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瑋
雞毛信
□范 瑋
如果跟你說,我因為一個夢來到歡城,你一定會覺得荒唐,其實,誰能保證自己不是每天都生活在荒唐之中呢。夢,是內(nèi)心的一種謠言,你不感覺如此嗎?生活和夢是相互改裝的。一件虛假的事情可能在本質(zhì)上是存在的,不,這話是一個叫博爾赫斯的人說的,他是個盲人,對他來說,白天猶如夜晚,他有兩個夜晚,也更容易生活在夢里。
對不起,我當然不是教授,我給你的感覺是不是有些賣弄了?那我先道歉。我的職業(yè)是造船廠的鉚工,把鐵板切割下來焊在另一塊鐵板上,慢慢地就有了一個叫船的東西,開始的時候,它一點兒都不像船,好比樹就是樹,木頭就是木頭,一點兒不是吧臺或者沙發(fā)。不不,我們只做點焊,焊實的活兒由電焊工來,我們鉚工只干鉚工的活兒,看看我的手你就知道了,比鐵板還硬,到處都是老繭。我發(fā)現(xiàn)來到歡城之后,我有了兩個奇怪的變化。一個當然是氣溫,歡城太熱了,在我們北方這個時候還穿著棉衣呢,下了飛機,我就覺得嗡的一聲,熱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了,我被融化了,身體越來越輕,在北方,我走起路來咚咚響,在歡城,無論我怎么用力踩地,我的腳就像被裝上了消音器,只發(fā)出輕微哧哧聲,不像是走路,倒像是氣球撒氣的聲音。再一個就是說話突然就變得文縐縐的了,像是一下子支取了多年的儲蓄,從小到大積累的知識和詞匯連本帶利都涌現(xiàn)在我腦海里,我特意用心傾聽自己的聲音,發(fā)覺既熟悉又陌生,腔調(diào)是自己的,話語內(nèi)容卻像是被另外一個人操縱出來的?;蛟S,面對古老的歡城,詞語的免疫力調(diào)動全兵出戰(zhàn),以此來掩護一個遙遠北方人的文化上的自卑。
還是讓我來說那個夢吧。
那個夢之前,我做了一堆雜亂無章的夢,不知道是不是身體對這些千篇一律的夢產(chǎn)生了抵抗,喉嚨的干渴感讓我迷迷瞪瞪立起身子,借著墻壁的折光,我準確地找到床頭柜上的水杯,喝了兩口之后,我重新倒在床上。
夢果然也重新起了頭兒,而且,是伴隨著一陣奇異的蘋果的香味開始的,夢中的我手里突然多出一兜蘋果,并且莫名其妙地坐在一列火車上,我并不關(guān)心要到哪里去,表現(xiàn)出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火車將開未開,車里的人正在和外面的人紛紛作別,站臺上人山人海,由于隔著厚厚的玻璃,外面的人像表演著一出啞劇,都用力揮舞著手臂,嘴巴魚一樣張合著?;疖噭恿艘幌拢粋€蘋果從網(wǎng)兜里蹦了出來,長了眼睛一般跳到了我的手里,火車開動的聲音有些奇怪,像獅子喘氣,但所有的人都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好像火車的聲音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火車慢慢地開過了幾道水泥柱子,在水泥柱子的間隙,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她微微佝僂著,頭發(fā)花白,我迅速合上眼睛,免得一不小心暴露出什么,車廂里沒有人知道她是我的母親,我像保守了一個秘密似的,若無其事地轉(zhuǎn)動著手里的那個蘋果。
車廂看起來更符合酒吧的格局和氣氛,燈火明亮,空氣里猶如銀絲飄動。對面一個戴著小丑面具的人沒有商量就從我的網(wǎng)兜內(nèi)往外掏蘋果,我數(shù)著,一共五個,他可真不客氣,但我不打算計較,在整個造船廠都知道我是一個大方的人,小丑像知道我的底細,心安理得地利用這五個蘋果玩起了雜耍。五個蘋果被拋在空中,小丑把這五個蘋果舞動成了一個紅色的圓圈,他的手技令人眼花繚亂,我克制著對他的贊賞,車廂里卻響起熱烈的掌聲,一個穿露臍裝的女人,甚至跑上去給了這個家伙一記香吻,那記吻惹得車廂里斷了幾秒鐘的電,燈再亮的時候,小丑正笑容可掬地把手里的蘋果分給乘客。我掌握住了這個憤怒的時機,站起來大聲質(zhì)問小丑,憑什么拿我的蘋果送人,我理直氣壯卻心懷鬼胎,沒有人知道更多的憤怒來源于露臍裝女人的那記香吻,在我想來,那記香吻也跟蘋果一樣本來也該屬于我,我用手指瞄準小丑,手里握著一支手槍一樣。小丑愣住了,他攤開雙手,做出無辜和委屈的樣子,車廂里的人議論紛紛,正當我得意的時候,我聽清楚了內(nèi)容,竟然全部是對我的攻訐,一個小男孩勇敢地走到我的面前,沖我小便,他的襠里像是裝了一只小水槍,將我沖了個精濕。車廂里鴉雀無聲了一會兒,寂靜像是把剛才的一切給抹掉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大家漠不關(guān)心地坐著,火車依舊喘著獅子的氣,我如釋重負地坐在那里,發(fā)現(xiàn)對面坐著一個看不出年紀的人,既像三十多歲又像六十多歲,他穿著一件不合體的中山裝,所有的扣子都密不透風地扣著,中山裝因為剛被漿洗的緣故,顯得有些過分板正,也因此被他穿得像一件鎧甲,點綴在中山裝上面的是一朵紅花,紅花也不合比例的大著,幾乎遮住他的胸膛,他端端正正地坐著,拘謹而又呆板,我還是看穿了他壓抑著的興奮。為了消除殘存的尷尬,我決定和他搭訕,我說,我看你特別熟悉,一定是在哪里見過面。就在我說跟他熟悉的同時,我發(fā)覺跟他真的熟悉,似乎是有著一輩子交往的那種熟悉,只是一時認不準他到底是誰。他緊張地哆嗦了一下,頭點到一半又搖了搖,表現(xiàn)出我早已預(yù)計出的含混態(tài)度。我問他要到哪里去,他嘴里咕噥了一句什么,故意讓人無法聽清,我把手里的蘋果遞給他,用以換取他的信任,果然,他的臉紅了,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只長長的單筒望遠鏡,向車窗外望去,他用心調(diào)著焦,好一陣子,他才很放心地把單筒望遠鏡交給我。我接過望遠鏡的時候,看到了他的口袋里露著那張小丑面具的頭,我顧不得多想,望遠鏡里有1000倍的好奇吸引著我,但是我在望遠鏡里看到一些灰白的雪花,那些雪花發(fā)出嗞嗞啦啦單調(diào)的聲音,跟我家里的電視機被物業(yè)切斷信號一樣的景象。
在這里我還要說一下這個夢的奇特之處,因為在夢的中間我喝過兩口水的緣故,這個夢一直是個半夢半醒夢。夢里一直有兩個我存在,一個是夢里的我,一個是站在夢的邊緣的我,一個做夢,一個看夢,這有點兒游戲的意思,為了方便敘述,我們不妨將他們分別稱呼為“做夢我”和“看夢我”,“看夢我”就像是一個看戲的人,對劇情的發(fā)展是無能為力的。但是,這個夢發(fā)展到“做夢我”只能在望遠鏡里看到雪花時,“看夢我”按捺不住了,破壞了以往的規(guī)則,“看夢我”對“做夢我”進行了指責,望遠鏡是連小孩子都會使用的東西,你怎么連小孩子都不如?“看夢我”干脆徹底參與到夢中去,一把奪過了望遠鏡,兩個我的位置刷地一聲做了對換,“看夢我”變成了“做夢我”,我在望遠鏡里看到,在遙遠的地方有兩個閃著紅光的字,那兩個字是:歡城。
電影的蒙太奇鏡頭一樣,耀眼的紅光過渡成了透過窗簾的陽光,我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激靈,這個激靈一下子讓我醒透了。
打開抽屜,我找到了一本地圖冊,這本地圖冊本來是去年在超市購物贈送的,拿回家時不幸被一瓶醬油給浸泡了一路,顏色黃乎乎的,地圖冊意外地具備了被文物高手給精心做舊過的樣貌。我的手在這本黃色的書上找來找去,終于在醬油顏色最重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叫歡城的地方。我用手量了一下,有那么一搾半,不用看地圖的比例,我知道這個歡城跟我生活的地方隔著千山萬水,除了在教科書偶然見到過之外,我本人和歡城不曾有過也不可能發(fā)生任何干系。
你肯定知道有個叫弗洛伊德的人,他寫過一本《夢的解析》的書,他認為任何夢的“顯意”都有著曲里拐彎的“隱意”,他總結(jié)了夢有很多原則,其中之一就是夢會受兒時最初印象所左右,會把那段日子的細節(jié),那些在清醒時絕對記不起來的事重翻舊賬地搬出來。我對他列舉的一個例子印象很深,有一個人做了這樣的夢,在西班牙,他想去一個Daraus,或Zaraus的地方。但是他醒來后,根本記不起和這個地方有任何瓜葛。但在幾個月之后,他在行程中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做Zaraus的站名,而這個地方他確實在以前曾經(jīng)來過。
弗洛伊德關(guān)于夢的知識變成了一只手電,我借助它的光仔細地探照剛剛做過的夢,那個看起來特別熟悉的望遠鏡持有者被我來來回回照了好幾遍,夢的畫面在我的回憶里可以隨時暫停定格,那個重點的橋段,他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副呆在照片里的模樣。照片,我的眼前亮起了一道閃電,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抓起電話,興奮地期待揭開夢里的謎局。在鈴聲響了一會兒之后,母親的聲音傳了過來。媽媽,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fā)飄,身體沒事吧?
