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7月25日,“中國夢,三十年”劉香成大型攝影展在中華藝術(shù)宮開幕。
作為攝影界的行尊前輩,劉香成頭上頂著許多光環(huán):《時代》周刊首位駐華記者、美聯(lián)社首席記者、唯一獲得普利策現(xiàn)場新聞攝影獎的華人、1983年的攝影集《毛澤東以后的中國》一版再版影響至今……
光環(huán)的亮度,視乎每個人體內(nèi)的能量。外交部新聞司做過統(tǒng)計,1970到1981年間,所有在西方發(fā)表的關(guān)于中國的照片中,有65%署名劉香成。官員甚至提醒他:劉先生,以后請不要那么努力工作。
然而近距離接觸劉香成,你會發(fā)現(xiàn),比能量更持久的,是他一以貫之的獨特性:從身世,到思考方式。
“中國不是你說的這樣”
劉香成說:“在我的成長過程中,腦袋里有過許多個版本的中國?!?/p>
劉父也是一位報人,曾任香港《大公報》國際新聞編輯。在他的影響下,劉香成開始對新聞產(chǎn)生興趣,直到今天,他還覺得“自己身上有很多印報紙的油墨味道”。對中國的眷戀,對中國“想要了解更多”的愿望,也因此縈繞他一生。
劉香成出生在香港,幼時被送回老家福建上小學。“那時我在福建得到一個版本的中國:當時是政治掛帥、階級斗爭為綱?!?961年,10歲的他回到香港,在那里接受英式教育,“又得到一個版本的中國”。1970年,他去紐約上大學,在濃厚興趣的驅(qū)使下讀了大量“美國左派右派對中國的看法”,關(guān)于中國的版本,于是再多一個。
24歲時,時代集團總裁凱爾索·蘇頓(Kelso Sutton)開門見山問他:“年輕人,你這輩子想要做什么?”他立即回答:“想到中國去?!?978年,他成為首位駐華記者,被《時代》周刊派往北京。
但“回到中國”,和“能夠恰如其分地描述中國現(xiàn)實”之間,仍然橫亙著千山萬水?;貞洰斈辏瑒⑾愠勺约阂哺械讲蝗菀祝骸坝腥苏f,來中國3個月,可以寫一篇文章;3年,可以寫一本書;30年,你也許就不出聲了,因為情況太復雜。”
劉香成回來的1978年,正是全中國“從一種聲音,裂變成無數(shù)個故事”的年代。陳述那么大的中國,從哪里切入?他尋找的是有代表性的“人”:“人往上走,水往下流。從集體主義到個人主義,我尋找的是全世界華人多元化的聲音?!?/p>
在用照片向世人展示現(xiàn)實中國的同時,劉香成還需要經(jīng)常向人解釋:中國不是你說的這樣。讓他感到痛苦的是,這句話不僅要對外國人說,也要跟中國人說。
“并非不禮貌地去反駁什么?!眲⑾愠烧f,“而是他們的陳述讓我感覺不對。美國媒體形容中國,可能會見木不見林;而有時候我拿起一本國內(nèi)的畫冊翻看,也會覺得:中國是這樣子的嗎?”2010年編《上海:1842-2010,一座偉大城市的肖像》時,他向有關(guān)部門要了很多圖片資料來看,越看越奇怪:“怎么上海都沒有人的?全是高樓大廈?!?/p>
他慶幸自己做過18年的美聯(lián)社記者,經(jīng)歷過“全球性、365天、24小時待命的新聞環(huán)境”鍛煉,并作為“最后一代的幸運記者”,被派駐過中國、蘇聯(lián)、印度等多個國家,一呆就是四五年。曾經(jīng)的歷練讓他有機會也有能力“離遠一點,站高一點,去看時代發(fā)生變化的過程”。
他照片里的中國不說謊
在那個受前蘇聯(lián)國家通訊社影響,“新華體”圖片盛行、攝影被視為思想教育工具的年代,劉香成的拍攝顯得尤為特別。
“劉香成的中國照片的突出方面是,強烈的現(xiàn)場感以及對于事實的平靜的呈現(xiàn)?!倍嗄旰螅瑥偷┐髮W新聞學院教授顧錚這樣評價道,“劉香成的這些照片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的存在,就在一定程度上警告我們,不要放肆地篡改歷史,也不要把歷史作為濫情的對象?!?/p>
當時有很多攝影師拍下了大量“歷史的素材”,唯有劉香成,拍到了“正在創(chuàng)造日常的歷史的主體”。
