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田子 (華東師范大學藝術研究所 上海 200062)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但各民族之間的來往并不是自古就有的。吐蕃,也就是現(xiàn)在的西藏,出現(xiàn)于公元七世紀初,恰為松贊干布在位之時。那時的吐蕃與中國內(nèi)地沒有往來,漢文中未見到記載。隋末唐初時吐蕃統(tǒng)一,松贊干布將青藏高原上的各個原始部落合并在一起。那時也正是李世民在位之時,貞觀八年,松贊干布派使節(jié)前往大唐國聘問,大唐隨后派使臣回訪,就此建立了唐朝與吐蕃國的外交往來。唐朝與吐蕃最聞名的交往莫過于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和親。
松贊干布作為吐蕃的第三十二世孫,在吐蕃歷史上是一位頗有作為的贊普。他不僅統(tǒng)一了吐蕃,并且是一位主動愿意接受漢文化的領袖。在大唐漢文化的影響下,松贊干布效仿唐朝,對政治、軍事、文化等方面進行了全面的改革,使得吐蕃從荒蠻走向文明,逐漸向封建制度過渡。
這次歷史上有名的和親并不如想象中順遂,而可以說是一波三折。公元634年,松贊干布第一次派使者前往大唐提出和親意愿,卻遭到拒絕。638年,松贊干布一面派使臣攜帶聘禮琉璃寶到大唐求婚,另一方面他親自帶領20萬猛軍前往松州,試圖通過此舉向唐王施加壓力,完成和親,卻慘遭唐軍擊退。兩次求親都無疾而終,松贊干布并未就此氣餒,他于640年再派祿東贊前往長安,并貢上珍寶,第三次提出和親的請求。在祿東贊的得體應對下,唐太宗一方面也考慮到與吐蕃和親對于唐朝西部邊境的安寧影響巨大,同時也為松贊干布的誠意打動,這一次終于答應了和親的請求,同意將文成公主與松贊干布通婚。這次聯(lián)姻不但增進了唐王朝與吐蕃的聯(lián)系,還為吐蕃帶去了唐朝先進的農(nóng)業(yè)、醫(yī)學等技術與各類書籍等,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吐蕃的發(fā)展,也影響了吐蕃的漢化進程。
關于這次和親,最直觀的文獻記載莫過于初唐著名畫家閻立本所繪的人物畫《步輦圖》了?,F(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步輦圖》為絹本設色,高38.5厘米,長129.6厘米,作品設色典雅,用線流暢,構圖錯落有致,是唐代極具時代代表性的人物畫作品。
閻立本(公元601----673年),唐代著名畫家、建筑家,漢族,雍州萬年人,出身富貴,對于繪畫有著深厚的家學淵源。他的父親閻毗是北周駙馬,精通工篆隸書、繪畫和建筑,因此受到隋文帝和隋煬帝的喜愛。閻立本的兄長閆立德也擅長書畫、工藝和建筑工程。父子三人以工藝、繪畫馳名隋唐兩代。閻立本于太宗時期擔任刑部侍郎,顯慶初年,任工部尚書,總章元年升為右丞相。閻立本精通書畫,作品題材涉獵廣泛,從宗教人物、車馬到山水,無不擅長,其中尤其擅長繪制人物肖像。閻立本繪畫主要師法張僧繇、鄭法士和他的父親閻毗和兄弟閻立德,相傳他對張僧繇的畫進行了非常認真深入的研究。起初,他對張的畫并不能完全理解,通過再三觀賞,才在張僧繇的畫前“留戀十日而不能去”。由此可見其作品和六朝繪畫的繼承關系。代表作品有《步輦圖》《古帝王圖》《職貢圖》等。
《步輦圖》正是閻立本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太宗命閻立本作畫來記錄文成公主與松贊干布和親這一重大事件,畫家采用獨特又巧妙的視角,并未選取文成公主入藏或是太宗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等宏大場面,而是通過描繪太宗乘坐步輦來迎接使者祿東贊這一特定場面來記錄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這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畫以點代面、以小見大的藝術特色,反映了畫家對這一歷史事件理解之深刻,分析之精辟以及選材之得當。
《步輦圖》舍去一切繁復背景而采用簡潔的手法描繪了太宗接見祿東贊的場面。采用不對稱的均衡式構圖,《步輦圖》將畫面人物分為兩組,以畫卷中軸線為界,左邊三位官吏為一組,右邊太宗和九位宮女為一組。畫面重心放在太宗所處的畫面右側(cè),太宗坐在步輦上,面目俊朗,神態(tài)莊重,同時又流露出對于使節(jié)的盛情和嘉許。畫面中太宗乘坐的代步工具,通常稱為"輦"。最早輦和車一樣都有輪子,秦代之后,這種帝王、皇后專乘的代步工具被去輪為輿,從原來的用馬拉改為由人抬,于是稱作步輦。畫面中九位宮女簇擁在太宗身旁,她們有的抬輦,有的撐傘,還有的執(zhí)扇,形態(tài)各異,姿態(tài)輕盈,看似有徐徐向前之趨勢,使得畫面富有靈動之感。衣帶飄飄的仕女和迎風招展交相呼應,畫面整體渲染出一種柔雅、安寧的情調(diào)。