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粹學報》詞學價值發(fā)微

李 晨 （蘇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蘇州 215123）

一

《國粹學報》是晚清國粹派的機關(guān)刊物，光緒三十一年（1905）創(chuàng)刊于上海，宣統(tǒng)三年（1911）?？?，是清季重要的學術(shù)刊物，以“發(fā)明國學，保存國粹”為宗旨，主編鄧實。詞，作為傳統(tǒng)文學體裁，為《國粹學報》所涉及。在詞學領(lǐng)域，《國粹學報》最被關(guān)注者，當為1908-1909年《人間詞話》的連載，“學報本”亦是最通行的《人間詞話》版本。事實上，《人間詞話》在約二十年后出版，才逐漸為學界注意，王國維也并未因為這部詞話成為“體制內(nèi)”的詞學家。而《國粹學報》對詞學的貢獻，尤其是對近代詞研究的價值，也并非《人間詞話》可以一概而論的。

《國粹學報》在七年間，刊登了一批重要的詞學文獻，主要包括三方面：

（一）詞話：《國粹學報》刊有宋人詞話：沈義父《樂府指迷》；時人詞話：王國維《人間詞話》、況周頤《玉梅詞話》（《蕙風詞話》的前身）、陳銳《袌碧齋詞話》以及鄭文焯《鶴道人論詞書》。此外筆記類如況周頤先后連載的《選巷叢譚》《蘭云菱寢樓筆記》《香東漫筆》《蕙風簃隨筆》，龐樹柏的《龍禪室摭譚》，劉師培的《光漢室叢談》，從中亦可輯得詞話。

（二）詞集序跋、詞籍敘錄：《國粹學報》刊有王闿運《〈秋醒詞〉序》《〈比竹余音〉敘》、黃節(jié)《伍懿莊〈浮碧詞〉序》、陳去病《〈笠澤詞征〉自序》，另有鄧實輯錄江藩跋張炎《詞源》，鄭思肖敘張炎《白云詞》，陸文奎跋舊鈔本《山中白云詞》五卷，詞籍介紹有朱祖謀?？獭吨匦舸八母濉匪木?、《補遺》一卷（附札記）。

（一）詞作：《國粹學報》設(shè)有“詩余”專欄，刊載時人或近人詞作，另有單獨刊登的《張蒼水詩余》。

二

《國粹學報》首期即設(shè)有“詩余”專欄，歷時五年，止于宣統(tǒng)元年第62期。宣統(tǒng)二年第65期單設(shè)“詞錄”欄目，專門刊登鄭文焯詞，共計13首，為鄭文焯“近制”——“聊欲系志于翰墨，得以亂思遺老已爾”。13首詞中，《祭天神》詞附朱祖謀《祭天神詞注》，對鄭文焯的《祭天神》作詳盡賞析：剖析詞中用典以及字句間蘊含的思想情感走勢。由于朱祖謀論詞精謹，這段賞評文字較為珍貴，或可視作“后人詞作鑒賞之先河”。

對于“詩余”專欄的五年，應(yīng)將前三年和后兩年分別看待。前三年，“詩余”專欄和一般報刊刊登詞作并無差別，我們可從中歸納出若干問題：

（一）流派觀照?！霸娪唷睂谠诘谝荒辏?2期）收錄的詞主要來自劉光漢、田北湖、馬敘倫、高旭、鄧實等五人手筆（只有第11期刊登伍憲子的詞）。這五人都是 “晚清國粹派”的成員，在國學研究、政論寫作等領(lǐng)域成就非凡，填詞當是余力而為，創(chuàng)作風格并不統(tǒng)一，水平也參差不齊，其中只有南社的發(fā)起人之一高旭被錢仲聯(lián)先生點入《光宣詞壇點將錄》1。劉光漢，即劉師培，時年22歲，刊于《國粹學報》的諸首《左盦詞》，頻繁調(diào)用楊花、秋柳、杜鵑等意象，通過今昔對比或者歷史反思，渲染現(xiàn)世的衰頹，表現(xiàn)出與年齡不符的整體格調(diào)。同為22歲的馬敘倫則頗具年輕人的激情，如其筆名“嘯天”，豪氣滿懷，直瀉胸臆——抨擊時局，說“痛哭上南樓，時事如流，盈千蜂蝶鬧簾鉤”（《浪淘沙》）；對自己，滿懷期許，“我幸生斯世界，縱覽優(yōu)贏和劣敗。英雄壯志貴乘時，成也好，傾也好，誰學富貴垂竿老”（《天仙子》）。巧合的是，另三位——田北湖、高旭、鄧實，則同為1877年生，29歲，詞作中要多出人生的閱歷。如田北湖，據(jù)《玄武湖志》記載：“清末以文字入獄，羈久之，始得釋，亡之海上?！?《國粹學報》即刊其《滿江紅》兩闋，分別為在獄中作和出獄后作，情真語切，“狂士”之風盡現(xiàn)。鄧實的詞立意雖穩(wěn)，但用語未免剿襲前人，其詞學旨趣或在張玉田。

