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夢向日葵

□東 莊

冬天的下午，外面下著雪，查先生倦坐在辦公椅上，雙臂僵硬地擱置在桌面，他透過窗戶盯看上方那片窄窄的天空。天空遙遠(yuǎn)，冰涼，它橫列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塊廢置久年的鐵。

過不了多久就會大起來的。

查先生收回目光，轉(zhuǎn)過頭。他的上司，一個禿頂?shù)母砂T老頭——實際年齡與查先生差不多——趴在桌上，細(xì)小可憐的眼望著查先生。查先生望著他。

上司說，過不了多久就會大起來的。

查先生說，會大起來的。

查先生的話使他的上司一下子變得異常興奮。上司在那里晃來晃去，十指參差錯落地快速敲擊著桌面。

上司說，我太高興了，我不想抑制自己興奮的心情。

查先生說，你也抑制不住。

上司說，我真想跳個舞。

查先生說，那你就跳吧。

上司便從坐椅上蹦起來，他蜷曲的軀體越過桌面，靈巧地著落在地面上。由于地面潮濕，身子搖晃了幾下。查先生認(rèn)為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換了他，也不一定比上司做得好。上司對自己完成的動作很滿意，他吹了一聲口哨，并且擺過頭向查先生很尖厲地笑了一聲。查先生很受感動。

上司開始做準(zhǔn)備工作。左右雙腳交替將腳尖頂著地面，然后使腿部晃動，同時雙臂彎曲提起，懸掛在臂端的兩片手掌上下很快地翻卷。舞。查先生一看就懂。上司完全是在摹仿鴨子奔向水時的那笨拙姿態(tài)。他的雙臂上下很有規(guī)律地扇動，身子向兩旁搖晃，腳步邁得很快，但每一步都前進(jìn)得不遠(yuǎn)。上司的羅圈腿現(xiàn)在幾乎能組合成一個粗糙的圓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還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感覺，嘴一直是一張一合。查先生猜想他是要摹仿鴨的叫聲，但拿不準(zhǔn)是否叫得像，所以遲遲不敢發(fā)聲。查先生很想提醒他，不妨叫出聲，但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猜想得對。再者上司完全沉浸在角色里，打擾他肯定會引起他的不快，甚至厭惡，于是查先生便放棄了這個念頭。上司的額壁上開始有汗洙，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后來便流了下來，滿臉都是。查先生想他不會再堅持多久了，很可能馬上就要停下來。上司果真就停止了舞步。上司面向查先生后面那堵墻站著，他的雙腿晃動得很厲害，身子似乎隨時都會癱下來。查先生知道他興奮得太辛苦了。

查先生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雪下得比開始密集，朵兒很顯然地大了許多。那片窄窄的天空在很遙遠(yuǎn)的地方忽隱忽現(xiàn)。查先生將僵硬的手臂抬起，臂肘支在桌面上，頭斜靠在手掌上。他長長地嘆了一聲，雙眼合上。

上司還在面墻站著，那里沒有一點聲響，整個辦公室里靜悄悄的。一些年來情形一直是這樣，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從前可不是這樣，那時男男女女有很多的人，大家十分安分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寫各種各樣的工作計劃，制定各種各樣的規(guī)章制度，翻閱報紙、文件，談?wù)摻鼇淼奶鞖庑蝿?，城市環(huán)境的污染，交通的阻塞，物價的上漲，股票和基金的振蕩，世風(fēng)的每況愈下。后來談?wù)摰娜吮阋粋€一個地少了，每天早晨上班時，上司總能發(fā)現(xiàn)其中少了一個或幾個。同樣的情形持續(xù)幾個星期后，上司便堅持不住了，他向更高的上司作了匯報。更高的上司只給了他一句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們?nèi)グ?。最后走的是坐在查先生對面的一位女大學(xué)生。她走的頭天下午一反常態(tài)，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查先生。查先生看出她眼里盛滿深深的關(guān)懷和眷戀，這可不是查先生希望看見的東西。于是他便低下頭，用一張白紙很仔細(xì)地折疊一艘小船。他將船折疊好，雙手將船捧至與眼等平的高度，仔細(xì)地端詳著。女大學(xué)生的目光移至船上，眼里閃爍著淚光。查先生將船放置桌上，雙手小心翼翼地拆開，把紙弄平。