母親在那端笑了起來,聲音里透著對兒子的滿意,沒事兒,我去院子澆花了,有點兒累,不礙事兒。
我說,媽媽,我姥爺是不是有一張照片,年輕的時候,胸前戴著花兒,像個勞模。
母親說,哦,是你姥爺在縣上受表彰的那張吧,那是他剛?cè)ブ帱c做飯,年底選了個先進,他借了糧站站長的衣服去開會,那是你姥爺最得意的一張照片,在堂屋里的墻上掛了很多年,后來被你大舅給燒了。
母親說,你大舅那個時候剛結(jié)婚,還不敢明目張膽地跟你姥爺干仗,就弄一些小動作,鉸皮襖燒照片啥的,你姥爺中意的東西,都被他隔三岔五給敗壞了。
母親說,那個時候你多大???你大舅結(jié)婚那年,你三歲多吧,你能記著那張照片?嗯,你怎么不說話?
那個時候,我走神了,或許如母親所說,在我少不更事的時候,應(yīng)該見過姥爺那張照片,后來給淡忘了,所以姥爺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的時候,我看不清他的年紀,因為姥爺給我印象就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面貌不出眾,身材一般,說起話來也跟周圍的老頭沒有什么兩樣,可以說他普通到可以混同我的家鄉(xiāng)眾多老頭,他們有著千篇一律的特征,所以,姥爺借用年輕時代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我說,媽媽,姥爺失蹤那次,是不是去了歡城?
母親想也沒想就給擋了回來,什么歡城,你胡說八道什么啊,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歡城這個地方。
說完,母親陷入長久的沉默,那一刻,空氣也變成了黑色,在電話的兩端凝結(jié)著。
我知道母親心里有一道閘門,遇到姥爺失蹤這個話題,閘門就會迅速落下,她在選擇回避,回避她的難堪和愧疚,她不愿意提及姥爺失蹤這件事,每回憶一次,姥爺就會在她手里重新死亡一次,她的愧疚也會降臨一次。
我輕聲說,媽媽,你好好想想,這對我很重要。
母親嘆了一口氣,那口氣像一只鳥兒在我耳畔飛了過去,隨著鳥兒的飛去,凝結(jié)的黑色消融,周圍逐漸顯現(xiàn)出透明。是的,我見過你姥爺當年那張火車票,那就是一張去往歡城的火車票。
接著,母親抽了一口氣,我的話筒也抖了一下,當年那張車票,我從你姥爺?shù)亩底永锾统鰜砭退旱袅耍敃r只有我一個人在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說,別擔心媽媽,我做了一個夢,姥爺坐在開往歡城的火車上。
說上面這些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我到達歡城之后的第七天的午夜,在歡城的一家小賓館里的前廳吧臺,一個名字叫楊眉的姑娘一聲不吭地聽我訴說來歡城的故事。
接連七天的尋找,我的探尋之旅沒有絲毫進展,姥爺十六年前的歡城之行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原本寄希望的幾條線索全部斷了頭兒。當年的知青有的故去,有的失憶,有的對姥爺沒有絲毫印象。只有一個住在養(yǎng)老院的知青,抓住我的手不放,他的手哆嗦著,對我喋喋不休地講起了他的知青生活,對于那段歲月,他表現(xiàn)出了病態(tài)的感受,一方面咬牙切齒地唾罵,一方面又滿含熱淚地懷念,這種既痛恨又迷戀的態(tài)度,讓我一度如在夢中,那是一個午后,陽光很好,照得室內(nèi)明晃晃的,與他陳舊年代的訴說形成反差,我站在時光交錯的分界線上,努力提醒自己不要被過分吸引。太陽快要落下的時候,我說出了姥爺?shù)拿?,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些精神恍惚了,老人貼近了我,他睜大了眼睛,喉嚨里發(fā)出了輕微的呼嘯聲,像一只深藏不露的老貓,他研究了半天說,像,你像你的姥爺。你姥爺這個人,飯菜做得一般,這可能也不怨他,缺油少鹽的,廚藝好頂什么用,不過,他的洗腳水燒得好啊,滿滿的一大鍋洗腳水,他用木柴噼里啪啦地燒,水都要滾三滾,開透了,那個年代能用那樣的洗腳水,多奢侈啊,你姥爺懂我們南方人的,所以我們都喜歡他。你姥爺?shù)牡炎哟档煤?,好得不得了,跟收音機里沒有啥兩樣,那根笛子還是我探家時從歡城帶給他的,我們歡城的竹子好,做笛子天下第一。我迷迷糊糊走出了養(yǎng)老院,老人說的那個人,我覺得根本不是我姥爺,至少不全部是我姥爺,他是我姥爺和別人的姥爺?shù)暮铣伞?/p>
因為午夜的緣故,整個賓館安靜得過分,安靜到讓人有一絲不安,安靜到我這個滿懷心事的人無法入眠,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適當?shù)泥须s反倒給人安穩(wěn)的感覺,嘈雜與我焦躁的心情是匹配的,于是,我用失眠來對抗歡城的安靜。我溜達到吧臺,楊眉正在吧臺內(nèi)用手機玩一款“憤怒的小鳥”的游戲,當然,我是從游戲的聲音上判斷出來的。楊眉看到有客人到來,馬上放下了手里的游戲,臉上也露出自責的笑容,在她問過我來歡城干什么之后,我抓住了這個理由,理所應(yīng)當?shù)刈谒龑γ娴哪菑埬苄D(zhuǎn)的椅子上,我當時想,既然你問了我來歡城干什么,就有責任聽我把話說清楚,做事情有頭有尾,無論對于造船廠的人還是歡城的人來說,都算是美好的品德。
我判斷對了,楊眉是個善良的人,她始終以專注的神情對待我,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有一句歌詞叫什么來著,美麗的眼睛會說話,我覺得就是專門描述楊眉這種眼睛的,她的專注也給了我自信,最后我得寸進尺了,趁機提出了讓她幫忙陪同我在歡城進行尋找要求。
說完,我滿懷期待地看著她,我相信我的爭取是正確的。
楊眉表現(xiàn)出了她的不簡單,她數(shù)量不多地笑了一下,恰當?shù)乇3衷诹私琰c,不接受,也不拒絕。
我知道我不能操之過急了,她需要了解我,我則需要和她慢慢聊,反正她無聊,我失眠,她在等待天亮,我在等待噪音。
好在,她的問題很快就來了,你為什么這么相信夢呢?她把她的椅子向后挪了一下,隨即很期待地看了我一眼,她在戒備中還是照顧了一個外人的尷尬,我判斷的沒有錯,她是一個好姑娘。
是啊,這確實很有意思,你可以對照一下自己的經(jīng)驗,一個人的夢比回憶要可靠的多。我有很多例子說明回憶根本靠不住,我有個朋友叫姓葛,童年的時候曾經(jīng)在內(nèi)蒙生活,他對兒時老街一家商店的花生米記憶頗深,總覺得那家的花生米特別香,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這家商店的主人是一個老頭兒,這個老頭兒是個講究人,老頭兒都是自己炸花生米,而其他的商店都是圖省事兒,由一個小販送貨上門,老頭兒的花生米的香味一直讓他魂牽夢繞。二十年后,姓葛的朋友重回故鄉(xiāng),他專門找到那家令他魂牽夢繞的小店,老頭兒已經(jīng)去世了,姓葛的朋友認出老頭的女兒坐在柜臺里,他發(fā)現(xiàn)老頭兒的女兒不似當年那般漂亮了。呵呵,是,他的審美是會發(fā)生變化的。奇怪的是,他和老頭的女兒攀談,她告訴他老頭兒從來沒有自己炸過花生米,也是在小販的手里進貨。為此,姓葛的朋友和老頭兒的女兒進行了一場爭論,老頭兒的女兒覺得很可笑,我們自己家的事情不比一個外人清楚?回憶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邊邊角角的小事,根本不會被儲存,而印象深刻的事情,因為反復(fù)回憶,回憶一次就磨損一次,事物反倒會磨損得模模糊糊,更有可能的是,一些事情隨著歲月增長,內(nèi)心會將其篡改得面目全非。至少我們應(yīng)該承認有兩種可能存在,回憶能逐漸雕刻從而改變事物,回憶也會反復(fù)磨損毀掉事物的清晰。而夢不是,夢是記憶的補充,是對記憶缺失的修復(fù),因為內(nèi)部的審查機制,許多的夢雖然被改裝或者偽裝,但是順著曲里拐彎的途徑,我們總會順藤摸瓜般找到那個“瓜”的所在。
