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郁
他鄉(xiāng)夜雨
□寒 郁
她說她叫安娜,我們也就叫她安娜好了。人們都說她美麗,她也是知道的。因為職業(yè)的關系,陪客時總是一副伶俐和自信的模樣,平時則平和柔軟,大方,從容,不計較同事間的小打小鬧,做事又勤勉安靜,所以在店里人緣很好,漸漸地做到了副領班的位子,其中的辛酸,也并不是同齡的女孩子都能體會理解的。
若是遇到不順心的事,或是死不要臉的男人刻意惡意糾纏為難,也只能忍著,陪著笑臉,強作歡顏,在男人下賤的欲望中端著酒杯周旋,一次一次讓疼得難受的胃飲盡杯中廉價的尊嚴。
也已是習慣了。
他是一個高大堅毅而沉默的男子,內心自閉,少有言語,做事很穩(wěn)重,笑的時候,眉宇分開,清澈,溫和。但是,笑的不多。
他做保安,也負責一些貨物的搬運,有點威信,算是十幾個保安的頭兒。有時,必要的話,在上面的示意下,也打架,總之,實質性的工作和工資一樣,不多,卻是時間慢,且長。沒有事做的時候,偶爾也在角落里坐下來,抽支煙,盯著天花板上五顏六色的燈飾,不說話,神情落寞而清和。
因性情隨和,閑時,店里的女孩子經常調弄取笑他,鬧著玩。這些女孩子什么樣的風月沒有見過,有時說的不堪了,他也不惱,眾人笑,他也笑,樣子總是很和氣,甚而會拘謹?shù)男摺2幌竦昀锏钠渌泻⒆釉诨ㄇ傲率帜_并用,舉止輕浮。她們遂叫他大木頭,或者,木頭,并使出對待客人的狐媚手段調笑他。安娜叱責她們,反被幾個伶俐女子嘰喳說道,喲,姐姐心疼了,呵呵……真真假假,在酒店里,笑語總是不斷的。
見了她,打個招呼,笑一下,繼續(xù)做他的事。
她也是。
就像兩條平行線,日日見面,靠近,卻不曾深入。
已是夜深了。他把倉庫封鎖好,抽了支煙,回到他所服務的包房附近,規(guī)矩站著。包間里的笑鬧聲似是沁透了墻壁,流淌過來。他抬頭看頭頂?shù)臒麸?,蓮花狀,沒有任何表情的空洞亮著。活動了一下腿腳,腳心絲絲縷縷的疼,這是建筑工地上鋼釘留下的記憶,每到雨天,疼得依然新鮮如初。
空氣有些沉悶。大廳里幾個年輕人組成的樂隊正在暴烈的歌唱,聲音像是撕裂的青春,鮮血淋淋。一只不合時宜的蒼蠅在空曠的廳堂上空無所附著地疲倦盤旋。玻璃水箱里的金魚拖著腐爛尾鰭,在荒涼而炙熱的水中掙扎起落,艱難存活。
夜已是很深了。除了樓上的包房,沒有多少客人。幾個沒有顧客的女孩子神情懨懨,笑罵著,議論著,下班回去了。
安娜趁去柜臺取酒的間隙,進了洗手間,拿手帕沾些涼水,涂在鼻翼和眼角,胸口濕濕的躁熱,捂著心口,胡亂用手扇了幾下,整了頭發(fā),扯了衣襟遮住胸口一痕白雪,小腹卻蟻咬一般,一陣絞痛襲來,接著胃腔一股惡心的翻涌,又對著洗手池干嘔了幾聲,急忙忍住了,匆匆揉了幾下例假來臨之前疼痛的腹部,補了點妝,調勻笑臉,帶了酒,回到包房,繼續(xù)參與言語和肢體的表演。
大廳里的樂隊唱起了舒緩傷感的歌曲,音色柔韌,動人心意??諝馊允浅睗?,似乎能擰出水來。和幾個同事麻木說笑了一會,他又回到了一個不被人注意的拐角,掏出從包房里拾到的帶著菜汁酒汁的紙煙,把帶有齒印的過濾頭掐掉,接上自己手中的煙屁股,百無聊賴地抽煙。
雨還沒有來。
包房里時或傳來聒耳的叫笑聲。他知道是男人們在逼迫安娜喝酒,以此取樂。被欲望主宰的塵世中無聊和下流的人那么多。他還知道應該有幾只手在安娜身上游走??偛贿^是這樣子。
壓抑。悶熱。酒樓像是棺材,悶得難受,又出不去。空氣粘滯不潔。醉生夢死是別人的事。他和她只是無數(shù)殉葬棋子中的兩只。
腳心還是若隱若現(xiàn)的疼。自從工友大林從腳手架上摔落之后,他就不在建筑工地做了。一個19歲孩子的幽默和鮮活,啪嗒一下,不見了……沒有人再陪他光著脊梁出力、干活和喝酒了。他抬頭若有若無地苦笑了一下,在蒼白的光影里,表情是難以掩抑的惘然和傷感,以及流水一樣單調的疲倦。