女大學(xué)生說，你不感覺冷嗎？

查先生說，有一點，但還好。

女大學(xué)生說，我不行，真的不行，我一再地堅持，但還是不行。

查先生說，看得出來，你最近瘦多了。

女大學(xué)生說，我明天就不來上班了。

查先生說，我知道。

女大學(xué)生便沒有再說什么，她低下頭，雙掌交疊連同手臂壓在桌面的報紙上，查先生看見有淚水叭嗒叭嗒地滴在紙上。查先生不知所措，煩躁地將面前的紙揉成一團(tuán)，打開窗戶想要扔向窗外，一陣寒風(fēng)吹來，迫使他將窗戶關(guān)上。女大學(xué)生站起身來，臉頰有兩行長長的淚漬。查先生臉色沉重地望著她，女大學(xué)生的眼神先是很慌亂，隨即又黯淡下去。她接著又坐下來，繼續(xù)低著頭。

查先生說，在外面你可要保護(hù)好自己。

查先生的話剛一說完，女大學(xué)生便堅決地站起，將頭伸向查先生，還不等查先生反應(yīng)過來，她的嘴唇已貼近查先生的耳根。

女大學(xué)生說，你想要我留下，我就不走。

查先生大腦嗡的一聲，心跳得厲害，手里的紙團(tuán)掉到了地上，對于這個問題不知怎么回答。女大學(xué)生的身子顫抖得厲害，她的嘴唇不斷地碰粘著查先生的耳根，她在等待結(jié)果。查先生卻只想盡快擺脫面臨的困境。

查先生說，你走吧。

女大學(xué)生的身子彈簧似的收縮回去，她憤怒地盯著查先生。查先生竟稀奇古怪地向她笑了一聲。女大學(xué)生扭過頭，從椅背上拿起吊包挎上肩頭，挪開椅子，一路小跑地到了辦公室門口，在那里稍稍停頓一下，便身子一閃，消失了。查先生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他哭了，并且發(fā)出了較響的聲音。他的上司坐在門邊的旯旮里，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夾著煙，面帶笑容地望著查先生。

上司說，我不會把這些告訴你老婆聽的。

辦公室里只剩下查先生和上司。一些年來一直是這樣，一個坐在辦公室唯一的窗戶下面，一個坐在門邊的旯旮里，多余的辦公桌椅堆積在四周。后來單位其它機構(gòu)里的廢置物也挪至辦公室。因年深日久，再加上辦公室位于單位的底層，地面潮濕不堪，常年飄蕩著一股粘乎乎的霉?fàn)€氣息，堆積的物件與物件間，物件與墻壁間，斑剝的樓頂上，到處布滿了灰蒙蒙的蜘蛛網(wǎng)，許多小小的蟲族的死尸粘附在上面。老鼠們成群結(jié)隊、旁若無人地追逐嬉鬧，堆積的物件被啃壞，墻根被挖成蜂巢似的一排排整齊有序的洞穴。辦公室卻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但作為單位龐大機構(gòu)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它還需要長期存在。查先生和上司整天坐在搖搖欲墜的椅子上，或睡眠，或在濁暗的光線里翻閱早年的報紙和文件。他們之間很少交談，后來連上下班起碼的招呼都免了。曾經(jīng)有幾次查先生請上司坐到他的對面來，上司沒有答應(yīng)。上司總是以不適應(yīng)窗戶邊的光線作為托辭，一直堅持坐在黑暗之中。