楊眉笑了笑,她的笑也十分好看,像一牙皎潔的彎月。
她說,我也是個做夢愛好者,從小就是。上高中時候,我整天胡思亂想做白日夢,看起來我認認真真坐在課桌前,其實心靈早就脫離了軀殼,去神游八極去了。高考分數(shù)快下來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有一條高高的路,奇怪地懸在半空,從底下向上望,可以看見那是一條鋪滿鮮花的路,我渴望走到高路上去,找到了立著梯子的地方,我開始向上爬,感覺絲毫不費力氣,快到頂端的時候,我聞見了花香,看見了許多馬兒在奔跑,就是這么一停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發(fā)現(xiàn)梯子立得太陡了,而且梯子最上面的空隙大得離譜,我根本無法向上爬。醒來后,我就知道自己的高考完了,我相信夢是有預(yù)示作用的。
我克制住賣弄的想法,還是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了她。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這個夢跟高考無關(guān),反而準確地暗示了一個少女的情愛,就跟中國的相面術(shù)不完全適用外國人一樣,弗洛伊德的觀點也不可全盤接受,花兒和梯子在他們的法則里,代表著愛與性,而在我們的體系里,則象征了繁花似錦的前程和對生活的把握,這個夢表達了你對前途的擔心。
算是吧,不過,我通過復(fù)讀還是爬上了這架梯子。對了,你是怎么研究起夢來的?
跟你的判斷不一樣,我不是個做夢愛好者,相反,我對夢有些討厭。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做一些惡夢,母親安慰我說,夢其實是反的,做了惡夢,反倒預(yù)示著會遇到好事,我就靠著這條夢的相反法則度過了我的兒童期,雖然我并沒有在生活里遇到什么像樣的好事,生活也待我不薄,至少能做到相安無事。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夢數(shù)量與日俱增,根深蒂固的夢是相反的法則,弄得我很是驚恐不安,擔心壞事會隨時找上門來。后來我無師自通地發(fā)現(xiàn),信奉多年的夢的相反原則只是一種簡單的安慰罷了,這跟不能相信童話里的事情是一個道理,明白這些的時候,我大約是到了青春期。
我對夢有比較清醒的認識源于我在造船廠的一個夢,由于感冒,我請假休息,被藥物弄得昏昏沉沉,大白天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醒來的時候是在午后,我就把這個夢原原本本地發(fā)在微博上。你知道新浪微博一次只允許發(fā)140字,因此我那條微博寫得很簡練。感冒中的夢:一大人物,裝扮古怪,面容嚴肅,戴一頂高高的帽子,我和他一起來到水井邊,有一中年婦女擺攤賣饅頭,饅頭長且白,一曼妙女子擦身而過,熟人,沒有興趣搭理她,我們和中年婦女討論饅頭,曼妙女回頭看見大人物,驚訝,套磁,大人物冷漠,我急去和曼妙女救急搭訕,曼妙女握手,似親密,卻口出惡語,如潑婦。那個時候我剛玩兒微博,沒有幾個粉絲,不到一刻鐘,手機有了提醒的鈴聲,原來有人跟了一條評論,對我的這個夢進行了解析,當然,寫得也相當簡練。內(nèi)容是這樣的:感冒的癥狀在心理學(xué)的意義是缺少愛,夢中的女性形象以及水井、饅頭都是愛的象征;而裝扮古怪的大人物則是夢者內(nèi)心的超我,即對自由人性加以束縛的子人格,對曼妙女冷漠相向,隔離了內(nèi)心的欲望。也因了這隔離,親密的愛不再親密,或不敢表現(xiàn)為親密,轉(zhuǎn)而為惡語或情感粗礪的潑婦。看完這條評論,我像是被遠處飛來的一顆子彈給準確地擊中了,這個評論者比我自己還熟悉自己。簡單地跟你說一下,那時我看上了造船廠的廣播員李小鹿,年輕人的戀愛當然都毫無道理可言,我當時正按照一個可笑的計劃行事,我企圖用高傲和冷漠來引起李小鹿的注意,因為李小鹿走到哪里都會被追求的人包圍,我站在人群之外,設(shè)想制造一場特立獨行的吸引。做夢的前幾天,我快支撐不住了,我知道走下去不可避免地要失敗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訓(xùn)斥自己,你憑什么能夠追求到她?你以為你是造船廠的廠長嗎?造船廠的廠長是個“海歸”,風度翩翩,李小鹿遇到廠長的時候,都是像一只花蝴蝶一樣飛過去,這使我妒火中燒。我承認,夢里的那個曼妙女就是李小鹿,那個大人物你猜到是誰了吧,對,在夢里我借用廠長的冷漠報復(fù)了李小鹿,因為求之不得,我最后竟然把她設(shè)計成了潑婦。但是,追求李小鹿一直是我的秘密行動,外人怎么會知曉?我不由得懷疑這個評論者是一個偷窺我生活的人,我警惕萬分地把造船廠那些沾上邊的人排查了一遍,覺得絕無可能,即使他們具備觀察我生活的便利,也密不告人地具備洞悉人心的異稟,但這樣的語言根本不會由他們表述出,不是有句老話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最后我才想起查看評論人資料這回事,評論者是一個作家,也是一名心理咨詢師,她的名字叫馬枋,真的,現(xiàn)在書店里有一本她的長篇在賣,關(guān)于心理咨詢的,書名叫《陰影》。
其實,我也聽懂了馬枋釋夢的潛臺詞,曼妙女子、水井、饅頭,特別還有大人物的高帽子,都是性的象征,這讓我有了被揭穿之后的羞恥感。后來,我就自己找出了那本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那是一本多年前我買到的書,在很多的場合,我不止一次聲稱看過弗洛伊德的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看他的書不超過兩頁。那本書因為厚度和大小合適,被我墊在了一塊清江石的下面,我找出來一看,書竟然嶄新嶄新的,就像昨天剛剛被印刷出來的樣子。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正好有些過敏,不是打噴嚏就是癢癢,大約是過敏解開了身體的某個閥門的密碼,曾經(jīng)困難重重的《夢的解析》,在我面前豁然開朗起來。
在我說完這番話之后,我看到外面已經(jīng)亮了起來,黎明已經(jīng)悄悄降臨了。而楊眉,看起來完全被我的話題給吸引住了,她出神地盯住我,仿佛我的臉上寫滿秘密,這種氣氛點燃著我的自信,我感覺要乘勝追擊一下。
我想都沒想,馬上換了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就像愁眉苦臉一直坐著準備一樣那么方便。
我和我的母親,都想知道十六年前的這個謎,我姥爺來歡城干了什么?
