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傳統(tǒng)文學(xué)作品中女性形象的話語缺失與現(xiàn)代認同——以龔自珍的三十三首情詩為例

⊙王懷昭［西南大學(xué)中國新詩研究所， 重慶 400715］

作 者：王懷昭，西南大學(xué)中國新詩研究所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詩學(xué)。

一、龔自珍筆下的靈簫形象

面目。如第248首“：小語精微瀝耳圓，況聆珠玉瀉如泉？一番心上溫過，明鏡明朝定少年?！膘`簫有如珠玉泉瀉的甜美聲音打動了詩人，讓他不覺已如少年，內(nèi)心激情涌動?！爸橛瘛庇屑儩嵵猓杂癖扔黛`簫的聲音，可見她雖為妓女，但在詩人心中卻是純潔無瑕的。

靈簫美麗動人、健康而富有生氣，“玉樹堅牢不病身，恥為嬌喘與輕顰。天花豈用鈴幡護，活色生香五百春”（253首），讓畫師都因無法畫出其美而斂手，“云英化水景光新，略似驂鸞信渺身。一隊畫師齊斂手，只容心里貯濃香”（258首），靈簫才華橫溢，“眉痕英絕語謖謖，指揮小婢帶韜略”（254首），伶俐善言，“詞令聰華四座驚”（246首），可以比擬晉代才女謝道韞，詩人自己都自愧不如，“道韞談鋒不落詮，耳根何福受清圓？自知語乏煙霞氣，枉負才名三十年”（263首），靈簫懂得詩人心中的落寞，定庵可以向她傾訴，和她談心，“誰分江湖搖落后，小屏紅燭話冬心”（250首），最可貴的是，靈簫識大體，能激發(fā)詩人頹唐的心境，“風(fēng)云材略已消磨。甘隸妝臺伺眼波。為恐劉郎英才盡，卷簾梳洗望黃河”（252首），可以說是定庵的紅顏知己。

然而靈簫的脫籍問題讓兩人展開往復(fù)的斗爭。龔自珍發(fā)現(xiàn)她言行游離，心有城府，永遠埋著曲線的伏筆，“喜汝文無一筆平，墮儂五里霧中行。悲歡離合本如此，錯怨娥眉解用兵。”（264首）對于靈簫提出的現(xiàn)實問題，詩人采取逃避的態(tài)度，“豆蔻芳溫啟瓠犀，傷心前度語重提。牡丹絕色三春暖，豈是梅花處士妻?！保?45首）又有一首寫道：“撐住南東金粉氣，未須料理五湖船?！保?46首）并且，在詩后面的自注中，龔自珍寫道：“此二章，謝之也。”然而定庵到底未能逃脫這場愛情的劫難，某天的春心涌動使他回去找靈簫，二人后來結(jié)為夫婦，總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從詩作來看，龔自珍始終將靈簫當作平等地尊重與真摯地熱愛的對象，而不是一個可以隨意玩弄的青樓女子，同時也是滿腹才華的詩人在政治抱負屢遭挫敗后的一種情感與心靈的慰藉。究其原因，娼妓制度是構(gòu)成中國古代社會文化（特別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同是天涯淪落人”，處于邊緣處境的士大夫與淪落風(fēng)塵的妓女具有同病相憐的關(guān)系。此外，晚清時期壓迫人民的專制統(tǒng)治和以綱常禮教為中心的封建文化造成了社會停滯、民族落后的局面，于是封建等級制度開始松動，男尊女卑的等級思想有所弱化。在這種社會背景下，龔自珍繼承明代以來主情一派的理論，如李贄的“童心說”，并且深受戴震“情平”論的影響，從而提出了“尊情說”。“尊情”的內(nèi)涵是完整地彰顯創(chuàng)作主體的獨立人格和獨特個性，完滿地展露感情的人性本真和欲望訴求。定庵認為，不應(yīng)該抑制而應(yīng)該寬容和尊崇自然真摯的感情?！扒橹疄槲?，亦嘗有意乎鋤之也；鋤之不能，而反宥之，宥之不已，而反尊之。龔子之為長短言，何為者耶？其殆尊情者耶！”這種尊情的、在一定程度上包含有尊重個性、解放個性意義的思想滲透在他的詩里就體現(xiàn)為靈簫形象難能可貴的人性光輝和獨特個性。

晚清著名詩人龔自珍的《己亥雜詩》中有三十三首詩是為妓女靈簫而作，為深情之作?！俺了际迥曛惺拢乓部v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丑奴兒令》），“劍”和“簫”代表龔自珍的兩大人生理想：挽救衰時亂世的偉大志向與寧靜自由、兒女情長的凡俗生活。因此，當他在清江浦的酒席上看到名字帶有“簫”的靈簫時，便格外留意。靈簫是個“致命的誘惑”，與以往的許多次艷遇不同，這次他動了真情。世間男女情懷在定庵的筆下隨情而寫，自成

二、女性——男性主體的附庸

從深層文化心理來看，女性是悲哀的。不可否認龔自珍的思想帶有晚清時期特有的人性之光、平等之愛，但他的情詩書寫依然體現(xiàn)出他作為男性主體敘事人的男權(quán)思想和男性主體意識，這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龔自珍情詩所寫的還是千年不變的“才子佳人”（或“郎才女貌”）和“老夫少妻”的愛情故事。這種才子佳人程式折射出女性對男性的物質(zhì)和精神依附。女性的容貌和色相是她們的婚姻籌碼，靈簫正是靠她的年輕美貌俘獲了龔自珍的心。中國男人喜歡年輕貌美的女性，這種“女色”追求體現(xiàn)了一種極強的占有欲——希望女性的身心都是稚嫩的，不具有任何獨立性和自主性，從而能更順從地被駕馭和被驅(qū)使。

