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寄蜀客》揭秘

⊙尹 博［遼寧大學(xué)， 沈陽 110036］

元好問評價李商隱詩說：“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保ā墩撛娊^句》）李商隱詩歌過于朦朧難懂，難懂的原因一是因為用典太多，二是他把自己的真實情感和寫作意圖隱藏得太深。無論如何隱藏，我們依舊可以探知其內(nèi)容的奧秘，或者說可以接近其真實思想。下面，就李商隱一首未編年詩《寄蜀客》來探討一番。

寄蜀客

君到臨邛問酒壚，近來還有長卿無？

金徽卻是無情物，不許文君憶故夫。

很顯然，李商隱運用司馬相如即長卿與卓文君典故入詩。詩的表層意思可以理解為：你若是到臨邛去就到酒壚看一看，近來還有沒有司馬相如那樣的人？金徽真是無情之物，竟可以通過它達(dá)到讓文君不再思念她前夫的程度。這里存在一個不容易讓人理解的地方：“金徽”既然是“無情物”，又怎么可以讓文君不再思念前夫？李商隱運用這個典故又有怎樣的寓意？

一、“金徽”為什么“無情”？

也許詩的后兩句不易被理解，詩家在注釋這首詩時才多有言說，且理解也各不同。

注家多認(rèn)為無情的并非“金徽”，而是“文君”。明鐘惺曰：“極刻之語，極正之意?！雹倜髦?曰：“奇藻異想，令人可思?！雹谇搴戊淘唬骸暗诙?lián)翻案。以無情誚金徽，殊妙。若說文君無情，便同嚼蠟。”③清姚培謙曰：“不言文君之越禮，而轉(zhuǎn)咎金徽，此立言微妙處?！雹芩娜私詮挠玫淝擅畹慕嵌仍u論這首詩。何焯和姚培謙點出了用典巧妙的關(guān)鍵：本是文君無情，卻把責(zé)任推咎給金徽，反說金徽無情。今人沈祖 點評：“此因蜀客而及臨邛之地，因臨邛而及相如文君之事也。不言文君無情，不憶故夫，但言琴上金徽，乃相如挑文君之媒介，其物無情，不許文君更憶故夫，此詩人之忠厚也。”⑤雖然沈祖 也強(qiáng)調(diào)把責(zé)任推咎給金徽是一種委婉的用法，但與鐘惺等人一樣，在肯定并非金徽而是文君無情的同時，沒有說明文君為什么無情？

解決這一問題需要我們追溯長卿與卓文君故事的始末。金徽是琴面定宮商高下的識點，在這首詩中代指琴，如沈祖 所說：“乃相如挑文君之媒介。”文君也確實是聽到長卿彈奏的《鳳求凰》后傾心，與之私奔。簡言之，“金徽”是長卿令文君一往情深的要素。文君并非無情，而是長卿的情太真誠深刻，才使文君自然而然地忘記故夫。還有一層意思，也應(yīng)該考慮進(jìn)來，即這里的“故夫”是已逝之人。卓文君“新寡”，司馬相如才去琴挑，當(dāng)然不存在破壞他人家庭的問題，也不存在卓文君拋棄故夫另尋新歡的問題。這層意思在本詩中也是值得注意的。

這樣，整首詩的意思就好理解了：讓蜀客到蜀地問問還有沒有像長卿這樣的人，可以用金徽傳達(dá)真情，情深得可以讓卓文君忘記前夫，而一心一意鐘情于長卿！

理解了整首詩的表層意思后，我們不禁再發(fā)問：長于用典的李商隱，運用這個典故到底有怎樣的寓意？以知人論世的方法探究這首詩，詩中的“長卿”、“金徽”、“文君”、“故夫”都指代什么？

關(guān)于這個典故影射的現(xiàn)實，前人也有所梳理。清屈復(fù)曰：“此譏蜀客之不念故人?！雹耷寮o(jì)昀曰：“隱其名曰蜀客，風(fēng)之以不憶故夫，此必新舊之間友朋相怨之詩也，亦殊婉而多風(fēng)?！雹咔鼜?fù)和紀(jì)昀都認(rèn)為這首詩的主旨是諷蜀客不念故人。按照紀(jì)昀的理解，蜀客是李商隱的一位友人。那么，“故夫”當(dāng)指李商隱才合理。

清程夢星則本著知人論世的原則更為具體地論述：“此當(dāng)作于嶺表歸朝之后，因寄蜀客而致慨也。鄭亞已還，怒未解，陳情不省，金徽太恝矣。”⑧這里先要交代李商隱嶺表歸朝始末。大中元年（847），桂管觀察使鄭亞辟李商隱入幕，為支使兼掌書記。大中二年（848）二月，鄭亞被貶循州，李商隱于三四月間離桂回朝，多次向令狐 陳情，想謀得一官半職，令狐 并未應(yīng)允。程夢星的評析即指涉李商隱這段經(jīng)歷。按照程的理解，“金徽”當(dāng)比喻令狐 的無情，對李商隱多次陳情不理睬；依此推理，“文君”是李商隱自比，則“故夫”必然是鄭亞。即令狐 無情，不許李商隱思念鄭亞。這樣對應(yīng)現(xiàn)實，意思上雖順暢，卻忽略了“長卿”這一人物。長卿與文君的關(guān)系最密切，那么在現(xiàn)實中又當(dāng)比附誰呢？而且，這樣理解也非常 格，令狐 不讓李商隱思念鄭亞，那么令狐 對待李商隱就應(yīng)該非常熱情，應(yīng)該比鄭亞對李商隱還要好才可以，怎么反而對李商隱非常冷淡呢？這樣解釋，無論對于詩意還是對于當(dāng)時人際關(guān)系的實際情況都講不通。