和攝影記者相比,劉香成更像一個文字記者。在拍攝之前,他會閱讀相關(guān)資料,會作研究,也會先和對方聊天?!翱赡芪业耐吕镂淖钟浾弑容^多,在我看來攝影和文字沒有什么區(qū)別?!眲⑾愠烧f,“文字的人和圖片的人都不是喇叭筒,不是錄音機。如果是的話,明天我就會被輕易取代了?!?/p>
他大學期間曾師從美國《生活》雜志著名攝影師基恩·米利(Gjon Mili)。據(jù)說,米利沒有教過他們關(guān)于相機的任何技術(shù)。但他總會詢問學生的意圖,為什么你會拍下這張或那張照片?!八匆粡垐D片的時候,是在閱讀……閱讀圖片而不是看圖片,這就是導師對我最大的影響?!?/p>
劉香成知道“一張照片能告訴我們的可能非常少”,所以他很在意照片里的信息量。無論大故事還是小故事,經(jīng)他之手,總會與眾不同——鄧小平迎接美國企業(yè)家阿默德·哈默,他拍下鄧斜睨哈默的一瞬間?!昂芏嗳苏f這就是個簽字儀式嘛,啪嗒一下就走掉了。但你要盯著一直觀察,才能從他的眼神里抓到性格?!?/p>
1976年粉碎“四人幫”,他拍的是上海小學生正在演出打倒“四人幫”的場面。毛澤東賜語華國鋒“你辦事我放心”,他拍的是反映此事的巨幅宣傳畫,張貼在上海外灘墻面,底下就有行人匆匆路過,渺小的身形與宣傳畫形成強烈對比。與此相應,還有拳王阿里和故宮門前的金獅子比拳頭;正在練習打靶的民兵身邊,有婦人正在做著女紅;時髦機車青年擺出《地獄天使》的造型;天安門廣場上女青年為高考恢復而徹夜復習……
至今,碰到攝影愛好者問他曝光時間長短這種技術(shù)問題,劉香成仍然不喜歡回答。他的名言是“攝影器材就像記者的錄音筆,用壞了換一支”。很多場合他都直言:“我不喜歡跟人聊攝影”,“不能只把眼睛和鏡頭對準中國,思想更加重要”。
現(xiàn)在出門旅行,他都不帶相機。“一看到就累。當記者的時候出差,一背就是100公斤的器材:衛(wèi)星電話、暗房、傳真機……無數(shù)酒店的馬桶上我都在洗膠卷,那時彩色膠卷(顯影溫度)38度4,還要燒開水……”
117幅照片里的“中國夢”
“中國夢”三個字,儼然已成為一個熱詞。劉香成對“中國夢”成為熱詞的理解是:“每個國家都有夢,中國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上達到了一定的基礎,開始感覺到軟實力的欠缺。在這個時候提出中國夢,是水到渠成的事情?!?/p>
而以同樣的三個字來命名自己的攝影展,他有另一番考量:“一位西方批評家說,過去30年,是這個國家3000年來過得最好的生活。他的話肯定了我的觀察?!?/p>
在劉香成看來,他此次展出的117幅照片,正是過去30年中國人實現(xiàn)夢想的過程?!爸袊鴫簟痹缭?0年前已經(jīng)開始,由無數(shù)細節(jié)、零碎、個人情緒構(gòu)成?!拔胰タ雌胀ㄈ松畹募毠?jié),他們怎么工作,如何去愛,乃至互相建立起新的肢體語言……我觀察到的中國,是從毛澤東時代走出來的中國,是從集體主義中國變成今天比較個人主義的中國。這些,都匯聚成了我版本里的中國?!睆姶蟮奈镔|(zhì)基礎,日益改變的生活質(zhì)量,“中國夢”業(yè)已在其中體現(xiàn)。
在他看來,中國至今仍在轉(zhuǎn)型,仍然在解決跟世界接軌過程中的誤區(qū)。破除了大一統(tǒng)的標準之后,又在各種標準中折騰。“雖然我們有大報,有網(wǎng)站,但仍然缺少全國性的,有效、冷靜、客觀的平臺,去討論同一件事情?!眲⑾愠上M麍D片可以為這樣的討論提供可能,希望拿著相機的人去捕捉這種可能性。而他最希望看到的“中國夢”,是“中國形成自己的價值觀,形成新的中國精神,讓社會群體、讓大家都感到很敬佩”。
對話劉香成
《新民周刊》:您鏡頭下的人物大都呈現(xiàn)出一種放松的狀態(tài),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劉香成:這是我的個人風格,也可以說是工作方式或者習慣——我很善于觀察人。你怎么樣去觀察一個人,他馬上就會有怎么樣的反應。兩個人要在很短的時間里建立起互信。