（二）地域特征?！霸娪唷睂谠诘谝荒旰笃诩暗诙甑淖髡叨鄟碜詮V東地區(qū)。除了先前的鄧實是廣東順德人，有伍憲子，順德人；黃孝覺，南海人；羅惇曧，順德人；曾習經(jīng)，揭陽人。黃孝覺，陳衍《石遺室詩話》有記載：“黃孝覺字孝覺，掞東摯友，舊與曾次公同肄業(yè)京師譯學館，同喜倚聲，甚相得也。”3這些作者與鄧實及其助手黃節(jié)（廣東順德人）有鄉(xiāng)邦之誼。近世廣東詞壇的繁榮也在此有所投影。

（三）名家詞作?！霸娪唷睂诘牡谌?，朱祖謀、鄭文焯、陳銳的詞大量被刊登。朱、鄭在王鵬運去世后，成為當時詞壇的領(lǐng)袖，陳銳也在與“清末四大詞人”切磋往來的過程中被視作宗師4——《國粹學報》開始大量展示詞壇名家的創(chuàng)作狀況，對鄭文焯作品的刊登尤成系統(tǒng)?！秶鈱W報》第35期完整刊載鄭文焯《鶴道人沽上詞卷》，附刊《鶴道人沽上詞卷題首反左書記》，并分別在第33、36期刊登了陳銳和朱祖謀的題詞。在《國粹學報》的所有詞作者中，鄭文焯發(fā)表的詞數(shù)量為最。

三

“詩余”專欄步入正軌是在第四年，光緒三十四年，約是公歷的1908年。從第38期開始，“詩余”專欄有了明顯的變化，反映在：一、每期只刊登一位詞人的作品，而不是過往的每期可能刊登一到三位不等；二、在詞人之后開始附有簡單的小傳，大致介紹詞人的名號、籍貫和詞集；三、介紹的有些詞人已經(jīng)過世，如王鵬運、徐穆、沈景修、譚獻等等，而過往諸期的詞人皆在世；四、介紹的詞人除鄭文焯連續(xù)第42-44期刊登作品，其他詞人每期各不相同；五、介紹詞人均用其姓名，而非過往諸期名、字、號、筆名混雜。這些變化一直持續(xù)到第62期，整整兩年時間，共選清末民初22家之詞，分別為王鵬運、文廷式、況周儀、程頌萬、鄭文焯、夏敬觀、王闿運、朱祖謀、陳銳、徐穆、龐樹柏、沈景修、洪汝沖、張鳴珂、蔡寶善、葉衍蘭、樊增祥、王以敏、李慈銘、張鴻、劉恩黻、譚獻。光緒三十四年、宣統(tǒng)元年的《國粹學報》“詩余”專欄已然具備選本性質(zhì)。龍榆生先生說“選詞之目的有四：一曰便歌，二曰傳人，三曰開宗，四曰尊體”5，《國粹學報》當為傳人無疑。

如果把這兩年的“詩余”欄目視作小型的近代詞選本，那這選本確然反映了當時詞壇的風氣，比如長調(diào)慢詞比重較大，師法南宋的詞數(shù)量較多，表現(xiàn)或隱喻國事的作品比較豐富，當然題材也并不局限，感懷身世、敘寫離愁別緒、詠物等各有展現(xiàn)。兩年的詞作者，起于王鵬運、結(jié)于譚獻，包含清末四大詞人以及陳銳、程頌萬、夏敬觀等活躍在詞壇中心的作家，勾勒出了當時的詞壇格局。這兩年，《國粹學報》對鄭文焯、朱祖謀、陳銳的選詞因近作較多，?？币饬x凸顯，有部分詞在收入本集時被作相當程度的修改，而《國粹學報》保留了這些詞創(chuàng)作的初始狀態(tài)?！秶鈱W報》選錄的這22家時代較譚獻《篋中詞》在時代上明顯下移，一部分詞家未見錄《篋中詞》，被《篋中詞》收錄者在具體詞目的選編上也區(qū)別較大，故而《國粹學報》這小型的近代詞選本是對《篋中詞》的絕好補充。

《國粹學報》在詞學亦有引領(lǐng)風氣的作用。五年后，陳匪石在《民國日報》選輯《今詞選》，其選源即包括《國粹學報》。

注釋：

1.《詞學》（第三輯），《光宣詞壇點將錄》，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237頁。

2.夏仁虎《玄武湖志》卷二，民國二十一年刻本。

3.陳衍《石遺室詩話》卷八.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頁.

4.葉恭綽《廣篋中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

5.龍榆生《選詞標準論》，《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