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詞的箏樂審美,凸顯了“哀箏”意象。本文擬通過對宋代文人諸多心理特征的解讀,來探尋箏樂“哀箏”特質(zhì)與宋代文人審美理想的契合之處。
關鍵詞:箏 宋詞 哀怨
箏,因源于秦地,故又名秦箏。秦地即今陜甘一帶,相對來說宜居性差,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中飽含著對于自然環(huán)境的抗爭意味,因而秦地民俗多凄怨悲涼之風,反映到秦箏的音樂風格上,就表現(xiàn)為悲怨哀苦之音了。故而曹丕《與吳質(zhì)書》直言:“高談娛心,哀箏順耳”;岑參《秦箏歌送外甥蕭正歸京》也感嘆道:“汝不聞秦箏聲最苦,五色纏弦十三柱。怨調(diào)慢聲如欲語,一曲未終日移午……汝歸秦兮彈秦聲,秦聲悲兮聊送汝”。
當歷史的車輪緩緩駛入宋代,“哀音似訴”的箏樂也飄進了宋詞之中,一如它曾經(jīng)回響于唐詩的字里行間一樣?!鞍Ч~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北宋詞人張先這首《菩薩蠻》,似乎以“哀箏”一詞,為宋詞中的箏樂定下了“哀怨”基調(diào)。這與唐詩中對箏樂的贊美如“有時上苑繁花發(fā),有時太液秋波闊。當頭獨坐摐一聲,滿坐好風生拂拂”①之句已頗為異趣。然而翻閱《全宋詞》,諸家對箏樂的描繪確乎以表現(xiàn)哀怨者為多:
愁捻斷釵金。遠信沉沉。秦箏調(diào)怨不成音。郎馬不知何處也,樓外春深。
好夢已難尋。夜夜馀衾。目窮千里正傷心。記得當初郎去路,綠樹陰陰。
有宋一代,士大夫的審美品格趨于內(nèi)斂靜弱,填詞表現(xiàn)的對象,也多囿于閨閣佳人的風月離愁??蹬c之這首《賣花聲·閨思》堪稱其中當行之作。詞中回蕩的秦箏旋律正是少婦愁怨的化身,具體說來就是離別之愁、空房之怨與相思之苦。作者舍棄琵琶、古琴等樂器而獨取“秦箏”,不僅因為它在宋代是當行的俗樂器,更緣于其“苦情”本色:少婦彈箏竟是有意“調(diào)怨”。箏聲本已哀怨,通過急弦促柱等方法有意識地調(diào)節(jié),目的在于使箏音“怨上加怨”、“哀上增哀”,甚至為此損害了箏樂的美聽性,淪落到“不成音”的地步也在所不惜。詞人正是借箏樂的哀怨特質(zhì)把思婦的愁怨表現(xiàn)得入木三分??梢?,箏樂之哀與閨閣之怨,二者在宋詞中同氣相求,相得益彰,正是宋詞箏樂審美趨向哀怨的重要原因。其他如曹良史“掩銀屏,理銀箏,一曲春風,都是斷腸聲”②晏殊“玉酒頻傾,宿眉愁聚,空腸斷、寶箏弦柱”③等詞句,皆可為此觀點之良好注解,在宋詞中恰如中原有菽,俯拾皆是。
宋詞到了大家手中,便能跳出風月歡場,別開天地來展現(xiàn)士大夫真實的心胸世界。然而在這種場合,我們依然能聽到“哀箏”的余響: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shù)峰青。
這是蘇軾《江神子·江景》一詞的下闋。當時他任職杭州通判,泛舟聞箏有感而填詞。蘇軾向以曠達樂觀著稱,然而聞箏所感卻是哀音“苦情”。有宋一代積貧積弱,士大夫思想中往往充滿憂患意識,如何富國強兵,抵御外侮為其夙夜所思。然而圍繞這個議題展開的王安石變法運動,卻在一定程度上淪為士大夫之間的朋黨之爭。自神宗熙豐到哲宗元佑,數(shù)十年間新黨舊黨輪番執(zhí)政,打擊異己不遺余力。蘇軾就是在黨爭背景下被屢次外放的?;潞s@波,浮生若夢。詞人聞箏樂而感苦情,只不過是他憂世憂生的憂患意識,被哀箏苦音觸發(fā)而興感罷了。可見,箏樂之哀又與士大夫的憂患之苦同聲相應,這是宋詞箏樂審美趨向哀怨的又一原因。
如果說聞箏識苦,尚在情理之中;那么聽箏下淚,恐怕就在意料之外了。比如辛棄疾《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的下闋: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此處的安石,是指東晉名相謝安。謝安曾指揮若定,在淝水之戰(zhàn)中擊潰前秦大軍而使東晉朝廷轉危為安,戰(zhàn)后卻遭晉孝武帝疑忌。名將桓伊于孝武帝前“撫箏而歌怨詩曰: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聲節(jié)慷慨,俯仰可觀。安泣下沾衿……帝甚有愧色?!雹芫缚底兒?,宋金形勢與秦晉類似,然而主戰(zhàn)將領卻屢遭朝廷放廢.他們救國無門,中心抱恨,感時傷世,聞箏下淚。辛棄疾所感所泣,正緣于屢遭排斥而無桓伊式人物為之挺身張目,前代詞人中亦有葉夢得《八聲甘州》:“東山老,可堪歲晚,獨聽桓箏”與之遙相呼應。故而桓伊箏歌成為南宋主戰(zhàn)將領表現(xiàn)家國之恨時慣用之典故??梢?,宋代民族矛盾激化的形勢下,箏樂之哀又與士大夫家國之恨聲氣相通,這是宋詞箏樂審美趨向哀怨的別一原因。
在唐詩中,聽箏樂多是作為文娛活動來表現(xiàn)。但宋詞中,箏樂往往已是詞人情感生活的一部分了。比如吳文英《鶯啼序》:“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睋?jù)夏承燾先生考證,這首堪稱宋詞篇幅之冠的《鶯啼序》,與另一首《三姝媚·過都城舊居有感》一樣,均為作者懷念亡妾所作。《三姝媚》有“繡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之句,亡妾生前曾彈箏侍宴,箏樂是兩人愛情的見證。而今伊人已逝,只剩作者撫今追昔,來為愛侶賦《鶯啼序》招魂了。王國維有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像唐詩那樣漫衍鋪排來為箏樂繪聲摹形是宋詞短處,借物寫心、曲意傳情方為其擅場。故而在詞的最后,作者“彈入哀箏柱”的“漫相思”,實際已是其在《鶯啼序》中表露的所有情感。箏樂,作為作者意識中承載情感的文化符號,所起的作用就如辛棄疾在《蝶戀花》中所言:“恰似哀箏弦下齒,千情萬意無時已?!笨梢?,箏樂之哀又與詞人的“心靈之痛”氣聲相應,這是宋詞箏樂審美趨向哀怨的另一原因。
綜上所述,真正體察宋代文人在審美理想、情感呈現(xiàn)方式、政治經(jīng)驗等方面的諸多特點,才能深刻認識宋詞審美多“哀箏”的內(nèi)在動因和表現(xiàn)機制。
參考文獻:
[1]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房玄齡[M].北京:中華書局,2010.
作者簡介:
莫皖綿(1981年7月),女,秦皇島市,工作單位:秦皇島職業(yè)技術學院,助教,研究方向:音樂學。
注釋:
①吳融:《李周彈箏歌》.
②曹良史:《江城子》.
③晏殊:《殢人嬌》.
④ [唐]房玄齡:《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1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