當年我跟尼克松說:我們能不能離開釣魚臺,到外面柳樹下面去拍?他說:“好,那走吧。”他也可以說No——每個人都有可能說Yes或者No,怎么才能在多數(shù)情況下讓他說Yes,還主動配合你呢?有時候我也很驚訝(自己為什么能做到)。
1984年我在洛杉磯為美聯(lián)社拍好萊塢的演員,當時他們的專欄作家每個禮拜都和一位演員一起吃飯、做訪談。吃完飯,有人會告訴你:攝影的人你有五分鐘時間去拍。結(jié)果拍完之后那位演員就打電話給我的同事,跟他反映說:那天你帶來的那個中國人,他讓我很放松。
其實攝影記者和文字記者一樣,去采訪一個人,如果覺得你的提問不靠譜,有些人就不愿意理你。有些人即使理你也就是說說而已,有些人卻會把不會告訴他母親的話都告訴你。這就要看你們互信的程度——他一進來你的相機就對準他的臉……(搖頭)5分鐘內(nèi)產(chǎn)生基本的信任,有些人可以馬上做到,有些人采訪結(jié)束了還讓人不想跟他多啰嗦……這需要觀察,也需要鍛煉,需要很多很多東西,不是公式化的,跟攝影也沒有關(guān)系。兩個人走在一起要能發(fā)生化學反應。
《新民周刊》:所以您有能力可以和很多人發(fā)生化學反應?
劉香成:也不能這么說(笑)。我有時候翻圖片,一下子就會發(fā)現(xiàn)某張圖,它的被拍對象和攝影師之間是沒有語言的。沒錯被拍對象的眼睛看著攝影師,但看著也就是看著??赡慵毧吹脑?,每個人看你的眼神都是不一樣的,這里面有各種復雜的情況。
拍陳凱歌的時候,很多人跟我說他很難搞。他來我家,我就跟他說:人家都說你很難搞,你不要整天板著臉那個樣子。哎,突然之間他就把包袱放下了,說:你想我怎么拍?我說:把鞋脫了你就趴下來。他非常配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新民周刊》:您曾說:“過去是未來最好的向?qū)А?。從您拍攝的過往30年的中國影像中,我們可以看到她怎樣的未來呢?
劉香成:我想圖片的性質(zhì)和功能不是幫我們用理論性的東西去預測些什么,而是讓你在情感上和畫面里的東西產(chǎn)生共鳴。你會覺得,10年、20年、100年之后,大家看到這些照片,還會想一些事情,還會覺得受到了提醒。
很多愛好攝影的人很少去研究攝影的獨特性在哪里。我們不是錄音機,也不能像畫家一樣,覺得畫得不好,就在原來的畫布上再刷一層。攝影在它誕生之初曾取代繪畫來達到記錄的功能,現(xiàn)在Photoshop這么發(fā)達,攝影似乎又回歸了繪畫。我的美國同行說他修圖,修著修著怎么女孩子的腿就修沒了?這不是跟畫畫的時候不畫腿一樣嗎?我們要明白什么是攝影擅長的,什么是它不能做的,然后大家去享受這個過程就好。至于其他理論、類別,不要太在乎,那只會限制了我們的眼光。
《新民周刊》:您說您期待看到的“中國夢”是這個國家形成她自己的價值觀,讓社會群體都感到敬佩。從個人而言,當她形成怎樣的價值觀時,您作為身處其中的一員,會為之感到敬佩?
劉香成:過去30年,各種夢想已經(jīng)在萌發(fā)。我們不像過去一樣對所有問題都一刀切,社會是多元化的,并且仍然在很重要的轉(zhuǎn)型過程中?!@些是我已經(jīng)看到的中國夢。
但現(xiàn)在是21世紀,我們要談21世紀新的價值觀,不能在2013年談2000年或者3000年古老文明。我有時候參加一些活動,聽到官員說“我們有3000多年的文化”,我就往門口走。因為這個是很不自信的表述——前30年都解釋不清楚你就說3000年文化?
我們不能關(guān)起門來把“中國夢”當成一句口號,我們是世界的一員,要在發(fā)展的過程當中把自己的價值觀在世界大家庭里展示出來,讓大家都說它有值得參考的地方。
至于將來怎樣,我從來不去分析。我只希望看到,我們的價值觀里能有世界上公認的人性的東西,國人走出去不被人家說“怎么搞的”……這些都要慢慢來,不是簡單把熊貓拉出去就能實現(xiàn)的。(本文發(fā)表的劉香成攝影圖片,由后浪出版公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