“向左刺，殺?！?/p>

“向右刺，殺?！?/p>

“向前刺，殺?！?/p>

“殺。殺。殺?！?/p>

查先生因巨大的聲響驚開雙眼，轉(zhuǎn)過頭便看見上司模糊的身影。上司正在跳第二支舞，刺殺舞。上司的雙手緊握想象中的長槍，向左刺時便左手在前，向右刺時便右手在前，向前刺時就雙手緊握在一起，長槍便變成了長劍。向前刺時由于用力過猛，時間過長，他的前腿就有點支持不住，后腿幾乎要脫離地面，人隨時有摔倒的危險，不過上司總能及時地將雙手拉回，把身子帶回安全位置。稍作休息，又重新投入刺殺。上司喊殺時的聲音是怎樣的一種聲音啊。內(nèi)心不充滿刻骨仇恨的人，不是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戰(zhàn)斗的人，是根本喊不出那種寒光閃閃的聲音來的。查先生先是覺得不可思議，其后便膽顫心驚，很害怕，他很不欣賞也不能接受上司跳的這個舞。查先生將桌上的舊報紙撕下兩片，揉成團(tuán)，塞進(jìn)自己的耳洞，又將頭轉(zhuǎn)向窗戶那邊。

窗外的世界已經(jīng)灰暗，雪下得很大，從雪花悄然下瀉的姿態(tài)里，查先生知道外面沒有風(fēng)，他靜靜地坐著，雙掌支撐著頭，他感覺很累，想要休息，一會兒就睡著了。

向日葵，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它們整齊地站在舊地山坡，那金燦燦的燃燒灼人心痛。

查先生醒過來的時候，天已完全黑了。窗外有落雪隱約的影子，他迷迷糊糊地還想睡一會兒，但想想還是不行，這樣睡下去將會沒完沒了。查先生頑強地站起，天氣太冷，全身哆嗦。查先生摸索著向門口走去，一邊喊，上司，上司。上司早已走了。

查先生走出辦公室時天已完全黑了。雪鋪天蓋地地傾瀉，風(fēng)很大，一盞路燈孤零零地懸掛在前方，像一口黯淡的痰液。通向城市的那條土質(zhì)道路被雪覆蓋，查先生無法判別道路的坑洼不平，他東倒西歪地走著，像醉鬼似的，有時一不小心就倒了。查先生很快便爬了起來，全身沾滿了雪花，他感到惡心，右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拍打，但總不能如愿，有更多的雪花尖叫著撲了過來。沒有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雪花已沿著他的脖子深入到胸口、背脊，它們很快融化，查先生感到徹骨的寒冷。查先生開始跑步。他把提包挾在左邊胳肢窩里，雙手操進(jìn)袖管壓在胸口，身軀彎曲，向前一竄一竄，速度很快，但沒有章法。一二一，一二一，查先生不由自主地喊起了口令。不一會兒他便覺得跑出了點樣子，可速度慢了許多，但每一步都很實在，查先生覺得很安全。雪漸漸地小了，而風(fēng)卻更大了，整個世界倉皇逃遁著一大群一大群凄厲的叫聲。查先生已經(jīng)跑不動了，他的胸口依然冰涼冰涼的，心像只皮球在上下急速地跳動。當(dāng)查先生跑到那盞路燈桿旁邊時，他摔倒了，心一下子跳到了口里，一些濃重的粘液從嘴里出來緩緩流入雪地。不休息是不行的。查先生沒有爬起，他的右手插進(jìn)雪里，緊緊抓著土地，他擔(dān)心自己睡著時，雪將會把他帶走。查先生的擔(dān)心完全是多佘的，他根本無法入睡。他將頭部的位置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嘴便朝向路燈桿的那個方向，這樣呼吸起來就流暢許多。雪已完全停了，大風(fēng)掀起一層層雪花向空中拋去，隨后又被風(fēng)在遠(yuǎn)處打落。查先生的嘴里塞滿風(fēng)雪，他將風(fēng)雪吞食下去，以便騰出空間等待新的風(fēng)雪。這樣的過程反復(fù)幾次之后，查先生覺得很有意思，很好玩，后來嘴里風(fēng)雪還未塞滿，他便急不可耐地將它們吞了下去，再后來嘴很空洞地在那里張開著，風(fēng)卻忽然停了。查先生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他多么渴望一直玩下去，一直堅持到底，但他得不到這樣的機會。查先生想要爬起，卻根本沒有動，他的身軀已完全僵硬，唯有右手的五指在泥土里緊張地動彈。查先生覺得很可笑很滑稽，于是便笑了起來。他先是抿著嘴笑，后來實在堅持不住就張開嘴笑，大聲地笑。笑聲像破鑼一樣地響著，全身顫抖不止，軀體卻忽然恢復(fù)了知覺，右手哆嗦著從雪地里抽了出來。他將右手的五指收攏，再打開，再收攏。這時查先生止住了笑聲，他爬了起來。查先生搖晃了幾下，眼睛發(fā)黑，胸口有一團(tuán)火在噼里叭啦地燃燒。他搖晃著走向路燈桿，將右手搭在桿上，頭靠在右手臂上，痛得要裂開。要是不跑情況就會好些，但跑與不跑結(jié)果一個樣。查先生稍微好受些時便轉(zhuǎn)過身將背部和頭靠在桿上，懸掛在他頭上的那盞路燈依然像一口即將墜落的濃痰，隨時都會掉下來打在他的臉上。查先生用嘴向它呶了呶，仿佛向它親吻似的。

