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
想象一個這樣的地方:在這里,外地人口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他們的孩子在這里出生和長大,也許還會一直這樣繁衍下去;他們同鄉(xiāng)聚居,逐漸把老家的居住形態(tài)、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復制、嫁接到了這里;他們已回不到老家,但戶籍又不被居住地接納—
這樣一種情況,在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并不少見。這部分人是相對穩(wěn)定的流動人口,他們的家族式、村寨式、地域式定居真正改變了發(fā)達地區(qū)的某個特定區(qū)域的社會文化生態(tài),然而這種“事實定居”,得不到戶籍政策層面的正式確認。
多年來,經濟發(fā)達的沿海地區(qū)對于外來務工者,始終習慣于“甩包袱”式的使用,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在今天,包袱實際上再也甩不掉。于是,就像時空錯配一樣,本地人、外地人在一個村子里共生共存,各有各的一套文化、倫理法則,互相滲透,又互相抗拒。
這是中國社會在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背景下,所發(fā)生變遷的一部分??瓷先?,它和每年農民工從打工地回家,然后又從家里出來的“主流”悲情敘事恰恰相反,似乎是要破解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人口融合、社會結構重組的沉重命題。
2013年8月20日10時多,四川達州人吳明云提著一把鐵錘回到家中。
這里是東莞石排鎮(zhèn)塘尾村,吳明云四兄弟現(xiàn)居于此。加上侄子、侄女、侄媳婦、侄女婿等,吳明云在這個村子至少有30多個親人。他在這里已經住了8年,而他二哥則住了12年,還有一些老鄉(xiāng),居住時間已接近20年。
現(xiàn)在的塘尾村,東莞本地人只有10余戶,剩下的都是外地人,在外地人中,達州人又占90%以上,一共有1000多人。這里儼然已成為一個“達州村”。
離石排鎮(zhèn)不遠的橫瀝鎮(zhèn)石涌村,也是一個典型的“人口倒掛”的地方,本地人1767人,外地人則超過1.2萬。這是一個沿海農村工業(yè)化的典型樣本,本地人的身影,已經完全淹沒在龐大的外來人口之中。
石涌村“流動人口居住中心”一個相對封閉的大雜院里,住著將近200名外地人,其中有九成是安徽阜陽人。一對姓楊的阜陽籍姐妹兩家人都住在這里,依靠丈夫收廢品為生。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東莞的外向型經濟飛速發(fā)展,大量外來人口擁入。這讓本地人和外來者關于“家”的概念都發(fā)生了變化。本地人離開了老房子,重新劃分宅基地,更加集中地居住,把土地讓出來承載工業(yè)項目。隨著經濟能力的提高,他們之中的年輕人又離開村子,搬進了更高端的居住環(huán)境。外地人則進入村子,在租價最便宜的區(qū)域聚集居住,從一開始的孤身一人,背井離鄉(xiāng),到現(xiàn)在的拖家?guī)Э?,全家借住?/p>
久而久之,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已經形成了千絲萬縷的生活聯(lián)系,無法再行剝離。
在塘尾村,村子里的達州人大多是建筑工,如木工、磚瓦工、泥水工、搬運工。本地人搬到村外另建房屋居住,建房、裝修都要仰賴這些工人;村里的老屋年年都要維護,也是雇用達州人去完成;本地人中多有企業(yè)老板,或者包工頭,也需要長年請達州人為自己工作;老人們將老屋租出去,也依靠達州人的長住獲得一些租賃收入。
而達州人,則在這里獲得了可以承受得起的廉價住房,并在與當?shù)乩习宓墓ぷ麝P系中,獲得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
本地人、外地人,雙方的家鄉(xiāng)和生活都已結合在一起。外地人人數(shù)更占優(yōu)勢,呈現(xiàn)出一種“鳩占鵲巢”的耐人尋味的格局。
無論是塘尾村的達州人,還是石涌村的阜陽人,這種同鄉(xiāng)聚集的特點,都反映著流動人口開始在沿海發(fā)達地區(qū)逐漸固化、減緩流動的趨勢。