又抽了支煙。一雙驕傲的高跟鞋有節(jié)奏地叩擊著地板,是櫻子來了。他站直了腰身,打了招呼。櫻子也是陪酒女,遇見適合的客人,用她的話說,也適當?shù)鼐植块_發(fā)一下。只是因為長得媚氣,身材又好,似乎掙了不少錢,人不免傲氣些,也是正常。
她問,還沒換班呵。聽到包房的吵笑,櫻子皺了皺眉,罵了句,幾個老不要臉的。
他笑,說,快回去吧,別等下雨了。
櫻子嘆了口氣,很輕微,卻說,你也別太沒有良心了,別死顧著安娜這塊肉,有空來找我,八折。櫻子笑的時候,挺了挺胸脯,微微的,嬌媚且俏皮,流露出職業(yè)小小的魅惑習氣。
他呵呵一笑,拍拍櫻子云朵般蓬松的頭發(fā),說,又喝醉了,好了,累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
說笑了一會兒。櫻子走了。他運動了一下疲乏的身體,用冷水洗了把臉,等著客人散盡,交班回去。
門開了。
安娜踉蹌了一下,扶住墻壁,緊緊捂著胸口,想吐,又咬牙忍住了,兩頰酡紅,衣發(fā)不整,胸前和裙子俱是濕了。她向他招手,苦笑了一下。他奔過去,扶住她。她說,木頭,快,扶我去衛(wèi)生間……
關上衛(wèi)生間的門,她彎下腰,撲過去,吐得很厲害。他遞過紙巾,她擺手,又是一陣劇烈的嘔吐。看著她纖弱的背影,他走過去,輕輕拍她的背說,安娜,他們又灌你了……他的指關節(jié)響了幾聲,接水的手有些抖,讓她漱口。終于吐完了。安娜轉過身來,倚在墻上,虛弱的站不穩(wěn),睫毛上掛著大顆大顆冰涼的淚,對他無所謂地笑了笑,笑得曲折而苦澀。
安娜深深呼吸了幾次,攢了點力氣,站起來,順了順長發(fā),緊了緊衣服和裙擺,對他說,木頭,謝你了。就準備再回包房陪客去了。
猶豫了一下,他從背后拉住她手指,輕輕的,喊她,安娜……安娜轉身了,眼角掠過一些潮濕,低下頭,抵在他的肩,吸了一口氣,抬起臉,看著他,若無其事地一笑,走過來松松地抱了一下他的腰,說,沒有事,木頭,這就好了。安娜轉身出去了。
他看見她的一根長發(fā),自肩頭落下,在半空中疲倦地漂泊了片刻,終于落了下來,在地板上發(fā)出轟隆隆的寂靜聲響。他蹲下來,把發(fā)絲三尺纏繞在寂寥的手指,心里的疼痛漸漸浮了上來,很輕,很韌……
刷拉一個大的閃電,劃破夜晚浮華的黑臉。雷聲也逐漸清晰,哐當一個悶雷,青花瓶里的假花瑟縮了一下。夾著慘白的閃電和憤怒的滾雷……雨終于來了。
大廳里的樂隊停止了演奏,幾個人,神情寂寥而茫然,聽著雨,陷入了沉默。在燈火闌珊的舞臺一角,那個貌美秀氣的男孩子,長發(fā)遮住了眼睛,坐在那里淺淺撥弄著憂傷的吉他。穿著斑斕緊身內衣的漂亮主唱,有著堅強不羈的眼神,此刻,看著指間彈落的煙灰,卻莫名流下參差的眼淚。
他仰面看著凌厲的閃電裹著巨大的憤怒一次次撕裂城市的夜空,隱隱有些快意,卻又內心悵然,不知所從。只聽見無忌的雷電呼應著天地間茫茫雨聲。
及至夜半以后,客人們才或聚或散地陸續(xù)離開。
這個時候,他也就該交班回去了。換下死氣沉沉的工作服,和同事諸人打了招呼,就準備回去。卻又不放心安娜,推開包房的門,在一片烏煙瘴氣中,服務員們正在打掃房間,清除杯間恩怨,倒掉殘留笑聲,恢復華麗和空靜,布置好下次欲望和無恥上演的背景。安娜以身體不適反復推阻掉所有對她目標明確的手腳,身上無外又添上幾道狗咬一樣的抓痕,乳房和臀部尤甚。確定值班經理不會來,安娜恨恨摔了一個高腳酒杯,似是傾盡了所有力氣,虛弱已極地癱倒在沙發(fā)上,吐了口濃濃的酒氣。他過來,扶她起來。
簡單的員工更衣室在雨聲中顯得格外冷清,他說,安娜,你今天喝了這么多酒,以后不許你這樣喝了,身體會垮的……卻不說了。安娜抬腳甩去鞋子,伸手想褪去黏人的絲襪,卻醺醺搖晃著摔倒在地板上,微醉的長發(fā)落花般灑了一地,她低頭順手拍打了一下無心的地板,仰面無助地看著循聲轉身的他。他被她孩子氣的動作所觸動,輕輕微笑,把她抱起,彈了一下她濕潤的腳趾,他們相視而笑,拘謹而覺得美好。他問她,能站穩(wěn)嗎?