查先生又上路了，他朝來路看了看，沒有看見一個腳印。

查先生的單位在城市的郊區(qū)，上下班要走約十三里的路程，后來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中飯便上班時帶來在辦公室里吃。每次中飯，查先生都要等上司走后將門關(guān)上，從擱置在桌面上的黑色老式提包里，提出一只塑料袋。查先生將它放在桌面上。他對袋里的食物不感興趣，但他確實又感到十分饑餓。當(dāng)他雙手把袋子打開，取出里面的食物時，又覺得自己完全沒有這個必要。為什么一定要強迫自己吶，不想吃就不要吃。查先生只想休息，一種刻骨的勞累將他掩埋。于是他便伏在桌面上睡了起來，他模模糊糊地睡了一會兒便醒了。查先生一直不習(xí)慣這樣的休息，他沒有辦法睡得安穩(wěn)。他木呆地看著桌上的食物，一動不動。查先生面色蠟黃，渾身浮腫。他長年坐在陰暗的窗下，沒有人去注意他身上這些日趨嚴(yán)重的形勢，偶爾他的夫人半夜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查先生靠在床頭背上還沒有入睡，便拿起手電筒照著他的臉。

夫人說，你病了嗎，臉色這么難看。

查先生說，我不行了，可能要死。

查先生的夫人按滅手電，轉(zhuǎn)過身，她說，你已講過很多遍了。夫人很快便睡著了，查先生身邊又響起她牙齒碰擊摩擦的聲音。

查先生結(jié)婚已有十三個年頭了，對于愛情正如他經(jīng)常自言自語所說的，就像火星一樣地遙遠(yuǎn)。他的夫人一直沒有生育，這不是她的錯。早年的時候，查先生房事一直避開危險期，后來他就不避開了，這不是說他想要孩子了，而是查先生認(rèn)為自己不會有孩子。事實果真如此。再后來查先生對房事也不感興趣了，永遠(yuǎn)不感興趣。查先生是愛他妻子的，這種愛是基于這樣的一種事實，每天晚上只有他的妻子與他同床共枕，而不是別的女人。也不可能有別的女人。查先生的夫人是名護(hù)士，在市中心一所精神病醫(yī)院工作，專門護(hù)理患有抑郁癥類病人。查先生曾經(jīng)去過那所醫(yī)院。那里建筑物高大，外觀潔白無比，到處是假山，噴泉，到處是花木，綠汪汪的草以及鳥兒的歌唱，總之給人以公園的感覺，誰也不會認(rèn)為這是一所精神病醫(yī)院。夫人很少談起關(guān)于醫(yī)院里的事情，查先生也不去打聽，查先生知道夫人想要說的時候就自然會說。