這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對不起,對我還有我的母親來說,很重要。對于局外人來說,這可能是一段可有可無的故事。你不知道,我姥爺來歡城之行,可以說是他在彌留之際的一次秘密遠行。
彌留之際?
是的,包括我的母親,當時并不知道姥爺?shù)昧瞬恢沃Y,姥爺回去幾個月就去世了,所以,姥爺?shù)氖й欀i,成了我們家永遠的謎。
你不是已經(jīng)在找嗎?
唉,七天了,我姥爺十六年前來歡城的時候呆了十天,我用了一半多的時間,還沒有找到他的半個腳印,好像我姥爺根本沒有失蹤過,而來歡城的那個人是別人的姥爺,譬如,是你楊眉的姥爺。
楊眉笑出聲,又謹慎地收住,她望著我,好像有些同情,更好像無法解除戒備,我一時理解不了她的眼神。
天亮了,她向酒店的玻璃門望去。她的一句天亮了,讓我心變暗了,我當然知道除了說天色,這句話還是一道逐客令。我有了一落千丈的感覺,所有的期待都要落空了,這個歡城人。
這樣吧,明天晚上,不,應(yīng)該是今天晚上,你再來,或許我能幫一下你。說這話的時候,她沒有看我,低頭收拾著吧臺上的登記表。
我?guī)еФ鴱?fù)得的愉悅回到了房間。
歡城之春酒店里有一個電工,穿著藍色的工裝,腰間挎著工具包,松松垮垮地在酒店各個角落溜達,后來我才知道電工有強烈的訴說癥,逮住個話題就能聊上半天,嚇得同事們對他敬而遠之。他又不甘心整天無所事事,就開始找閑著的旅客聊天。我剛住進來的時候,因為向他打聽過去一個地方的路線,被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告知了足有半個鐘頭兒,他手腳并用地比劃著,最后拿出筆來畫圖,細致到到連那條街上有幾個公廁,幾個公廁的衛(wèi)生程度都一一告知。
我在房間外面的走廊里遇到電工,他正磨磨蹭蹭地檢查墻壁上的一些開關(guān),當我試探著對他說要打聽一些事情時,電工興高采烈地跟我進了房間,他腰間的工具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電工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把我遞給他的香煙放在煙灰缸里,他對影響嘴巴說話的香煙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不耐煩。我問了電工一個簡單的事情,電工化簡就繁地說了快十分鐘,說完這個本來可以用一句話說清楚的問題后,他意猶未盡地看著我。我由酒店的服務(wù)開始,拐彎抹角地跟他說起了楊眉,電工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就不負所望地把楊眉的情況說了出來。
楊眉來歡城之春快一年了吧,是一年了,她來的時候是淡季,現(xiàn)在又是淡季,對上頭了,錯不了,我這人上學(xué)的時候,啥也記不住,考試時在班里墊底,后來到歡城打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腦子一下子好使起來,清清爽爽的,歡城這地兒,水土養(yǎng)人啊。哦,說楊眉說楊眉,楊眉一直上大夜班,就是深夜零點到第二天凌晨八點的班,小夜班是下午四點到深夜的那個班,大夜班其實很辛苦,現(xiàn)在是旅游淡季,是一年當中最清閑的時間,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那么忙,誰也受不了。凡是喜歡上大夜班的,一般都是白天去干兼職的,但別人干兼職很正常,多收入,這沒有什么丟人的。我們奇怪的是按說楊眉不該去做兼職,大家都知道楊眉的爸爸是個富翁,我也不知道楊眉的爸爸多有錢,我問過我們歡城之春的老板,老板說楊眉爸爸的錢能買五十個歡城之春,老板說楊眉到這里打工是磨練一下自己,明年她就會出國,也就是說楊眉現(xiàn)在還是咱中國人,到了明年就不好說了。你說外國哪里好呢?吃東西不生不熟,對待人不冷不熱,不能隨便說話,犄角旮旯都是隱私,老板說像我這張嘴到了外國,光因為說話也少不了吃官司。后來,大家都知道了,楊眉白天不是兼職,是去照顧一個瘋子。那個瘋子是女瘋子,跟楊眉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楊眉就是一次到同學(xué)家玩兒,女瘋子跟同學(xué)家住鄰居,楊眉去同學(xué)家的時候,正趕上女瘋子鬧病,女瘋子又是哭又是唱,拿著一根棍子亂打,模仿孫悟空。也巧了,女瘋子看見楊眉就安靜起來,剛才還舞舞扎扎的,一下子就低眉順眼起來,原來女瘋子把楊眉當做了女兒,女瘋子的女兒因為車禍去世了,這也是女瘋子發(fā)瘋的原因,楊眉想也沒有想,就充當起瘋子女兒的角色,她攙著女瘋子慢慢走回家里去。從那以后,楊眉就幾乎每天到女瘋子家里去,女瘋子看見她就不鬧,乖得像一只貓,自從女瘋子找到楊眉開始,變得不大像瘋子了,她整潔,待人彬彬有禮。楊眉有一次還把她領(lǐng)到了歡城之春,楊眉叫瘋子媽媽,我們也配合著演戲,恭恭敬敬地喊瘋子為姨母,歡城這個地方,母姨就是阿姨的意思,瘋子很和善,見了大家就客氣得不得了,口口聲聲讓大家照顧楊眉,特別是見了老板,瘋子悄悄從懷里掏出一塊紅色的磚頭,原來那是她感謝老板的禮品。楊眉的爸爸開始的時候認為楊眉在胡鬧,聽說了瘋子來歡城酒店的事情后,他就不反對楊眉了……
如果不是電工的報話機傳來總臺讓他維修空調(diào)的命令,電工不知道要講多久。
電工走了之后,我才覺出困意。如我所愿,嘈雜的市聲與我的焦慮一拍即合,使我很快入眠。夢,毫無預(yù)兆地造訪了我,這是我來歡城的第一個夢,在前面的七天里,我一直盼望著夢給我一點兒提示,夢卻故意和我作對,每次睡眠都顆粒無收。
雨并沒有在夢的開始就下,我的家鄉(xiāng)一副干旱了很久的樣子,到處蒙著一層灰塵,有一些牲口叫喚著,叫得火氣十足,雨把家鄉(xiāng)的一切都給沖得又新又亮,就像油畫里的景色。家鄉(xiāng)的煥然一新,似乎給足了我面子,我很快清楚這樣想的原因了,楊眉竟然和我一起來到母親的家里,她和我很親密的樣子,讓我有把握判斷出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我的未婚妻,我攥著楊眉的手,臉上得意忘形地笑著。母親一反常態(tài),嚴肅地坐在一把高大的椅子上,她不但沒有拿出對待未來兒媳的熱情,而是審問犯人似地對待楊眉,我搞不清母親為什么這樣,楊眉對這些似乎并不在意,她始終淡淡地笑著,有些胸有成竹,也有些漫不經(jīng)心,她以一個城市人的驕傲與母親對峙,輕而易舉地打敗了母親,母親不再囂張,她的身體哧哧撒氣,她逐漸萎縮著,逐漸衰老著,母親很快就變成了姥姥的模樣,是的,盡管我對姥姥沒有印象,我見過母親保留的姥姥的照片。我萬分尷尬,不知道該喊她母親還是姥姥。這時,姥姥突然變成了一條蟲子,她被人放在一只雕刻著花紋的盒子里,在我意識到姥姥死了的時候,一邊有一個人哭泣起來,他的頭埋著,肩膀劇烈地抖動,從旁邊沖出兩個人來,他們指責著哭泣的人,她死了,你這么哭有什么用?兩個人像兩臺錄音機,翻來覆去地用那一句話指責著哭泣人,最后哭泣的人和兩個指責他的人打斗起來,弄得屋子里冒出一股子白煙??床怀鰲蠲加惺裁幢砬椋也缓靡馑几f明,打斗起來的都是我的親人,那個哭泣者是我的姥爺,那兩個指責他的人是我的兩個舅舅,那種場面讓我覺得很丟人,那個時刻我突然覺得楊眉不是我的未婚妻,她是一個外人,看到了我的家丑,我準備拉著她的手離開,楊眉站在那里紋絲不動,我在夢里使不上勁兒。
我就是在和楊眉的拉扯中醒來的,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已經(jīng)是我來歡城的第八個晚上了。我盡快用清醒洗刷夢境,那是我姥姥去世的場景,百分之七十還原了當時的真實景象,雖然是一個夢,由于這百分之三十的改編,它讓我極度不舒服。
我剛下樓梯就看到楊眉在吧臺忙著什么,她的身影迷人極了,她比李小鹿漂亮,比李小鹿懂事,比李小鹿有分寸,我回憶著夢中和她牽著手的橋段,心里涌起了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
休息得好嗎?楊眉發(fā)現(xiàn)了我,她臉上是特別簡單的笑,對,就是簡單,但不空洞。
她的簡單,立即照出了我的粗鄙,讓我無地自容起來。
昨晚的夢,那種未經(jīng)許可的親密,也讓我覺得對不起她。
睡得好極了,不過,我還是被夜晚的安靜給弄醒了。我驅(qū)趕了羞愧,恢復(fù)了常態(tài),我覺得沒有必要去認夢里的賬。
你不是答應(yīng)給我?guī)兔??我是來等你履行約定的。我笑著看楊眉,我轉(zhuǎn)守為攻了,我不愿意陷入一廂情愿的陷阱里。
我在歡城為你發(fā)了一封雞毛信。
雞毛信?