顯然不能。但她的情態(tài)卻像是撒嬌了,眼里蕩漾著流轉的清澈的水波,頰上桃花朵朵開了,因為酒的勾勒,渲染的格外柔軟,且媚。他覺得,她真的是美。美的月光如水,只想讓人落下心疼的眼淚。
在給安娜換下潮濕的月白色緊身上衣時,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鍍亮了她暗藏芬芳的身體,他在心底默然嘆了口氣,又小心而笨拙地為她穿上衣服。換裙子的時候,他還是猶疑了一下,先是給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把牛仔褲穿上,隔著裙子給她摸索著扣上,然后又從上身把裙子反脫了下來。
安娜笑了,說,你不是木頭。卻不由得嘆了一口悠長的氣息。
就像政客們宣言一樣,酒吧歌廳的女孩子說我只坐臺而不出臺,或者大酒店的陪酒女子說我和客人沒有關系,皆不可當真。安娜也是。因他的小心和細膩,安娜以為在他心里她只是和櫻子她們一類女子,安娜倒笑得有些自棄和負氣了。她們的心思,因職業(yè)關系,與平常女子亦是不同。
他給她穿上涼鞋,放好衣物,末了想問她,今晚還有客嗎?雖是事實,說出來也未免有些傷人。只是說,走吧,安娜,我送你回去。牽著她的手,出了酒樓,到了街上,雨還在下著,不是太大了。為她撐開雨傘,安娜推開,抬頭看黑黢黢的天幕,說,我想淋淋雨。
他還是把傘罩在她的上方,且把外衣給她披上,說,別著了涼。
她倚著他走著,吐納了幾口清新空氣,卻忽然轉頭問,木頭,你說,我若不是做這種工作的,你會不會愛上我。她卻先自負地笑了,黑黑的眸子有些難過,卻一帶而過,說,木頭,謝謝你,我很快樂,真的。
他沒說話。已經深深厭倦了這種給人做守門守財守物的狗一樣的工作,成日對那些公款吃喝玩樂道貌岸然的人點頭哈腰。已經厭倦。他想說,安娜,過幾個月,辦好了鉗工或者焊工的操作證,就不在酒店里做了。他甚至想說,安娜,你也別做了……然而他什么也沒有說。沒有資格。第一個女孩子,曾經發(fā)誓生世不分的女孩子,不也輕巧轉身離開,喜歡上一個更有能力為其建筑幸福愿景的人了嗎?……他把身子貼近了她,那還能說些什么。內心總是有這么多的絕望和悲涼,他想,這樣或許她會暖和些吧。
過了一會兒,她說,今天的雨真好,不是嗎?