夫人說，城市流行抑郁癥，醫(yī)院的庫房都改做病房了。

查先生說，醫(yī)院可以加速治療。

夫人說，治療唯一的方法是等待，等待患者死亡或自然恢復(fù)。

查先生說，這方法不好。

夫人說，誰都會這樣認(rèn)為，但不可能有其它更好的方法?；颊咚劳龅纳伲瑥?fù)原的人更少。

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夫人伏在查先生的肩上哭了，很傷心。

夫人說，把我調(diào)出來吧，我不要在醫(yī)院里呆了，我受不了了。

查先生拍了拍夫人的肩頭，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能說些什么吶。面對生活，查先生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感到怯懦和孤獨。他害怕生活，害怕走進(jìn)人群之中。查先生退守在陰暗潮濕的辦公室里，他只想做一名優(yōu)秀的小職員?？伤褯]有什么事情可做。他經(jīng)手所寫的材料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結(jié)果都成了廢紙。它們要么被燒掉，要么一麻包一麻包地堆積在外面，任風(fēng)吹雨打。后來連材料都沒得寫了，公司里根本不需要任何材料。查先生和上司的辦公室，只是公司一個結(jié)構(gòu)的象征在那里存在著，并且將一直存在下去。查先生坐在辦公室或靠在床背上，在人生短暫的休眠里，他經(jīng)常夢見向日葵。金燦燦地燃燒著的向日葵。查先生哭了，他為向日葵而哭，為自己而哭。他感到一種深重的恥辱，為自己的怯懦和步步退守。感到恥辱又能怎樣吶。查先生既不能憤怒地站起，也不能瀟灑地逃走，他唯一能夠做到的是使自己縮成一團(tuán)，躲藏在安全的角落里，又夢向日葵。查先生很想把夢里的事情告訴妻子聽，但他羞于開口，當(dāng)然也找不到開口的機會。查先生的夫人情緒越來越壞，一見面她便陰沉著臉，晚上很少回家，有時干脆就不回家。查先生問她，她說晚上加班。查先生說晚上接她下班，夫人說沒有那個必要。

查先生說，你不怕嗎？

夫人說，不怕，萬一怕就躲起來。

查先生說，那地方安全嗎？

夫人沒有回答。夫人的眼里有一層黯淡的光亮，不久便被吸進(jìn)黑暗的深處。

查先生沒有再說什么，他很理解妻子的心情，他只想妻子能朝他臉上啐上一口痰液，但他沒敢說出口。

查先生現(xiàn)在不需要什么食物了，他只想休息。最終還是饑餓促使他迅速從袋子里取出食物，他很急躁地扒了幾口，好像不是自己吃，而是喂給狗吃。吃完飯，如果遇到天氣晴好，查先生便會步出辦公室，走向公司后面的那片山岡。他躺在山岡上，看藍(lán)天上朵朵白云越走越遠(yuǎn)，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

夜深的時候查先生開始進(jìn)入城區(qū)。城區(qū)的入口是一條由兩排山岡圍成的狹長彎曲的過道，過道上布滿許多尖利的石塊，進(jìn)城的人即使在白天也得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會有流血的危險。查先生進(jìn)入過道，積雪在寒冷的黑暗里忽隱忽現(xiàn)。兩邊山岡上各有一座高大的紀(jì)念碑，它們披一身喪服，相對無言。查先生神情恍惚地走著，因雪已凍結(jié)，他不可能走得更快。查先生下意識地平衡著自己的身體，以免滑倒。遇到坡路，幾乎就沒有辦法前進(jìn)，前進(jìn)一步反而后退三步。查先生跪下身子，嘴咬住包的提帶，一步一步地向上爬。每爬一小段距離他便停下來，雙掌狠狠地搓動，再又繼續(xù)向上爬。到頂了，查先生坐起身來，稍稍喘口粗氣，雙腿平貼在下坡的路上，手向后一撐，人便滑了下去。人和凍雪摩擦的聲音，尖厲的破碎的聲音，歌謠的聲音，愛情的聲音，它們是那樣地親近而遙遠(yuǎn)，叫人忍不住傷心。終于又到了平坦的雪地，查先生仰躺在雪地上，全身熱哄哄的，神志清醒多了，他看見黑暗的深處有幾顆星星在閃爍。查先生很想吹幾聲口哨，他想吹便吹了。吹的是一首童謠的曲子，內(nèi)容已完全記不清了，模模糊糊的，但曲調(diào)卻很熟稔，感覺就像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似乎不是他在吹曲調(diào)，而是曲調(diào)在吹他。曲調(diào)吹完了，查先生又重吹了一遍，然后爬起來繼續(xù)上路。路面依舊很滑，但查先生的速度比原先要快多了，遇到坡路依然爬坡滑坡，不一會兒他便站在過道的盡頭了。

