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美麗:評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布里爾小姐》中模糊語的使用

⊙劉 鑫［暨南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廣州 510632］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是英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史和英國短篇小說史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和同時代的著名作家伍爾夫、勞倫斯等人被譽為英國20世紀(jì)初文學(xué)領(lǐng)域的改革者和創(chuàng)新者。曼斯菲爾德的作品中沒有跌宕的情節(jié)，她只是把握住平凡人日常生活中的某個人生場景，以其靈性的筆加以描繪，將文字的潛能發(fā)揮到了極致，從而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她以辛勤的勞動收獲了文字的精細(xì)，正如她給丈夫約翰·默里（John Middleton Murry）的信中寫的那樣：“你知道我是如何斟字酌句，已經(jīng)沒有修改的余地?！薄恫祭餇栃〗恪愤@部作品，體現(xiàn)了形式與內(nèi)容的完美統(tǒng)一，營造出一種可供閱讀的語言氛圍，展現(xiàn)了曼斯菲爾德重視細(xì)節(jié)的獨樹一幟的風(fēng)格。本文將以曼斯菲爾德的短篇小說《布里爾小姐》為研究對象，擬對《布里爾小姐》中的模糊語作全面的分析，從而展現(xiàn)出布里爾小姐孤獨、幻滅的內(nèi)心世界，達(dá)到形式與內(nèi)容合一。

《布里爾小姐》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主人公布里爾小姐是一個平凡而孤獨的女人，長期穴居于陰暗的斗室，過著寂寞凄苦的生活，但她從未喪失對生活的熱愛，她內(nèi)心極度渴望能生活在人群里，所以她每到星期日必到公園小憩，聽聽他人的談話，借以分享他們的生活，撫慰自己那顆孤獨的心。她幻想自己在參與一場盛大的演出，最終幻想被無情地熄滅，她又躲到那個黑暗狹小像個壁櫥一樣的家，但即便是在自己的家里，她心底深處那被壓抑的幻滅的痛苦也未能痛痛快快地宣泄出來。作者通過巧妙地運用語言文字，將主人公細(xì)微的心理活動滲透于字里行間，進(jìn)而表現(xiàn)出女主人公布里爾小姐從幻想到幻滅這一主題，既充分實現(xiàn)了形式與主題的統(tǒng)一，又顯現(xiàn)了模糊語言的魅力。

文學(xué)與文體學(xué)有直接或間接解釋語言與藝術(shù)功能之間聯(lián)系的作用。文體學(xué)家利奇（Leech）以及肖特（Short）在《小說文體學(xué)：英語小說的語言學(xué)入門》一書中提出把文體特征分為四個大標(biāo)題下：詞法類別、語法范疇、修辭格、連貫和上下文語境，每個大標(biāo)題下又細(xì)分有小類別，以便于對文本的文學(xué)效果與文本自身的聯(lián)系有更詳盡的解析。這四大類分別是：詞法類別，其中包括名詞、形容詞以及動詞；語法范疇，包括句子類型、句型復(fù)雜程度、從句類型、從句結(jié)構(gòu)、名詞短語、動詞短語以及其他從句類型；修辭格，包括語法組合、詞法組合以及音系組合；連貫和上下文語境，包括連貫性和上下文語境兩方面。在眾多突出的文體特征中，最容易引起關(guān)注的便是詞匯層面了。在該部作品中，最顯而易見的便是曼斯菲爾德對模糊詞語和表達(dá)的選擇。本文將結(jié)合以上文體學(xué)家的理論以及《布里爾小姐》的文本特點，著重從詞匯方面，尤其是對詞語的模糊性加以分析，以揭示模糊語對揭露小說主題的價值以及其賦予作品強大的藝術(shù)魅力。

模糊詞語，通常語義比較模糊，能引起模棱兩可的感情。重復(fù)使用這類表達(dá)能帶給整部小說漂浮不定的情愫，仿佛能遇見故事悲傷絕望的結(jié)局。伊麗莎白·鮑恩（Elizabeth Bowen）在評價曼斯菲爾德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造詣時指出，曼斯菲爾德有運用模糊語言的獨特天賦，“正是她招牌式的模糊性語言豐富了她的敘事，推動著她的故事向前發(fā)展”①。

縱觀全文，作者并沒有對女主人公的窘境進(jìn)行直接的描寫。對于布里爾小姐的住所，作者并沒有花大量筆墨去凸顯其“狹小”“陰暗”，“像小櫥柜一般的小屋子”。直到故事的結(jié)尾才恍然大悟，不僅僅是女主人公，讀者亦然。正是在心中的秘密被揭穿的瞬間，在讀者，更重要的是女主人公自己痛苦地意識到原來布里爾小姐誰也不是，只是個年長的、孤苦伶仃的、痛苦的老嫗。重讀一次，即使是最麻木不仁的讀者也能感受到小說敘事中滲透出的不安。事實上，一種不安的氣氛自始至終貫穿于整篇小說中：

盡管陽光明媚——藍(lán)天涂上了金色，巨大的光點猶如潑灑在公共花園里的白葡萄酒——布里爾小姐很高興自己還是決定戴上了狐皮圍巾。空氣中一絲風(fēng)也沒有，但當(dāng)你張開嘴時，卻有那么一絲絲涼意。那感覺猶如你要吸一小口冰水時從杯子里冒出的涼氣那樣。不時有一片落葉從無人知曉的地方飄來，從天空飄來。（Although it was sobrilliantlyfine…The air was motionless,but when you opened your mouth there was just a faint chill,likeachillfromaglassoficed water,beforeyou sip，and now andagainaleafcamedrifting—fromnowhere，fromthesky.）②