對,雞毛信。
楊眉把電腦的顯示器轉(zhuǎn)向了我,她在一個叫“歡城論壇”的地方,點開了一個帖子,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牛皮信封,在兩端插著兩根白色的雞毛,接著,一張信箋從里面跳了出來,信箋完全展開,有一行黑色的大字闖入我的眼簾,雞毛信:我姥爺當年來歡城干了什么?
原來,楊眉聯(lián)系了歡城訪問量巨大的“歡城論壇”的管理員,讓他們置頂發(fā)出了這封雞毛信。跟傳統(tǒng)意義上的信不同,這封信除了有一個字號極大的題目,在正文的前面,有一段楷體字的提要,楊眉在提要簡單地敘述了我姥爺?shù)臍g城之謎。十六年前,一位北方老人突患不治之癥,他瞞著所有的家人,在彌留之際到歡城進行了一次秘密之旅,十六年之后,老人的外甥受一個神秘的夢指引,來到歡城,企圖揭開老人的失蹤之謎,現(xiàn)在,他住在歡城之春酒店,他夜夜不眠翹首以待,等候秘密的知情人的造訪。在信的正文里,楊眉從我的夢開始,到我在歡城之春徹夜不眠結(jié)束,把整個故事講得像一個神話,楊眉的文筆生動極了,作為知情人和主要的角色,我打量著故事里的姥爺和我,感到了陌生和感動,對自身的陌生和感動,這可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情。
怎么樣?你就不用大海撈針地在歡城瞎找了。楊眉用純粹的目光看著我。
哦,那我就守株待兔,瞎等。我跟她開了一句玩笑,其實我拐了一個彎兒,想繞開純粹。
哈,事實上,我們在干著一網(wǎng)打盡的事情。說這句的同時,我心里有一句畫外音響起,楊眉是個好姑娘。
等跟帖里有價值的線索出現(xiàn),我就告訴你。楊眉關(guān)閉了雞毛信的帖子。
楊眉給一個玻璃杯倒?jié)M水,遞給我,說,反正你睡不著,夜還長著呢,說說你的姥爺吧?
說起我姥爺?shù)挠∠螅褪菐缀鯖]有什么印象,他是平淡無奇的,除了這次失蹤,我記不起有什么特別的事情來,如果不是那次失蹤,他也會跟其他的老頭兒一樣,呆在我若有若無的記憶深處。姥爺就是那種普通的老頭,混在一堆老頭里面,就跟一粒米混進一缸米一樣,再挑出這一粒米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姥爺失蹤之前,在我們家呆了三天,他每天也跟其他老頭一樣,提著馬扎到村里的場院去,那里是老人據(jù)點,他們聚集在一起談天說地,每到吃飯的時候,母親提醒我到場院里去喊他回家,等家里的兒孫喊吃飯,是老人們生活里的一道極其重要的程序,他們端端正正地坐著,享受地等待兒孫來喊回家吃飯的感覺,這是邀請,這也是光榮,是老人的福利,每到這個時候,他們都裝聾作啞起來,用心良苦地拉長這種等待。姥爺是用不著裝聾作啞的,每次我都得在那一堆老頭兒中間辨認半天,才能找到姥爺。姥爺跟他們聊天,多是附和響應(yīng),在老頭兒當中,有幾個特別會說,繪聲繪色,活靈活現(xiàn),跟說書的一般,他們是場院里的主宰者,在我的童年記憶里,那些能說會道的老頭兒坐在人群里,很扎眼,他們的頭頂就像冒著金光。而我姥爺黯然失色地坐在人堆里,用表情附和著別人,一般輪不到他說話,趕上不得不要出來說一件事兒,也說得七零八落,無滋無味。那個時候,我一度對姥爺懷恨在心,姥爺?shù)钠胀?,讓我耿耿于懷,他扼殺了我童年瘋長的驕傲。
現(xiàn)在想來,姥爺跟別人還是有著一些不同,那就是他不太合群,越是在人多的地方越是顯得有些孤單。姥爺剛?cè)ナ赖膸啄?,我做過一個關(guān)于姥爺?shù)膲簟N液托』锇閭冊谝粋€空空蕩蕩的教室里捉迷藏,由于無處藏身,使這個游戲變得無聊透頂,很快大家都玩膩了,這時候外面?zhèn)鱽眙[哄哄的聲音,大家擠到窗口,村里的老頭兒坐在遠處的空地上議論著什么,不知道是誰提議了一個新游戲,找老人,小伙伴們快速地分辨出誰家的老人坐在什么地方,誰找得最準誰贏。接下來的事情讓我大吃一驚,所有的小伙伴都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我姥爺,連笨蛋胖豬也毫不費力地找到了,他大概從來沒有這么成功過,他沾沾自喜地笑著,又白又亮的口水被他吐成了漂亮的絲兒。我惱羞成怒,在夢里第一次欺負了笨蛋胖豬,我們扭打著,我用拳頭擊打笨蛋胖豬肉最厚的地方,后來所有的小伙伴都參與進來,這次他們不再嘲笑笨蛋胖豬,而是齊心協(xié)力地對付我起來。最后,小伙伴們一哄而散了,教室里只剩下我自己,我淚眼朦朧地看著窗外,發(fā)現(xiàn)姥爺坐在一群老頭兒中間,面貌幾乎和所有人雷同,但別人都是彩色的,唯獨姥爺是黑白的,姥爺看起來像蒙在鼓里,一副不知情的樣子,他的眼睛看著前方,看不出他的眼神里是堅定還是迷茫。
據(jù)我母親說,姥爺給知青點當炊事員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是他的后背像燃燒著一團火,他被火推著干事兒。說起姥爺當炊事員,充滿著戲劇性。本來炊事員是姥爺?shù)囊粋€遠房表叔當著,那個年代的炊事員是個好差事,雖然說不上吃香喝辣,起碼餓不著,廚房里再累也比地里的活兒輕省。可遠房表叔計劃去東北走一趟親戚,這來回要將近一個月,他恐怕別人乘機取代他,他就主張由自己推薦這個臨時替代人員,遠房表叔很有心機地分別找?guī)讉€外甥表侄之類的親戚談話,其他的人一聽都興高采烈,只有姥爺明確表示拒絕,姥爺?shù)睦碛墒遣涣?xí)慣煙熏火燎,也委婉地對廚子這個職業(yè)表現(xiàn)出了不自覺的不敬,于是,遠房表叔連哄帶騙,讓姥爺?shù)街帱c臨時接替他干了炊事員。當遠房表叔從東北回來,已是天下大變,他發(fā)現(xiàn)表侄已經(jīng)瘋狂地熱愛上了這個工作,并且無師自通地研究起了廚藝,把一幫子知青吃得歡天喜地,遠房表叔重新掌勺之后,知青們采取了“罷吃”,特別是一些女知青,直接到領(lǐng)導(dǎo)那里控告他,什么頭發(fā)上有油啦,什么不洗手就做飯啦,什么邊炒菜邊往鍋里流口水啦,遠房表叔是何等聰明的人,他馬上審時度勢,當天夜里就把表侄請了回來,自動解甲歸田,遠房表叔的大義之舉一時傳為佳話。遠房表叔以后見了表侄,就以功臣自居,吆五喝六的,有事沒事把表侄指使半天,他心里一直不得勁兒,還不好明顯發(fā)作。
兩個舅舅都和姥爺關(guān)系不好,我想,應(yīng)該是他們沒有從姥爺身上得到應(yīng)該有的熱情和關(guān)心。因為姥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到知青點了,他對孩子,對家庭,包括對姥娘都不上心,姥爺無法分配給他們什么,熱火到了家庭就剩下了灰燼,他只能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兩個舅舅都很早就意識到了,他們是可有可無,是不冷不熱的,在姥爺?shù)难劾镆稽c兒也不重要,他們被姥爺?shù)暮雎詡χ?,對比其他孩子在家庭中表現(xiàn)出來的珍重,兩個敏感的孩子從小就在心里種下了失落的種子,種子發(fā)芽,分蘗出不明的委屈和連綿的仇恨。兩個舅舅就成了姥爺天生的敵人,仿佛是上天專門派來對抗姥爺?shù)?。兩個舅舅對姥爺一直是待答不理,像兩面鏡子發(fā)出應(yīng)有的反射,姥爺在知青點當炊事員,兩個舅舅從來不到知青點上去,姥爺從知青點上帶回來的包子什么的東西,他們兩個表現(xiàn)出了志氣,不要說去吃,他們連看的興趣都沒有,他們兩個在背后給姥爺取了很多外號,灤平、王連舉、甫志高、黃世仁、劉阿太,只要他們知道一個典型的壞人,就馬上把這個稱號安在他們的父親頭上,興高采烈地叫上好長一段時間。我的母親,他們的姐姐不時對他們進行勸告,可是他們兩個并不買賬,而是警告他們的姐姐說,如果姐姐再擁護父親,他們就不客氣了,就會把蝴蝶迷和阿蘭之類的外號封在她的頭上。