城市比過道口要低約三十米，有一條長長的寬大的坡路與城市相連，站在過道口放眼望去，整座城市給人一種沉陷的感覺。城市的南北兩面是自過道口轉(zhuǎn)彎延伸而去的山岡，過道在城市的東方，西方是一條寬闊的河流。河床很淺，長年有渾濁的黃色之水流過，每年的春夏交替之際就會泛濫，城市每年都有被淹沒的危險。

查先生站在過道口上，冬夜的城市很安詳?shù)靥稍谒v不堪的眼里。街道及建筑物的頂上鋪蓋著白糖似的雪，一些路燈在它們的周圍寂寞地開放，幾只不肯睡眠的貓在毫無目的地四處游竄。查先生走下坡路。他走得很慢，一是由于路面光滑，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看見在底端旁邊不遠(yuǎn)的地方，一座老式建筑物前面的寬大的臺階上，有幾個女人站在那里東張西望，好像等待什么。查先生覺得很奇怪，如果旁邊有什么地方能夠躲藏起來的話，他一定會躲藏起來，以便觀察事情的結(jié)果?？上]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查先生只好硬著頭皮慢慢地走著。當(dāng)他走到坡路的一盞路燈旁邊時，終于引起了她們的注意。幾個女人都走下了臺階，其中一個在下臺階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很快就爬了起來，趕上隊伍。她們朝查先生急速走來，前面的那個速度更快，與后面的幾個拉開了一大段距離，以至后面幾個人慢慢地都停止了前進(jìn)，有兩個轉(zhuǎn)過身去朝回走了。查先生想要停止腳步，但他沒有停住。有些事情是無法避開的。那個女人在離坡底不遠(yuǎn)的路燈腳下站住了，她靠在水泥桿上，望著查先生。查先生離她約有三十米的距離，他看見女人的影子像一大團(tuán)冰冷的水流動在她的腳下，并能真切感覺她的身子在微微顫動。多么熟悉的身影，夢里的身影。查先生向前緊走幾步，他怔住了，原來是女大學(xué)生。

一種內(nèi)心被掏空的感覺使得查先生的身體劇烈搖晃。查先生所在的坡路正是比較幽暗的地段，女大學(xué)生沒有看出他來，她依舊靠在水泥桿上，手搭涼棚向上眺望，納悶來者為什么突然止步不前。一會兒便有一小團(tuán)黑色的東西從坡上滾下來，里面瓷碗相碰的聲音非常悅耳。東西滾到大學(xué)生的腳下停住了，原來是一只黑色的提包，便用腳將它踢弄到一邊去，然后她走上了坡路。查先生看著她走上斜坡，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逃跑，從她的身邊跑過去，但他無法起跑，身體實在搖晃得厲害，不聽使喚。當(dāng)女大學(xué)生離他不遠(yuǎn)時，查先生一屁股坐了下來。他低著頭，雙臂抱著自己的膝蓋。女大學(xué)生已經(jīng)站在查先生的面前了，查先生沒有抬起頭，他的胸口正在劇烈地疼痛。

女大學(xué)生說，先生過夜嗎？我?guī)?，保您滿意。

查先生疼痛得無法忍受，他猛地抬起頭來，面孔已完全扭曲。

查先生說，是我。

女大學(xué)生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她身體稍微傾下想要看清是誰時，她怔住了，身子凝固在空中。女大學(xué)生驚叫一聲，轉(zhuǎn)身便跑。她跑的速度很快，到坡路的底端時她滑倒了，但很快又爬了起來，繼續(xù)跑。查先生像局外人似的坐看發(fā)生的一切，當(dāng)女大學(xué)生快要跑上臺階的時候，他突然站起來，并大聲喊，等等我。