塘尾村的達州人和石涌村的阜陽人,以群體為特征,分別從事某一個行業(yè),達州人做建筑工,阜陽人則收廢品。他們漸漸集中到一個地方,是經過10幾年乃至數(shù)十年的時間才形成的。一個老鄉(xiāng)帶一個老鄉(xiāng),逐漸滾雪球般形成規(guī)模。吳明云是二哥叫過來的,而楊二姐一家則是姐姐介紹來的。
隨著時間推移,來到同一個村子的親戚朋友越來越多,這些同一戶籍的外地人,幾乎家家戶戶都在村子里發(fā)展出了自己的親族譜系,相當于在異地“重建”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塘尾處處通用四川話,而大雜院則一般是阜陽話,廣東話毫無用處。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讓這些外地人在東莞找到了家鄉(xiāng)的慰藉,減少了以往外出打工者那種孤零零的漂泊感,也沒有多少鄉(xiāng)愁。
吳明云、楊二姐都很少再回自己的老家。吳明云兩個孩子,一個在北京讀書,一個在增城打工,過年就回東莞團聚,現(xiàn)在老家只剩下大哥和80多歲的老母親,他們幾乎把整個家族都搬到了塘尾村。楊二姐在東莞照顧兩個孩子上學,沒有工作,丈夫收廢品一個月只能賺一兩千元,承受不起回老家的費用。
因為很少回去,更少在過年時回去,擁擠不堪、買票困難的春運,對于吳明云、楊二姐他們,都不成其為煩惱。
在家鄉(xiāng)時的生存之道,也被異地復制過來。在同鄉(xiāng)之中,一種類似于老家宗族關系的不明確的權力—權威關系得以重建,一些在村里更有經濟頭腦和解決問題的能力的人,自然而然成為了同鄉(xiāng)們的核心。
在石涌村的大雜院里,老許就是這樣一個角色。他與周邊企業(yè)聯(lián)系廣泛,便當起了工頭,幫院子里的男人們在收廢品之外找活干,被男人們稱為“老板”。與雇主之間的溝通全部由老許負責,鄰里發(fā)生矛盾,或者與外界有了糾紛,老許也要積極出面協(xié)調。久而久之,他就成了一個類似村長的角色。
對于本地人而言,租客們以戶籍為聯(lián)系集中居住,也是一個值得歡迎的現(xiàn)象。因為當他們在這里建立起牢固的鄰里、鄉(xiāng)情和親戚關系,居住和就業(yè)就都變得更穩(wěn)定,更能確保租住率以及村經濟的繁榮。同時這些拖家?guī)Э诘娜耍话悴粫蔀橹伟搽[患。
見到記者的時候,塘尾村的森叔正在打掃自己家的出租屋,租客剛剛搬走。起初為了讓他們能夠長住,森叔還專門雇人用鋼鐵搭建了一條樓梯,花了2000多元,但他們住了兩個月就走了。房子一個月租金才200元,這一走,森叔不知道何時才能收回搭樓梯的成本,他希望來一個達州住客,可以長期居住。
森叔的想法在東莞是整個依靠租賃經濟為生的本地人群的集體想法的縮影。外地人的去留,直接關系到他們的收入水平和生活質量。2008年,東莞官方提出“產業(yè)結構調整”的戰(zhàn)略口號之后,被民間解讀為要將低端勞動力趕走,外地人沉默不語,第一個跳出來強烈反對的反而是本地人,甚至有一些老人激動起來,指著市領導的鼻子大罵不止。
盡管共用著一個村子的空間,而且彼此結成了經濟上的共生關系,但本地人與外地人兩個群體,基本上還是互相隔絕,不相往來,各過各的,如同在兩個世界。
他們首先面對的是地域差距造成的文化隔膜。
在塘尾村,記者采訪時,外地人和本地人都常常會說對方“不好相處”,彼此印象消極。70歲的塘尾老人李宗吉說,外地人交租很不積極,總是要人去催,常常鬧得不愉快。達州人吳明云則認為,房東總是來催租金,讓人很厭煩,他希望自己打電話叫他來的時候他才來。
本地人習慣了一種商業(yè)化的思維,即到期交租,天經地義;而達州人則在這里建立了一個農村式的感情圈子,認為催繳租金就是一種主動傷害感情的行為。
盡管在塘尾村已經很少本地人居住,但本地人的“祖宗”依然住在里面。達州人羅姨租住的老屋,一推開門就能見到幾張大大的老人黑白照,那是房東家的逝者。一旦回到家里,就要面對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死者的面容,這讓羅姨一家住得很不自然,但這一項無法通融。
有著同樣苦惱的不僅是羅姨,不少租出去的老房子里都擺著先人遺像或者牌位,這是不能移動的。
記者第二次來到塘尾村的8月20日,是農歷七月十四,東莞當?shù)厥⑿械摹肮砉?jié)”。進出村子的東南大門門廳里,一直有本地人在此祭拜,煙霧繚繞。本地人說,碰上任何節(jié)日,本地人都要從外面趕回來祭拜。而剛剛過去的農歷七月七日,是塘尾村最盛大的康王寶誕節(jié)慶,各種民俗熱鬧登臺,村子里鑼鼓喧天,鞭炮聲聲。面對這些,達州人都是匆匆走過。