雖然天氣晴朗，但“一絲絲涼意”無不透露出一種無法言喻的不安?！癴aint”本義是“模糊的，虛弱的”，用在此處指的是布里爾小姐潛意識里感受到的那種微弱的涼意，以及由于這一絲絲涼意引發(fā)的隱約的不安，因此寒意也包含了多層意蘊，從文學(xué)角度看，“faint chill”反映了主人公對這股涼意略帶不滿。大多數(shù)字典也從精神分析以及社會語言學(xué)的維度解釋“chill”這個詞：“一絲讓人不悅的涼意，尤其因為恐懼或氣餒”，“態(tài)度冷淡，不友好?！雹郛?dāng)然，作者在創(chuàng)作文章時并不會告知讀者到底取該詞的哪個意義，即使到故事的結(jié)尾，作者也沒提及，全靠讀者去思考，去聯(lián)想。曼斯菲爾德熱衷于留些空間，通過這種意蘊模糊的技巧，讀者可以充分發(fā)揮主體作用，憑借自己的理解去解讀某個詞語甚至主體深刻內(nèi)涵。這樣的開頭為后面悲劇主題的升華奠定了基礎(chǔ)?！癱hill”容易讓讀者產(chǎn)生這樣的場景：深秋，略涼，落葉紛飛，這也是為什么布里爾小姐決定戴她的狐皮圍巾的原因。又或者讀者會這樣理解：“chill”一詞影射了布里爾小姐的孤獨、絕望，是她心情的真實寫照，只是她自身并未意識到也不愿意承認(rèn)。這個詞不斷地出現(xiàn)，主人公的心情也隨著樂隊的節(jié)奏此起彼伏，這絲“涼意”似乎已經(jīng)深入她的骨髓，看似幸福的時刻卻隱約流露出一絲傷感。

除了“faintchill”一詞以外，“And nowand again aleaf came drifting,fromnowhere,fromthe sky.”中的“nowhere”、“It must have had a knock,somehow.”中的“somehow”、“And when she Breathed,something light and sad—no,not sad,exactly—something gentle seemed to move in her bosom.”中的“something”等詞無不讓不確定性充盈整篇文章。（Andwhattheyplayedwaswarm,sunny,yettherewas just a faint chill—a something,what was it?—a something thatmadeyou wanttosing.）”④正是這些模糊語的使用，讀者能隱約感受到無名的傷感，隨著文章的發(fā)展，這種傷感愈發(fā)凸顯，到小說最后，一個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又被無情摧毀希望與夢想的老人形象躍然紙上。

事實上，對于模糊性語言的使用，有兩種不同的聲音，傳統(tǒng)的觀點認(rèn)為應(yīng)避免模棱兩可、表述不精確以及指涉寬泛的詞的應(yīng)用；但語言學(xué)家舍乃爾（Channell）認(rèn)為客觀世界存在著一些感知意義上的模糊事物。從某種程度上說，模糊形象能更好地表現(xiàn)主題。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說道：“用一副犀利的畫來代替一副模糊不清的畫是優(yōu)勢嗎？難道模棱兩可的這幅不正是我們需要的嗎？”⑤

綜上所述，通過對曼斯菲爾德的短篇《布里爾小姐》中模糊語言的分析，我們進(jìn)一步領(lǐng)略到了這位優(yōu)秀女作家高深的寫作藝術(shù)，尤其是其駕馭文字的本領(lǐng)。《布里爾小姐》就像一幅模棱兩可的畫，作者使用大量模糊語言以及表達(dá)，未加一句評論，以激起讀者的想象，留給讀者自己去解讀，讓讀者深刻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和冷漠，浸入肌膚地體驗布里爾小姐所受到的心靈重創(chuàng)，領(lǐng)略曼斯菲爾德的文字帶給我們的苦澀的味道。正是模糊語言的使用賦予這部作品一種特殊的、捉摸不透的美感，也正是語言的模糊性讓我們能夠品味曼斯菲爾德語言文字的魅力，同時讓我們更真切地體會到了幻滅這一主題，實現(xiàn)了形式與主題的統(tǒng)一，具有永久的鑒賞價值。

① Bowen,Elizabeth.“Introduction”in Stories by Katherine Mansfield.Boston:Vintage Books,1956，p9.

② Chiu,Aman&Al.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2nd ed.Shanghai:The Commercial Press,1998，p241.

③④ Katherine,Mansfield.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Katherine Mansfield.London:Penguin Books,1981，p330，p334.

⑤ Channell,Joanna.Vague Language.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and Education Press House,2000，p11.

[1]Channell,Joanna.Vague Language[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and Education Press House,2000.

[2]Daiches,David.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Katherine Mansfield[M].London:Greenwood press,1996.

[3]陳紅.曼斯菲爾德的敘事策略和語言風(fēng)格[J].湘潭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3（2）.

[4]顧冀梅.從《布里爾小姐》看曼斯菲爾德的語言藝術(shù)特色[J].時代文學(xué)，2010（2）.

[5]利奇（Leech，G.N.），肖特（Short，M.H.），申丹著.小說文體學(xué)：英語小說的語言學(xué)入門[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1.

[6]曼斯菲爾德.曼斯菲爾德日記選[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