查先生氣喘吁吁地趕到臺階時，女大學(xué)生早已進(jìn)入了建筑物。站在臺階上的幾個女人圍過來，他推開她們，沖了進(jìn)去。其中有一個女人說，鄉(xiāng)巴佬，沒見過大學(xué)生的X。她們一定認(rèn)為查先生是在與大學(xué)生玩一場調(diào)情的游戲。

建筑物里面很暗，沒有燈光，潮濕寒冷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苦澀的惡香味。查先生站了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里面的黑暗。他走向樓梯。樓梯是木制的，每踩一級便有一系列吱吱呀呀的聲音，叫人擔(dān)心稍一用力就會斷裂。二樓終于到了。一條長長的東西走向的走廊，兩邊分布著不計其數(shù)的客房，廊頂上一只低瓦的白熾燈發(fā)出渾濁的光。查先生站在走廊的中央。

查先生不停地大喊，除了老鼠的叫聲和跑動聲，查先生聽不到任何回答，好像女大學(xué)生被建筑物一口吞下去了。

有人從底層上來了，速度很快，還沒等查先生轉(zhuǎn)過身，便有兩具粗大的軀體壓迫著他的背部。他的雙肩被兩只手抓住了，他被提起，轉(zhuǎn)向，向樓梯口移動。樓梯尖叫個不停，似隨時都會散架。查先生覺得很不舒服，他的腳根本夠不到樓梯坡，他大聲喊，你們要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身后的兩個人好像是啞巴，誰也沒有回答他。到了底層，兩人突然加快了速度，以至于他們的人跑到了前面，而他們的手連同查先生的軀體落在后面。在門口他們停住，兩只手稍一用力，查先生的軀體便懸掛著往前沖，兩手一放，查先生便落在了臺階上。

臺階上沒有一個人。周圍沒有一個人。前面不遠(yuǎn)的那盞路燈還在寂寞地亮著，在這冬夜的深處，幽暗的坡路上再也不會有人下來了。查先生爬起來，轉(zhuǎn)過身，那扇大門早就關(guān)上了。他走下臺階，這時雪又下了起來。

查先生的家在城市的北面，在一條沙質(zhì)馬路的旁邊。馬路比較寬，并排可以通過三輛人力登士。天氣睛朗的日子，總能看見一些人坐在登士上。他們驚奇地打量兩邊破舊的建筑和光著背膀追逐嬉鬧的孩子們，寬大漂亮的衣衫在風(fēng)中飄動，金燦燦的黃金飾物閃閃爍爍。一些老年人站在路邊看著他們，對他們的背影指指點點，嘖嘖稱奇。站在馬路中央可以看到馬路一直延伸到北面的山岡腳下，然后分開轉(zhuǎn)向別處。山岡樹木稀少，墳?zāi)购芏?，每年春季來臨，綠油油的青草爬滿山岡，一些樹上開著潔白的花朵。查先生站在春季憂傷的黃昏里，眺望著那片山岡，想象著山岡上擁有的永久的睡眠。但查先生從沒有去過那片山岡，他只是眺望。離山岡約九華里，馬路的左邊有一幢三層樓的破舊建筑物，頂層靠馬路這邊的墻是由木板建構(gòu)的，有一扇大窗戶，窗板懸掛在上面，由一根木棍支撐著，以便陽光和空氣自由進(jìn)入。這就是查先生的家。家的下面都空著，住戶都走了。

查先生進(jìn)入家門的時候，聽見城市的遠(yuǎn)處有雞的鳴叫聲，他知道天快要亮了。他將底層的門關(guān)上，然后上樓。里面很暗，查先生忽然感覺很害怕。他在一樓樓梯轉(zhuǎn)彎的地方將上身的套褂脫了，將它搭在扶桿上，這時他聽到底層關(guān)閉的房間里有人呻吟的聲音。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聽上去很真切，查先生的心反倒平靜了。查先生長嘆一聲，暗暗祈禱呻吟能堅持到天明。他繼續(xù)上樓。在二樓的一戶房門口，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將耳朵貼上門板。里面一片死寂，什么聲音也沒有。當(dāng)他剛要挪開腳步時，里面突然有什么東西撞擊到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緊接著便是轟的一聲，有東西倒了下來。查先生很緊張，他猜想可能是人。猜想立即得到了證實，里面確實有人在爬動。那人搖晃著站了起來，一拳擊向黑暗。拳頭與黑暗打擊的聲音像金屬一樣悅耳。查先生要進(jìn)去，一把冰冷的鐵鎖擋阻他的去路，他站在門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擊掌鼓勁。他擊掌了，用全部的力氣擊掌。等他停止擊掌想聽里面的動靜時，里面一片死寂，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查先生很沮喪，覺得自己老了，神志不清，不中用了，無法等待下去。一切可能真的沒有發(fā)生，僅僅是希望而已。