他仰頭,用眼睛接了幾顆雨水,緩緩的,說,雨真好。
兩個人在傘下無聲笑了。她的手是涼的,像雪。
雨是一陣一陣的,像一場即興的哭泣。一個大而長的閃電,之后,雨腳隨即又肥大了起來,落筆忽如狂草,全無章法,只是劈頭蓋臉地砸來。
因為傘小,顧著她便顧不了他了。她伸手摸他左肩,已經濕透,而即便是她的右肩,也并未淋濕,傘是默默傾心于她的。她轉眸看他瘦硬的眉臉,心里涌起柔軟和溫暖,卻又不由得心生傷感。路過銀行檐前,她說,木頭,避避雨再走吧,過了這一陣。
他們靠在檐下避雨,看大雨瓢潑,雨簾流瀉。街面上偶有汽車駛過,奪路狂奔。少有行人。
他抽煙,問她,來這個城市多長時間了。
五年,或者更長一些,懶得記它。她說。也點了煙,熟稔地放至唇間。開始的時候還想過要回家,后來就不想了。
怎么了。他看著雨落,又轉頭看身邊的安娜,問的體貼且小心。
靠身體掙了點錢,也不想費心解釋。她笑笑,繼續(xù)說。原來在廠子里做工,訂單一來,不分晝夜地加班,且工資時常拖欠或者被騙。拿廉價的青春供養(yǎng)著別人的聲色和輝煌?,F(xiàn)在也是一樣。說完,她把煙頭投于雨水中,小小的焰火,尚來不及發(fā)出微薄的呻吟或是呼喊,已被污濁水流淹沒不見。她笑,所以,我們只能在別人冰涼的鞋底卑微而韌性地活著,小心而辛勤地呼吸,出售廉價的人格和身體,勤懇的沒有依據(jù),有時連螞蟻尚且不如……下雨了。她說。
煙頭燙著了他指間的失落,并沒有感覺到很疼,只是手指冰涼。遠處,雨夜里,似一顆星,又若一顆麻木的眼,在水里泡著,那是這所寄生于此的城市標志性建筑的頂層的燈。雨好像小了,我們還等等嗎?他說。
她掬一捧雨水,抹在了灼燙的額頭,又揉了揉眼睛。
他說,安娜,你今天喝了太多的酒,頭還疼嗎?
安娜搖了搖頭。吐了口氣。眼睛水茫茫的,又瞇了眼,看著荒涼而模糊的遠方。忽然有些想家了……同時鼻息揶揄否定了自己。回不去了……她想。
她走進雨里,擎起手臂,大口呼吸,且笑著,在雨中奔跑和呼喊,雨水流過她的眉眼,汁液四濺。
哭和笑不同。笑可以成為一種職業(yè)習慣,而哭是需要勇氣的。而此刻,他的眼里卻已有了淚意,酸澀,甚至委屈。
他沖進雨里,抱她回來,說,好了,安娜,別鬧了,會病的,你醉了。然而,及至看清了她的眼睛,就明白了,輕嘆了一聲,抱了她,親吻她水濕的長發(fā),他說,安娜,你哭了嗎?
她說,是雨。又說,我才不會哭呢,日子已經夠濕的了。
她笑。他也笑,說,安娜,這樣才好。
她踮起潮濕的腳尖,輕輕去吻他的唇。她說,木頭,知不知道,你笑的樣子,很好看,暖人,你要常笑才好。她再次湊起濕潤的唇,小心吻他。她的唇若一朵溫柔而清涼的云。她說,這是我身上最干凈的部分,從不許客人沾染的,我把它給你了,希望你會快樂。
……
她住的地方,是一處寧靜的房子,原來合租的女孩子被人包了,于是,不大亦不小的房子只有安娜一人,以及干凈,溫馨,當然,也會有孤單和心事重重的難眠。
安娜取毛巾讓他擦干臉上的雨。倒了茶。翻找出一身稍大些的衣服,說,小了點,快換了吧。他象征性的喝了口茶,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安娜,不必了,回去路上還是得濕。
安娜踟躕了一下,眼角掠過一絲嫵媚的失落,帶著近于嗔怪的神色把他按回沙發(fā)里,說,木頭,你看,這么大的床,睡得下兩個人的,雨這么大,別走了。見他不說話了,她說,木頭,你害怕了么。她笑的羞澀而清甜,是仿佛回到了做女孩子的時光里。
他說,沒有,安娜,這茶……茶太熱了。他眼巴巴的望著她,近乎結結巴巴的說話了。
安娜彎腰撲哧笑了。進里間換了棉白的睡衣,安娜開始收拾床被了。
收拾好了,滅了燈,赤著腳,摸索著,從背后輕輕抱了他的腰,喃喃的,她說,木頭,別走了,陪我說說話,我累了,你也睡吧。
在黑暗中,他終于無限熱烈的擁抱她,并且寂靜的流下酸辣的眼淚,不知不覺的難以自禁。他拂開她臉頰上縈繞的發(fā),他吻她,輕輕的。無垠的夜雨一直在下……心也濕了。
而雨聲如蠶,沙沙的咬噬著耳膜,靜靜的,在人間這樣水淹的夜晚,仿佛兩葉無人關照的小小的船,搖搖晃晃,他們仍然執(zhí)手相互依偎著,溫暖著,傾聽雨打紅塵濺落的聲音和顏色。
他想,就是明天吧,應該買一把大些的傘了。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