知青回城之后,知青點隨之撤銷,姥爺也回家當起了農(nóng)民。那個時候,兩個舅舅都大了,跟姥爺?shù)膶狗绞揭舶l(fā)生了變化,他們用沉默替代了明目張膽,雖然姥爺離開了讓他們一直以為的“低三下四”的炊事員工作,看起來安心地當起了農(nóng)民。姥爺回歸家庭,背后的那團火早熄滅了,整個人也松懈下來,按照舅舅們的理解,姥爺本來就是一個好逸惡勞的人,除了知青點,什么都引不起他的熱情,就像花兒只能開放一次,姥爺?shù)幕ㄆ谠谥帱c上,而姥爺回家后的種種努力,在舅舅們看來,都是對失落情緒的掩蓋,因此,舅舅們以幸災(zāi)樂禍的眼光看待著回家的姥爺。
姥娘的去世是一個導(dǎo)火索。那是一個傍晚,姥爺和村里人等待著火化的親人歸來,姥爺從容地招呼著別人,看上去很鎮(zhèn)靜,越是在這樣的場合,他更要符合一家之主的身份。母親和舅舅從外面走進來,舅舅把一個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了香案上,袋子不大,里面是灰白的一些粉末,即使我當時才三歲多,沒有人告訴我,我也知道那是姥娘變成的骨灰。姥爺走過來,他專注地看這一小袋骨灰,看了很久,姥爺突然痛哭起來,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姥爺?shù)目蘧拖袷詹蛔〉乃?,他站著,如同被人抽走了骨頭。兩個舅舅就是在這個時候爆發(fā)的,他們站起來,斥責著他們的父親,他們是在替他們的母親發(fā)言,姥爺默默地聽著,繼續(xù)流著無聲的淚水。
姥爺和舅舅們的關(guān)系一直沒有改善,甚至愈演愈烈。母親是個要面子的人,她在中間努力地說和,彌合著一切,但雙方都不大聽她的話,舅舅們只保證不再惹起事端,讓他們主動去姥爺面前俯首,他們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而姥爺似乎并不在意,他又恢復(fù)了對一切漠不關(guān)心的面孔,整天心不在焉地過著日子。母親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你姥爺才六十歲,怎么有點兒糊涂呢,你舅舅們對他報復(fù),他覺得咋如此心安理得呢。
舅舅們并沒有遵守諾言,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們又和姥爺吵鬧起來,母親聞訊趕到,她這次徹底爆發(fā)了,行使了平生第一次作為姐姐的權(quán)威,她先是給了大舅一記耳光,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找二舅,其實二舅就在她的身邊坐著,最后還是二舅看出了苗頭兒,二舅主動湊到母親的身邊,他用一聲咳嗽提醒了母親,繼而很配合地挨了一耳光。打完舅舅們的耳光,母親想說些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她哇哇大哭起來,一時弄得兩個舅舅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母親用哭聲發(fā)泄著她的不解和不滿,沒有想到她的怒氣會隨著大哭水漲船高,最后,她做了一個讓她后來追悔莫及的決定,把姥爺接到了我們的家里。我們當?shù)氐娘L俗,除非是沒有兒子,又過繼不到兒子的絕戶頭,有兒子卻跟女兒生活,等于對外公開宣判兒子不孝,母親真是走了一條沒有退路的險路。
姥爺?shù)氖й櫤翢o征兆。后來看來,是姥爺處心積慮地要失蹤,失蹤的前一天,他剛剛到醫(yī)院檢查了身體,回來后只說是有輕微的哮喘,醫(yī)生推測說是當年當炊事員造成的。而失蹤那天,天氣不大好,沒有太陽,隨時都要有雨落下來的樣子,我到場院喊姥爺回家吃飯,一個能說會道的老人聲音洪亮地告訴我,姥爺今天根本沒有到場院里來,母親開始的時候沒有慌亂,她以為姥爺肯定是到誰家串門去了,說不定被人家給留飯,到了晚上,姥爺還是沒有動靜,母親慌了,挨家挨戶去找,結(jié)果有人告訴她,一大早就看見姥爺穿戴整齊地坐上了村外的汽車,好像是去辦什么事情去了。那一夜的等待是焦急的,母親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聽著門口的動靜,她一會兒拿起一個手電,讓父親到村外迎一迎,父親剛走到村外,母親就從后面追了上來,他們兩個在村外等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回家的時候,滿頭都是露水。從第二天開始,我們一家就開始了焦急的尋找和等待,沿路的溝渠,四外的池塘,母親已經(jīng)不往好處想了,后來還跑到醫(yī)院的急救室,交警大隊的事故科,仔細地詢問了有沒有意外事故人員傷亡。母親和父親發(fā)動了村里關(guān)系好的人,外出尋找,每天晚上,派出去四面八方尋找的人回到村里,他們用疲憊的腳步和沉重的眼神宣告一無所獲的消息。母親去買了一大捆白紙,央求小學(xué)校的周校長來寫尋人啟事,周校長有腰痛的毛病,寫完一張,就揉著腰齜牙咧嘴休息一會兒,父親在一邊小心翼翼地陪著,周校長寫完了,他就馬上拿起來鋪在地上陰干,屋子里墨水的臭味越來越濃,地上、床上鋪滿了等待陰干的尋人啟事。這些尋人啟事后來貼在了四里八鄉(xiāng)的的墻上,尋人啟事在尋找姥爺?shù)耐瑫r,也羞辱著母親,而且是以這樣一種方式,白紙黑字,像法院的布告一樣地公開著。老人不會平白無故離家出走,這讓好強的母親百口莫辯,事實上她對張貼尋人啟事的事情,很快就感到了后悔,她領(lǐng)著我的手,走在周圍的村莊的路上,尋人啟事一般都貼在必經(jīng)之處,母親走過的時候,她的頭低著,非??斓刈唛_,每一張尋人啟事都成了她要躲避開的是非之地。到了第六天,母親已經(jīng)虛脫了,她的目光呆滯,眼睛通紅,嘴上起著燎泡,她一會兒精神恍惚,一會兒焦躁萬分,不時自言自語,父親擔心母親會發(fā)瘋,努力勸她吃一種消火的中藥丸,母親接過來,嗖地一聲給扔出去,然后,母親像中了彈一樣搖晃著蹲下,她奇怪的干咳開始了,她咳得經(jīng)久不息,咳得驚天動地,咳得整個房子都顫抖。
尋人啟事沒有把姥爺給找回來,兩個舅舅倒是以此得到了消息。他們來到我家,大舅和二舅都穿著嶄新的衣服,一點兒不像是來興師問罪的,倒像是來走親戚的。父親笨拙地告訴他們姥爺失蹤的始末,兩個舅舅冷靜得像兩個法官,他們不露聲色地看著我家的房頂,似乎研究起來那些檁條和椽子,父親手忙腳亂地給他們倒水遞煙,企圖用熱情來溶解他們的敵意。父親對舅舅們說,你倆說你姐姐幾句吧,那樣她也好受一些,這事弄得,老丟人了。大舅喝了一口水,他看著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的母親,寬宏大量地說,這事兒一點兒也不賴我姐,好心好意,好吃好喝,待承客一樣,天底下有這么孝順的人嗎?不言不語,不清不楚,說走就走,不是給我姐難看?不等于打我姐的臉?母親還是一聲不吭,像一根木頭一樣直挺挺躺在床上,父親大概覺得母親應(yīng)該多少搭幾句話,他走到床邊,母親的整個頭紅得嚇人,父親摸了一下母親的臉,他回過頭來說,她發(fā)燒了。
