰掃地的畚，得來簸箕里頭就是，只說揀大錢，可不是未盡其意了?！卑腔抑鞍恰睘榫蹟恐x，《漢語大字典》：“扒：①用手或耙子一類工具把東西聚攏或散開?！雹摺段饔斡洝返?4回：“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儒林外史》第3回：“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卑腔遗c扒柴、扒糞一樣，即將灰聚在一起。黎良軍先生也證明“扒”與“聚”義通，可參考。⑧《紅樓夢》又有“爬拉”一詞，第49回：“寶玉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爪子，忙忙地爬拉完了?！薄稘h語大詞典》釋做“頻頻撥飯菜入口”⑨，其實這個“爬”就是用工具將飯菜聚到嘴里之義，較早也寫做“扒”，《金瓶梅》第52回：“只三扒兩咽，就是一碗?！钡?9回：“西門慶拿起粥來，只扒了半盞兒，就不吃下了。”

了解了扒灰中“扒”的意義，就可以探討“扒灰”的來源了。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到，《紅樓夢》中說到亂倫行為時，除了用“爬灰”之外，還用了“聚 ”這個詞，《紅樓夢》第64回賈璉見到尤氏姐妹時就有一段這樣的描寫?！稘h語大詞典》將“聚 ”釋為“禽獸不知父子夫婦之倫，故有父子共牝之事。后以指兩代的亂倫行為”⑩?！抖Y記·曲禮上》：“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 ?！编嵭ⅲ骸熬?，猶共也。鹿牝曰 ?！薄赌鲜贰⑹鰝鳌罚骸盎蛟勚?，問其母安否。述曰：‘惟有愁 ?！卧L其子，對曰：‘所謂父子聚 ?！w謂 為憂也?！碧茀蔷ぁ敦懹^政要·論封建》：“陳靈則君臣悖禮，共侮紀舒；衛(wèi)宣則父子聚 ，終誅壽朔?！彼魏檫~《容齋三筆·高唐神女賦》：“若如所言，則是王父子皆與此女荒淫，殆近于聚 之丑矣?！睆恼Z例來看，“聚 ”指父子共牝，多指公公私通兒媳，最為著名的例子便是衛(wèi)宣公和唐高宗奪兒媳的故事?！鞍腔摇本褪恰熬?”通俗的說法，明馮夢禎《快雪堂漫錄·書王文旦事》：“俗呼聚 為扒灰?！甭?lián)系到上面焦大的話，就可見曹雪芹用語之精，賈璉畢竟是讀過書的，所以用語較雅，而焦大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所以就喊出了“爬灰”，同時也可看出，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區(qū)分了這兩個詞的意義。“聚 ”是比較文雅的說法，語義不單指公公兒媳私通，上述賈珍父子與尤氏姐妹之間的關系也稱“聚 ”。然而老百姓能見到的多是民間公公與兒媳私通，因此用“扒灰”專指“公公與兒媳私通”就產(chǎn)生了。疑“扒灰”為“聚 ”之隱語，下面說說為什么會用“扒灰”指“聚 ”。

因“ ”與“塵”的繁體“ ”字形極近，故“聚 ”經(jīng)常被訛寫作“聚 ”，如劉 《舊唐書》卷六十一《竇威列傳》：“臣聞夷狄者同夫禽獸，窮則搏噬，群則聚 ，不可以刑法威，不可以仁義教?！保ㄋ膸烊珪荆┯衷屜檫~《大元至元辨?zhèn)武洝肪矶骸盎蛴泻蠚舛鵀榈?，父子聚?！保ㄋ膸烊珪荆┎坏绱?，同?”相比，“ ”字更為常見，一般認識幾個字的老百姓讀錯字的情況很可能發(fā)生，“聚 ”很可能被讀為“聚 ”，“聚 ”有使塵灰、塵土聚在一起之義，如《酉陽雜俎》卷四“禍兆”：“忽一日，像前土榻上聚 三堆，如冢狀?！鄙衔囊呀?jīng)指出，“扒”與“聚”相通，“灰”與“塵”亦相通，扒灰是將灰塵聚在一起，與“聚 ”語義相通，扒灰即“聚 ”也，扒灰又是一個常用詞，故用“扒灰”為“聚 ”之隱語。這種說法能夠得到理論上的說明，“聚 ”因形似而訛寫進而訛讀為“聚 ”，使“聚 ”有了“公公與兒媳私通”之義。許嘉璐指出，一個詞意義延伸的過程常?！皫印迸c之相關的詞發(fā)生類似變化，這就叫“同步引申”。同義詞（廣義）和反義詞最容易形成同步引申。?同步引申的心理基礎之一便是聯(lián)想，與性有關的詞最容易引起人們的聯(lián)想，中國人對于與性有關的詞又多有忌諱，因此，扒灰因與“聚 ”在使灰土聚集的意義上相通，人們很容易通過聯(lián)想，使扒灰與“聚 ”一樣，也有了“公公與兒媳私通”之義，又因扒灰本是常用詞，故在民間流傳來開。

以“燒火”指“公公與兒媳私通”當是在“扒灰”產(chǎn)生后產(chǎn)生的。“扒灰”產(chǎn)生這個意思之后，通過聯(lián)想與其有關的一些詞都慢慢滲透這個意思。“燒火”“燒火佬”“灰扒”“掏火棍”等都是由“扒灰”轉(zhuǎn)喻而來，或與灰燼之成因有關，如燒火；或與扒灰的工具有關，如灰扒、掏火棍。這樣的造詞方式在漢語中比較常見。從下面這個例子中可見一斑。明楊柚《琴心記》第四出：“（副凈唱）破頭巾枯葉補，爛須絳綿紗索做，鄉(xiāng)下奔來筋裸裸，媳婦兒極親我，常放公公殺些火。（眾云）怎么吃你殺了火？（副凈云）難道公公會爬灰，煨媳婦不著的？（眾）卻原來你到是一個火頭。（副凈云）休取笑?！边@段對話大概意思是，副凈的兒媳婦對他極好，但他卻經(jīng)常殺殺這種火，公公爬灰，灰往往是熱的，會煨著媳婦，所以大眾都說公公是一個火頭，火頭即正在燃燒的炭火，這里的“爬灰”和“火頭”都是雙關，“火頭”正因與“爬灰”相關，而具有與兒媳私通的公公的意思。

① 李遠芳：《“污膝”小考》，《惠州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4期，第58頁。

② 王人恩：《“爬灰”別解》，《紅樓夢學刊》2007年第5輯，第259頁。

③ 熊盛元：《“扒灰”溯源》，《讀書》1987年第6期，第131頁。

④⑥⑧ 黎良軍：《科學地探討“爬灰”的語源》，見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409dd53a0100g7fu.html，2010－01－17。

⑤ 張曉英：《“爬灰”補釋》，《紅樓夢學刊》2010年第4輯，第313頁。

⑦ 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編纂：《漢語大字典》（第二版），武漢：湖北長江出版集團·崇文書局，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32頁。

⑨⑩ 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第6卷，第1103頁，第8卷，第681頁。

? 許嘉璐：《論同步引申》，《中國語文》1987年第1期，第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