其次，男性作為父權(quán)社會的主體，始終占據(jù)著話語霸權(quán)。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里，觀看世界的角度一般從男性角度出發(fā)，而忽略了女性這一非歷史主體的欲望和主體性，兩性關(guān)系中作為男人之對象化關(guān)系而存在的女性向來是失聲的一群人。龔自珍對靈簫提出的脫籍問題采取逃避態(tài)度，顯然無法以真正平等的眼光看待、真正寬容的心態(tài)理解靈簫作為一個人，特別是作為一個女人的心理、情緒和欲求。生命的光彩在于生命個體自在自為的生存、人性的自由發(fā)展，對一個風(fēng)塵女子來說，賣笑的生涯是慘痛而令人厭倦的，借一個有力者脫去娼籍是她們的基本愿望。

根本原因在于：中國古代社會文化是道德文化。西周時期確立的上下尊卑的等級秩序和親疏關(guān)系的禮制由“道德”繼承，其核心思想是孔子所提倡的“仁”和“禮”。由于封建君主專制統(tǒng)治的需要，儒家思想被扶持為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作為儒家經(jīng)典之一的《周易》以中國古代獨有的綱常倫理視角闡述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以陰陽、乾坤為全書的主軸，認為男為陽為剛為健，女為陰為柔為順，“陰雖有美而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從天尊地卑的闡述，繼而延伸到男尊女卑兩性關(guān)系的闡述，《周易》建構(gòu)了后來中國古代社會文化中男尊女卑的基本格局。此外，漢代的董仲舒將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和孟子的“父子有情、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等思想概括為“三綱五?！?，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和“仁、義、禮、智、信”。因此，女性就被規(guī)定為父權(quán)社會中男性主體的附庸，她們向來處于從屬地位。

女性沒有作為人的自我價值，她們所有的人生價值僅僅在于對男性的貢獻。并且，作為潛在的、隱蔽的社會集體無意識的男權(quán)主義意識形態(tài)，始終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因此，在陽剛菲勒斯審美機制中，傳統(tǒng)士大夫?qū)硐胫械呐孕蜗笥兄翱贪逵∠蟆?，她們是傳統(tǒng)士大夫的愿望化身，溫柔、美麗、善良、賢惠、癡情、節(jié)烈，不看重名利財富，可以為愛情犧牲一切。文學(xué)作品中的女性作為一種意象向來被男性敘事主體比喻為“菟絲花”（“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蒲葦”（“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秋扇”（“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這更是體現(xiàn)了陽剛菲勒斯文化所賦予女性的特定的形象意義：女性是一種沒有自我生命意愿、自我決策權(quán)利、自我行為體現(xiàn)和自我生命追求的被物化了的附庸?！芭灾荒苁侨傆谀腥艘粫r的被觀賞、被玩弄、被踐踏乃至被拋棄的被占有物，她不能也沒有獨立存在的權(quán)利和自覺?！?/p>

三、覺醒——女性的自我認同之路

在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中，女性向來“沉默無言”，不斷地被男性書寫。那么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是什么樣的？女性應(yīng)該如何擺脫附庸地位，實現(xiàn)身份的自我認同？這里就涉及到什么叫“自我認同”?！啊晕艺J同’概念最早是由弗洛伊德提出的。S e l f-i d e n t i t y（自我認同）一詞原意為‘相同’或‘同一’?！辈闋査埂ぬ├照J為自我認同是“我是誰”的問題?？梢姡晕艺J同是對自我身份的確證和自我歸屬感的滿足。從“五四”時代至今，許多作家已經(jīng)在文學(xué)作品中作出了有益的反思和探討。

“五四”時期的婦女解放思潮強烈抨擊了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父權(quán)意識，迎著“五四”運動的啟蒙曙光，受男權(quán)社會壓迫最深的女作家開始大膽反叛，從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的陰影中走出來。以丁玲、廬隱、蕭紅、蘇青、張愛玲為代表的女性作家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挑戰(zhàn)男權(quán)的大旗，在作品中唱出了屬于女性的聲音，言說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下的生存境況，展露女性獨特的經(jīng)驗和體驗。然而，僅僅認識到女性是獨立的個體是不夠的，女性要真正實現(xiàn)自我認同，還必須從丈夫的父權(quán)奴役下再次出走。女性作為天生的弱者，需要男人的保護恰恰是父權(quán)社會文化所掘下的陷阱。十七年時期，女性自我的聲音不是被淹沒在宏大的歷史敘事中，就是轉(zhuǎn)變成男性化的敘述話語。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作家在作品中始終在企圖找尋女性作為女性的自我生命力量，而不是依靠男人，這觸及到對女性的終極關(guān)懷。比如，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探討了女性自我的性別意識。她企圖思考和建構(gòu)新的兩性關(guān)系，“在‘三戀’和《崗上的世紀》，無論是性別的覺醒、性別的戰(zhàn)爭、性別的救贖，還是性別的蒙昧，都帶著人性關(guān)懷的脈脈溫情”。然而，女性的自我認同之路還有多遠，女性的完滿人格究竟該如何實現(xiàn)？這些是中國女性主義需要深入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