姥爺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家已經(jīng)是在他走后的第十天。母親、父親和我在經(jīng)過了一天的尋找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母親變得像一個鐵人一樣,每天奔走在尋找的路上,她試圖以尋找的方式洗刷自己,但這一切又都是徒勞的,母親回到家里的干咳越來越嚇人,現(xiàn)在想來,那是母親對洗刷恥辱的一種認輸。我們推開門,失而復(fù)得的姥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姥爺沒有風塵仆仆,也沒有疲憊不堪。母親好像被姥爺?shù)耐蝗怀霈F(xiàn)給驚嚇住了,她對姥爺?shù)某霈F(xiàn)毫無準備,母親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從嘴里嘟噥出一句話,母親的舌頭像生銹一樣,說出的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但我們都聽清楚了,她用一種從來沒有的語氣問姥爺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姥爺顯然是有準備的,他說,沒有去哪里,過了一會兒又補充說,就是去走了走。姥爺說得很省事兒,就像他壓根沒有失蹤十天,他不過是剛剛?cè)チ艘惶藞鲈豪?,這一切沒有什么大驚小怪。母親和姥爺?shù)膶箯哪且豢叹烷_始了,母親沉默著,姥爺也沉默著,母親用沉默來等待,姥爺則用沉默來抵擋。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個漫長的夜晚,每一分鐘都被拉長了,時間的拉長,讓正好夠用的空氣因為稀薄變得沉悶,所有的人呼吸都急促起來。慢慢地,沉默走了樣,成了相互傷害的武器,母親和姥爺誰也沒有先收手的意思,夜晚靜得嚇人,每一絲空氣都隱含著不安。天快亮的時候,姥爺站起來,他拉開一個兜子的拉鏈,從里面拿出了一件東西,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姥爺用這種方式給母親講和,在燈光中,我看到姥爺拿出來的東西,是一件火車玩具,綠色的。母親站了起來,她被玩具火車給激怒了,多年之后,她只說過一次當時的心情,那輛火車玩具讓她聯(lián)想起姥爺?shù)倪h行,母親站在那里流淚,那是姥爺失蹤后母親第一次流淚,天亮的時候,母親擦了一把臉,走了出去。母親再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的時候,她的手里多了一些行李,我認出來那是姥爺?shù)囊恍〇|西,母親倚在門框上,用堅定的眼神看著姥爺。姥爺在瞬間就接受了眼前的事實,他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一刻也沒有耽誤地認領(lǐng)了母親的驅(qū)趕,他走到我的面前,把那輛玩具火車交到我的手里,默默跟著母親出了門。
把姥爺送走之后,母親回家睡了三天三夜,母親醒來后,恢復(fù)了以往的樣子,從此之后,她再沒有提起過姥爺半個字。半年后的一個午后,母親在廚房里洗碗,一向鎮(zhèn)定的母親毛手毛腳地打碎了一個碗,母親坐了一會兒,更加心神不定,最后她還是決定回一趟娘家。母親趕到姥爺家時,先是看到了一口嶄新的棺材擺放在院子里,棺材是白色木質(zhì),村里人正在往上刷黑色的油漆,棺材一頭黑一頭白,倒頭湯已經(jīng)潑過,姥爺穿著壽衣躺在床上,母親站在姥爺床前,知道姥爺這回是永遠地沉默了,但她依然決定用沉默來給姥爺送喪。當母親聽說姥爺在半年前就知道自己患了絕癥時,她一下子明白什么,又被更深的疑問困惑,母親嚎啕大哭起來。
楊眉專注地聽我說話,在我敘述的時候,她一句話也沒有插,我被她的專注感動著,將本來打算遮遮掩掩的故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楊眉的眉頭微微蹙著,表露著她的擔心和不解,我堅定了她是一個好姑娘的想法。
在我提議下,楊眉打開了雞毛信,一夜之間,竟然有上百個跟帖,這讓剛才有些凝重的氣氛變得輕松起來。
雞毛信的跟帖有五頁,其中一個人對這件事情表示了謹慎的懷疑,他覺得這太像電影中才能發(fā)生的事情,好像離生活很遠,但是在最后他表達了祝愿,他在帖子里寫道,無論是電影還是生活,我都祝愿這是美好的一件事情。更多的人對我的這次歡城之旅,表現(xiàn)出關(guān)心,他們支持我尋找下去,為了母親,為了姥爺,為了給世界減少一個疑問,歡城之旅,解開疑問,也就化解了母親的心結(jié),也是一場十六年前姥爺歡城之行的代言。緊跟著就有人出來討論,說我們整天面對的世界,就是一個充滿問題和疑問的世界,就是一個疑問套著一個疑問,別去打擾他們,讓疑問安靜地存在,尊重疑問,就是尊重世界,還是維護他們的本來面目的,這挺好的。還有人對我做的夢深感興趣,并以此進行了五花八門的解析,這些跟帖意見不一,有人出來打賭,說等到事件真相浮出的時候,由事實來印證。許多的帖子,認為夢不值得去深究,按照經(jīng)驗來猜想我姥爺?shù)臍g城之謎倒是很有意思,有人說,老人來歡城是了卻心愿的,這很快得到數(shù)量很多的擁護,然后他們對姥爺?shù)男脑咐^續(xù)進行了猜想,有人說可能去姥爺年輕時得罪過某個歡城的人,彌留之際是一次道歉之旅,他是來求得良心上的安穩(wěn);有人說可能就是一次純粹的友情之旅,姥爺來到歡城就是重溫舊時和知青的友誼;馬上有人反駁說,這次隱秘之旅,肯定是牽扯到不能啟齒的秘密,很有可能與偷盜、泄密、背叛之類的有關(guān)。很多善良的人因為相信最后的一種說法的可能,而紛紛勸阻我停止這次歡城之旅,既然它是一個秘密,還是讓它恢復(fù)一個秘密應(yīng)有的隱蔽秩序。
看完跟帖,已是天色大亮,因為跟帖的紛繁,我的心有了無所適從的茫然。
今天是第九天了,如果沒有進展,我也選擇在第十天的時間離開,謎注定是謎,那就是這個謎最好的歸宿。我對楊眉說這話的時候,我預(yù)感到,假如我離開歡城,在造船廠的我會不會想起楊眉?楊眉出國,我這一輩子還能不能再和她相遇?我的心,在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痛了一下,我想起了李小鹿對我說的話,你不懂愛情,幸福并不是愛情的第一等感覺,心痛,才說明愛在。從李小鹿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才明白,我不懂李小鹿,也不懂愛情。