塘尾村里依然運行著本地人制定的一套無形的規(guī)矩,這些規(guī)矩確定了外地人權利的邊界。
村子里有一口池塘,里面養(yǎng)著許多羅非魚。有些本地人,有時間就會到這里垂釣,把魚弄回家去喂烏龜。達州人則不能在此釣魚,曾經有一次,達州孩子垂釣被本地人看到,本地人上去制止,一拉扯就發(fā)生了沖突,孩子的家長趕過來,激烈地吵了一架。
塘尾村的許多達州孩子,就出生在這里,并在這里長大,對他們而言,這里就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在故鄉(xiāng)的池塘垂釣,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游戲。然而在本地人腦中,依然有明確的產權意識,地方永遠是自己的。
這些偶爾發(fā)生的矛盾,會讓外地人對于家鄉(xiāng)的需求感更加強烈,他們就會在同鄉(xiāng)圈子里結成更加穩(wěn)固的互助關系,以應對可能的侵犯。但他們同時也清楚地知道,不能組織起有形的“同鄉(xiāng)會”,這會導致官方的敏感。
官方對“同鄉(xiāng)會”很敏感,但戶籍基礎上的聚居、更穩(wěn)固的互助關系,并不意味著矛盾多發(fā)。
事實上,他們雖然是戶籍意義上的流動人口,但拖家?guī)Э?,很難流動,對居住地已經有了長期的依賴性,這些人恰恰是外地體力勞動者中最利于社會穩(wěn)定的一部分。本地人感謝他們給自己帶來收入保障,而他們則感念本地人讓渡給自己一個廉價的立足之地。
這種本地和外地的兩個乃至多個鄉(xiāng)村在同一時空上的復合疊加,正逐漸生長為一種在全國均具有普遍意義的新的社會文化生態(tài)。目前正在發(fā)生的變化,是經濟起步初期乃至在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快速發(fā)展期內均始料不及的,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的相互改變,正在讓按戶籍區(qū)別對待的政府政策變得越來越難以為繼。
這就迫使原來并不關心外地人生活訴求的當?shù)卣?,現(xiàn)在必須開始嚴肅考慮這些人的需要了,因為這已經與政府的政績緊密相連。
比如,像楊二姐這樣的孩子還在讀小學或者幼兒園的外來家庭,在大雜院里有很多,在整個石涌村更是不可勝計。他們迫于生計,無法對孩子照管周全,就容易發(fā)生意外,而一旦孩子出事,就會成為污點計入村里、鎮(zhèn)里的考核成績單。
所以,現(xiàn)在包括石涌在內的外來人口集中的村子,都有類似“新莞人服務中心”的機構,政府會利用一些社工力量,給外地人的孩子提供一些邊緣性的服務。比如外地孩子放學之后父母往往尚未下班,就給他們提供一個中繼性場所,讓他們可以在那里復習功課或者游戲,有一些社工陪同。留守兒童假期來到石涌村,也能夠得到培訓、照看等服務。
盡管相對于服務均等、福利均等這些長遠要求,這些瑣碎的服務仍然顯得避重就輕,但這已是外地人與本地人長期博弈的結果。當石涌新莞人社區(qū)服務點終于掛牌的時候,在場的義工曾熱淚盈眶:這塊牌子掛上去太不容易。這種類似“安慰獎”的服務,至少能讓外來者們感受到一種可以接受的相對平衡感。
長期的共存共生,使得本地人與外地人也比以前更能互相接受。吳明云的二哥的兒子,娶了一個本地媳婦,名正言順成了本地人,這樣的情況在東莞越來越多。如果時光倒回一二十年前,這還是極少的孤例,甚至本地人家庭提及外地人,就會有一種天生的厭棄。如今越來越多的外地人在東莞提高了經濟地位,與本地人的距離也就自然拉近。
當然,要實現(xiàn)真正的大面積的平等和社會融入,看來還遙遙無期,而且即便改變恐怕也落不到吳明云、楊二姐他們這種身份的外來者身上。戶籍,還是本地人、外地人這兩個疊加在一起生活的群體之中一道天然的界線,本地人依此獲得強大的心理優(yōu)勢,并堅守住這條界線。
人口倒掛的問題,也就只能在這種模模糊糊的狀態(tài)下繼續(xù)著,隨著時間推移,發(fā)生著同戶籍聚居這樣的“化學變化”。
但這是一種不可逆的生長,定居的外地人自發(fā)地構建著未來東莞,還有其它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人口和社會結構的基礎,等待在一個合適的時機里,變革被形勢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