查先生離開二樓。在樓梯轉(zhuǎn)彎處將外面的褲子脫了，扔在樓梯上。他在自家的門前站住，憑直覺就知道妻子沒有回來，可憐的女人，寒冷的夜晚不知躲藏在哪家溫暖的被窩。查先生將鞋脫了，現(xiàn)在他只想休息。他打開房門，屋里冷冷清清，一些風(fēng)從窗戶進(jìn)來，像刀片似的，墻壁上久年的石灰槳片被刮得嗽嗽掉落。外面依然下著雪，雪花不大不小，下落的速度不快不慢，在幽暗的光線里，像一場永遠(yuǎn)訴說不完的心事。查先生關(guān)上房門，他徑直走到床上去，靠著床背，將被褥拉過來，很潦草地蓋在身體上。查先生想要把眼合上，但他做不到，眼還未合上，人就感到暈眩，要嘔吐。他想喝水，他按了床頭邊的電燈開關(guān)。雪亮的光芒里查先生看見一只鳥，一只紅色的鳥。翅膀耷拉著，整個身子依伏在床對面一張桌子的邊沿，頭顱歪貼在桌面上。由于燈光的刺激，它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子，花費很長久的時間才將頭脫離桌面，并奮力昂起來。翅膀卻無法收攏，幾次努力都失敗了，依舊拖曳在身子的兩邊。它緩慢地打開雙眼，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癡呆，昏暗，沒有一絲光澤。它望著查先生，長久地望著，一句話也不說。它終于心滿意足了，像完成了一樁心愿，它關(guān)閉窗戶似的永遠(yuǎn)關(guān)閉了眼睛，頭一低，身子一搖晃，便從桌沿上落了下來，雙爪向上，面孔朝天。查先生一動不動。他想象著一只鳥，一只紅色的鳥。一只紅色的鳥在陰謀里飛翔，它的翅膀沉重地扇動，上面堆積一層堅硬的雪。它哀鳴。它整個身子在沉落。它太累了，再也堅持不住了。它看見了一條破舊的街道，看見一扇打開的窗戶，它一頭撞了進(jìn)來，癱倒在一張破舊的桌面上。它等待，等待能夠最后看見一個人，把它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他?，F(xiàn)在它心滿意足了，走了。查先生的眼里噙滿淚水，他下床，搖晃著到了紅鳥的旁邊，跪下身，雙手撫摸紅鳥堅硬冰涼的身軀，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查先生站起身，雙眼發(fā)黑。他扶住桌面，靜了靜。現(xiàn)在能喝點水就好了。查先生轉(zhuǎn)過身向床里邊角落里的水龍頭晃過去。他看見了一張潔白的紙?zhí)稍谒乩铩＜埍凰就噶?，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查先生雙手小心翼翼地將紙揭了出來，仔細(xì)端詳，知道是妻子寫的。他看了許久，連估帶猜弄清了內(nèi)容。

老查：

等你很久，猜想你晚上不會回來，屋里實在太寒冷，我走了。工資在枕頭底下。要照顧好自己。

看完，查先生笑了。她終于走了，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查先生雙手一放，白紙便飄落了。

一切都好了。査先生整個身子伏倒在水池上，張開嘴，擰開水龍頭，水便直接深入他的體內(nèi)，將內(nèi)心的一切包圍。

這時雪下得更大了，窗外已有灰溜溜的光亮，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燃燒著將他深深地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