我躺在床上,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它們互不關(guān)聯(lián),卻全部頭緒不清,我知道我在用煩躁來消解心里的疼痛,夢就在那個時候到來了。我站在一個沒有屋頂?shù)姆孔永?,面前是一道透明的玻璃墻,墻上只有一只黑色的鐘表,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在懷疑那只鐘表只是個擺設(shè),因為我發(fā)現(xiàn)它走得特別慢,而且這種慢是成心的,它讓我一開始就有了將被算計的預(yù)感。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玻璃墻的對面站著一個人,一開始的時候,只能看出她是個女人,但是面目不清,后來屋子里打了一個閃,或者是有什么電路發(fā)生了短路,反正是莫名其妙地亮了一下,我看清了對面的人是楊眉,我們相互認出了對方,她心領(lǐng)神會地沖我點點頭,我討厭的矜持讓我壓抑住了興奮,我也點了點頭,但我讓她看出了我點頭的力度要比她大一些。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場景像是會見囚犯,我也果然在她和我的身旁看見了兩個穿著納粹制服的人,他們板著臉,像兩具嚴肅的木偶,我弄不清我和楊眉到底誰是囚犯,或者我們兩個人都是囚犯,因為我們都沒有穿囚衣,也沒有手銬之類的東西,這多少讓我有些放心。身邊的納粹走了過來,他指指墻上的鐘表,提醒注意時間,然后他面無表情地走了回去。我對楊眉說了一些話,楊眉搖了搖頭,對我也說了一些話,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都聽不見對方的話,我大聲地喊了起來,楊眉依然一副聽不見的樣子,我們看著透明的玻璃墻,知道是它用了魔力吸走了我們的聲音。我回過頭去,向納粹軍官抗議,納粹軍官看看我,嘴里吐出一串黑色的氣泡,黑色的氣泡啪啪地響了起來,每響一次,我的身體就哆嗦一下,納粹軍官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向我示威。納粹軍官不說話,還是被我看出了端倪,他原來是我的同學(xué)笨蛋胖豬扮演的,認出了胖豬,我徹底松了一口氣,我嘻嘻哈哈地拍了一下納粹軍官的肩膀,示意我看穿了他的把戲。笨蛋胖豬依然在那里站著,一副不為所動、公事公辦的樣子,我只能繼續(xù)回到絕望的老路上來。鐘表突然快了起來,指針發(fā)瘋似的飛快,納粹走了過來,示意時間已到,我和楊眉又演了告別的啞劇,被納粹推搡著離開。
這個夢就像一次大水,把我淹在床上,夢醒時分,我渾身大汗,像一個剛剛泅渡險灘的遇難者。我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心更痛了,我想著馬上離開歡城,歡城,注定成為我的傷心之地。
我提著行李,打算離開歡城,在前廳,楊眉和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攔住了我。
身材高挑的女孩是看了雞毛信找到歡城之春來的。坐在前廳的沙發(fā)上,她講述了一件她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
我奶奶和爺爺都是知青,他們是結(jié)婚之后去的農(nóng)村,這樣的情況不多見?;爻侵螅瑺敔斣谙鹉z廠工作,他后來成了廠里的工程師,對,著名的歡城輪胎就是他們廠生產(chǎn)的,爺爺退休后就去世了。奶奶是個演員,是我們小劇種劇團的演員,下鄉(xiāng)的時候間斷了奶奶的藝術(shù)生活,回城后她還是上臺,奶奶在我們歡城算是個名人,到街上不時會有人認出她,退休以后她自己住在劇團的公寓里,奶奶身體好,喜歡一個人住,清凈。我經(jīng)常去陪陪她,給她洗洗衣服什么的。
有一次我去看奶奶,她興致很好,要我給她放演出的碟片,一邊看還一邊講,哪里哪里出了彩,哪里哪里差火候,說到高興的時候,來了一個人,一看就是北方來的人。那個人是個老頭兒,他的手里竟然捧了一束大得有些嚇人的花,那些花兒被一個老頭兒捧著,給人不怎么合適的感覺。一開始奶奶沒有認出他是誰,老頭兒就拿出了一張照片,是很多人的合影,是奶奶那批知青離開插隊地方和當?shù)厝说暮嫌啊K麄円黄鸹貞洰斈甑娜撕褪虑?,一會兒說誰誰當年那么威風,現(xiàn)在老年癡呆了,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出,一會兒說誰誰當年勞動多厲害,現(xiàn)在都死好幾年了,他們說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到了后來,全部成了訃告發(fā)布會,這個前年去世了,那個去年去世了,最后他們都沉默起來,好像用沉默的方式為那些人送喪。過了一會兒,那個老頭兒突然要我到其他房間回避一下,他說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要對奶奶講。
我就去了奶奶的臥室,我被奶奶養(yǎng)著的一只貓給吸引了,玩了半天,等我再到客廳的時候,老頭已經(jīng)走了,那束花兒放在茶幾上,我說老鄉(xiāng)怎么走了,不留著吃飯,奶奶慌亂地說了一些其他話,我注意到她的臉上紅紅的,我以為是剛才的談話過于興奮的緣故。
過了有一年多吧,有一次我陪奶奶說話,奶奶突然說,你還記得那個老鄉(xiāng)嗎,拿著老大一束花的那個,我說記得啊,你們哭啊笑啊地說了半天。奶奶說,你說這個人,挺老實的一個人,怎么老了變成這樣呢。我問奶奶怎么啦,奶奶說,你走開后,他竟然抓著我的手,問我現(xiàn)在能不能跟他結(jié)婚。說完,奶奶的臉上又紅了起來。
我們陷入沉思,我覺得至少是我,沒有資格說什么。
女孩說,不過,那個老人不是你的姥爺,這個可以確定。
女孩說,我奶奶插隊的地方不是你的老家山東,是蘇北。
女孩說,時間也不對,你姥爺來歡城的時候是十六年前,而我奶奶這件事情是在三年前。
我看著女孩和楊眉,感覺我們像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個世紀。
我說,那個老人不是我的姥爺,但是,他是別人的姥爺。
女孩的身影像一條魚,游出賓館的大門,游向歡城的深處,黎明時分,偶然有汽車滑動在馬路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提醒著真實世界的存在。
我撥通了幾千里之外母親的電話,母親剛剛起床,精神很好,話筒里傳來收音機的聲音,我想,她一會兒該去給花兒澆水了,我提議她坐下,然后,我慢慢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不過,我對故事做了必要的改動。
一直到講完,母親一句話不說。
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楊眉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怎么哭了?
我看了看楊眉,把臉上的淚水抹了一下,我沖她使了一個眼色,然后把手機按在了她的耳邊,手機里,我的母親還在輕輕地哭泣著。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