近人張采田將這一典故對應(yīng)到李商隱曾經(jīng)的座主李回、李商隱本人和令狐身上：“此亦為座主李回致慨也。李回大中二年由西川貶湖南時，義山正桂州府罷，遠(yuǎn)赴巴蜀，希冀遇合。及回畏饞，不能攜以入幕，而義山于是復(fù)向令狐陳情，去李黨而入牛黨，豈其初心哉！此篇當(dāng)是李回又貶撫州后作。末言我非不欲專報故主，而無如時勢反復(fù)何？借金徽言之，便不直致?！雹崛绻磸埖睦斫猓敖鸹铡碑?dāng)比喻反復(fù)無常的仕途機(jī)遇或人生坎坷，“文君”也是指李商隱，“故夫”指李回，意即現(xiàn)實的窘困讓李商隱不得不選擇重新依附令狐 而拋棄李回。應(yīng)該說，張采田的意見把問題向前推進(jìn)一步，即他認(rèn)為李商隱本詩所要表達(dá)的是自己想要脫離李黨而加入牛黨是被迫的。那么時局的變化便是“金徽”。鄭亞和李回都是牛黨的要員，而此事都在被排擠打擊之地位。

其實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于“故夫”到底是指鄭亞還是李回，“金徽”到底是現(xiàn)實無情還是令狐 無情，而在于后兩句意思都可以理順，唯獨前一句的“長卿”指代誰沒有得到解決。從這個角度看，張采田的解釋與程夢星的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

從原典看，“金徽”是長卿使文君忘記故夫的因素，對應(yīng)到詩中，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令狐 無情或現(xiàn)實無奈的施動者是誰，讓李商隱離開鄭亞或李回？很顯然，令狐 無情或現(xiàn)實的無奈都是客觀事實，不可能有施動者。這樣，“長卿”的存在就不合理了。如果不能合理地解釋“長卿”，程夢星和張采田的比附就都值得推敲。

二、“長卿”、“金徽”、“文君”、“故夫”各比喻什么？

那么，“長卿”、“文君”、“金徽”、“故夫”各比喻什么呢？詩中的這四個意象都有寓意，拋棄任何一個都無法圓滿解釋本詩，也不可能真正理解李商隱的真實想法和意圖。

前文說“金徽”是長卿令文君一往情深的因素，指代長卿對文君真摯的感情。文君并非無情，而是長卿的情太真摯熱烈，讓文君自然而然地忘記故夫。不但忘記故夫，而且還要有不怕世俗嘲笑與誹謗的勇氣才可以。之所以能夠讓卓文君如此，就是司馬相如太真情，太知心，太值得依戀。這樣看來，“文君”是李商隱自比的話，“長卿”則是那位賞識李商隱的人，使李商隱不怕世俗的攻擊和誹謗，不怕?lián)?fù)“背恩”的罪名而傾心投靠追隨，而李商隱對此人始終心懷感恩之情。依據(jù)各注家提及的典故中的人物和梳理李商隱的人生經(jīng)歷，可知李商隱的仕途上出現(xiàn)過兩位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座主，一是鄭亞，二是柳仲郢。這兩人都在他們權(quán)力可能的范圍內(nèi)給李商隱最充分的信任和最高的官職及待遇。應(yīng)該說，李商隱后期最開心的階段便是在鄭亞幕府和在柳仲郢幕府時。至于這里的“長卿”到底是鄭亞還是柳仲郢，從李商隱生平看，柳仲郢重用李商隱一直到李商隱去世，兩人沒有長久地兩地分離過，李商隱并不需要請蜀客再去臨邛酒壚探看他。相對比較，鄭亞更貼近長卿這個角色。李商隱離開鄭亞回京后，正處在人生的歧路上，急需一個新的職位和工作，更需再遇知己。鄭亞曾讓李商隱代理昭州太守之職，這也是李商隱一生中所獲的最高官職。如果鄭亞不再被貶謫，李商隱這個職務(wù)可以成為實職。此外，李德裕曾托付鄭亞為自己的《會昌一品集》作序，鄭亞又請李商隱代作。為這樣的政治要人文集作序是很高的榮譽(yù)，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鄭亞對李商隱極高的信任和重托。因此，這里的“長卿”比喻鄭亞更合乎情理。

這樣，我們將線索梳理一下：“長卿”比喻對李商隱傾心相知的鄭亞或柳仲郢，“金徽”比喻鄭亞或柳仲郢對李商隱的賞識或雙方溝通的渠道，而這種渠道也可指官職等實質(zhì)性內(nèi)容。“文君”是李商隱自比，“故夫”則是令狐 。

從李商隱想要闡發(fā)的寓意來理解全詩，即：您如果到臨邛去，請再到酒壚看看，還有沒有如同當(dāng)年鄭亞那樣重情重義的人，他對我的賞識和提拔那么多，恩情那么重，超過了所有人，使我不得不一心追隨他，懷念他，而不自覺地忽略了令狐 。

言外之意，卓文君因為司馬相如的多情、真情、深情而忘記故夫，不怕世俗的責(zé)難和誹謗。而我李商隱如果再遇到如同鄭亞那樣賞識我，信任我，重用我，盡一切努力提拔我獎掖我的人，我也會不怕世俗的閑言碎語，不怕責(zé)難而忘記什么牛黨李黨的。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 劉學(xué)楷、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901頁，第1901頁，第1901頁，第1901頁，第 1902頁，第 1901頁，第 1901頁，第1901頁，第19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