畫面左側(cè)三人排隊肅立,最靠近太宗的“朱衣髯官執(zhí)笏引班” 為朝中引班的禮官,姿態(tài)謙卑,一臉的誠惶誠恐;中間穿著西域民族服飾的正是使節(jié)祿東贊,臉頰豐滿,高鼻梁,黑黑的絡腮胡,矯健中略帶粗獷,充滿西域人民的面部特征。他緊跟禮官,態(tài)度謹慎,流露出對太宗的尊敬之意,從容貌神情恰當?shù)乜坍嫵龅摉|贊睿智聰穎而又謙和的性格特征。畫面最左邊的是朝中的翻譯官。畫家巧妙地通過運用對比手法襯托凸顯出唐太宗的威儀和風度,左側(cè)的三人莊嚴肅穆,有一種肅靜的意境,與右側(cè)的靈動形成一靜一動的對照。畫面左邊的翻譯官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畫面右邊圍在太宗身邊的仕女卻神態(tài)自若,同樣為侍奉者卻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官吏謙卑恭敬的態(tài)度與太宗沉著大氣神情的對比,以祿東贊真誠謙遜的儀態(tài)正門襯托出唐太宗藹然可親的態(tài)度,而通過對嬌弱的抬輦宮女的刻畫來反襯出壯碩沉穩(wěn)、坐在輦上的太宗。在人物大小處理上,宮女相對較小也體現(xiàn)了當時男權社會男尊女卑的社會現(xiàn)象,女人只是男人的代步工具,也顯現(xiàn)了女人社會地位低下的現(xiàn)象。
這幅作品不僅在構圖上細致精妙,在繪畫技法上也非常有特色。閻立本采用的勾線技法與東晉顧愷之的“春蠶吐絲”描有所差異,顧愷之的用線飄逸,而閻立本的線條更為剛硬,是為“鐵線描”,線條有力而細挺,并且透出沉著堅實之意。這很大程度上收到了六朝畫家的影響,整個畫面充滿古樸的意味。盡管《步輦圖》在人物衣紋刻畫上較為簡潔,但畫家還是在簡潔中細致安排了各人物衣紋的疏密變化。不同質(zhì)地的服飾采用不同線條刻畫,簡潔中富有變化,單從祿東贊長袍上的精密花紋便能看出畫家的獨具匠心,展現(xiàn)了民族服飾不同于唐王朝服飾的特色。
從畫面的色彩安排上看,由于《步輦圖》勾畫的是一個隆重的喜慶場面,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習俗通常由紅色來裝點。畫家為了突出喜慶的氣氛,特意將畫面中心的禮官的服飾畫成紅色,這樣既能渲染喜慶的氣氛又不會顯得太突兀。我們知道,吐蕃即藏族的服飾多為網(wǎng)狀圖案、色彩鮮艷具有異域風情,很少有大片單一的顏色。紅色在漢文化中為代表喜慶的顏色,也不能由西域使節(jié)穿著,否則有喧賓奪主之意。再者作為一國之君的唐太宗也不適合穿著紅色,而是由與其身份相匹配的黃色來襯托,所以安排禮官穿紅色長袍。另外從畫面角度考慮,若唯獨禮官一人著紅裝,便會顯得孤立和突兀。于是畫家巧妙地在晁蓋頂以及宮女服飾中點綴紅色加以呼應,使整個畫面充滿祥和喜慶的氣氛。
從繪畫藝術的角度來看,閻立本將表現(xiàn)技巧運用得相當純熟。衣紋和器物的線條勾勒得細致圓轉(zhuǎn),流暢中帶著堅韌;人物的神情舉止刻畫得栩栩如生,做到了南朝謝赫在《古畫品錄》中突出的“六法”中最重要一法---“氣韻生動”。畫面局部配以暈染,畫卷設色濃烈,紅綠色塊對比強烈,極具韻律感,卻不失沉著穩(wěn)重又富麗的氣息。用色上也講究呼應,如上文所提到的,左邊引官官服大塊紅色與右邊宮女衣裙上小條紅色在面積上既對比又呼應;左邊翻譯官與右邊宮女上衣的白色呼應也恰到好處,增加畫面的統(tǒng)一性。太宗深赭黃色的長袍與身邊宮女淺色上衣的色彩在明度上形成對比,猶如眾星拱月,突出了重要人物。
《步輦圖》毋庸置疑地是一幅具有藝術價值及歷史價值的重要作品,也是最早反映漢藏民族團結(jié)和睦的歷史畫卷。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當不同民族和政權不希望用武力和戰(zhàn)爭解決對立狀態(tài),而是通過聯(lián)姻的方式來維持友好往來的紐帶,這就是被后世稱為和親政策的來由和實質(zhì)。文成公主和親后為吐蕃帶去了豐富的漢文化,如工藝品、農(nóng)作物、樂器等等,這一舉動不僅促進了邊疆和內(nèi)地的文化的交流,也為吐蕃的繁榮和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從此次和親不僅為吐蕃更是為唐王朝帶來了有利的雙贏結(jié)果,《步輦圖》很好地記錄了這一偉大的歷史時刻,但又將深刻的政治因素隱埋于作品當中。我們只能從中看出一片和樂融融,大唐天子深沉大度的皇家風貌。由此可見《步輦圖》更是將嚴肅的政治目的通過優(yōu)美的藝術語言來展現(xiàn),也使得這一歷史時刻在后世得以流傳與銘記。
[1]《中國繪畫史》,王伯敏,1982.12,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
[2]《隋唐繪畫史》,陳綬祥,2001,人民美術出版社
[3]元湯垕:《畫鑒》,于安瀾編《畫品叢書》,頁406--407,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
[4]《魏晉至五代繪畫》,周林生,2004,人民藝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