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
水墨之為水墨,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內,是與自然一道共呼吸的,無論描繪的對象是自然山水,還是所用材質是最為自然的水與墨,而且水墨藝術追求的至高境界也是自然平淡。因此,離開了與自然的關系,離開了自然元素性的內在生變的活力,水墨將并不存在。
可惜當前水墨的幾種形態(tài)與自然沒有關系:那些還在傳統(tǒng)之內進行程式化繼承的生產,已經不再與自然性發(fā)生關系,僅僅是復制而已;那些以西方現(xiàn)代藝術中各種手法對水墨施行暴力制作的水墨,當然與水墨的自然品格更沒有關系,僅僅是外在強力的強加;那些以表現(xiàn)性與現(xiàn)代情緒來改造水墨的努力,不是過于浮躁就是圖片效果而已,與自然性以及生命氣質轉化也沒有關系;那些抽象水墨,在繼承所謂禪宗或者中國極多主義的重復勞作中,恰好失去了自然性的滋養(yǎng);因此,要進一步展開水墨的可能性,必須重新把水墨與自然內在地關聯(lián)起來。
我看到了邢罡的當代水墨《冰山》系列作品,重新理解了水墨與自然的關系,面對這個時代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面對水墨內在品行的必然變異,試圖重新打開水墨繪畫之新的可能性。
傳統(tǒng)水墨盡管一直以柔軟的手法,比如所謂南宗的披麻皴為主導,以沖淡平和為最高意境,以氣勢的營造為主要構圖,但是面對現(xiàn)代性的災變,尤其是整體生態(tài)的破壞,哪里還有自然?哪里還有山水?一切成為了景觀,成為了屏幕化的圖像,如何打破景觀的政治觀看方式?這就必須更加徹底回到自然,回到自然,乃是回到自然的災變,回到元素性的變化,隨著資本主義對自然資源的消費與征用,自然性已經蕩然無存,因此,與自然息息相關的水墨必須面對此自然的災變,自然已經成為廢墟,這廢墟可以帶來本雅明所渴望的那種拯救的暗示嗎?必須以冷靜的方式來面對自然,以更加明確而且徹底方式喚醒我們對自然的關注。
邢罡以兩極冰山的一次次崩裂的形式來昭示這個自然破壞的朕兆。在長達25米的巨幅作品上,那些如同金字塔一般看起來最為穩(wěn)固的冰山形體,處于潛在的碎裂之中,而那些碎裂的冰川僅僅被抽象為尖銳而硬朗的輪廓,把水墨變得如此尖銳硬朗,這是試圖重塑水墨的另一種品格,不再僅僅是柔軟,而是體現(xiàn)出了力度。從劉國松開始,水墨試圖被加入一種內在的硬度與硬邊,到仇德樹,這個裂變更加明確,整個山形被割裂為肌理一般的碎裂形狀,可惜走向了裝飾性,沒有從自然內在的裂變上深化,而邢罡則把裂變與硬邊,與西方抽象畫的三角形,以及硬朗的輪廓結合起來,尤其是回到了冰山這個自然形體上,因此,在抽象形式、自然之物以及畫面構圖,這三個方面達到了內在一致。
那些冰山尖角的撞擊,帶來一種刺痛,而且裂痕在裂谷之間,有著形體,有的還有著性的暴力暗示,這是對人性欲望的夸張,而且使之處于冷卻之中,既是反諷也是治療,以水墨描繪冰山,這是傳統(tǒng)山水畫幾乎沒有碰觸的自然,盡管傳統(tǒng)有著雪景圖,當代很多水墨畫家試圖強化冰冷的寒意,但是,都沒有面對自然災變的可怕性,邢罡的巨作具有一種現(xiàn)代啟示錄的莊嚴,看到冰山的不斷斷裂,那些還在漸漸斷裂的裂紋,似乎我們聽到了畫面空白之處回響著的碎裂的聲音。更為富有想象力的是,畫家還巧妙地把中國地圖的形狀至于裂谷之中,這是來自藝術的巨大警告,也是自然對于我們的隱秘告誡。
中國文化,自從2008年以來,進入崇高之中,對巨大的渴望也伴隨著災變的來臨。無論是2008年的汶川還是2011年的日本,自然元素性的不和諧,導致了大地的元素性震動。藝術不過是對這些震動的地震儀一般的敏感,邢罡冰山上的裂紋就是如此元素性震動的記錄。
當然,畫家也在尋求對這些碎裂之物的拯救,這就是他再次回到了水的柔軟與冰山的硬度之間的張力之中,我們就看到《漂浮的冰山》和《浪花托起的冰山》系列上,那些攪動的水波,被畫家處理得異常微妙,既有著漩渦的卷動,推動著一塊塊碎裂的冰山,試圖消融它,在撞擊中產生出很多美麗的浪花。這之前的巨作《冰山》上,天空的云彩與冰山的尖銳之間有著對比,現(xiàn)在,柔和的云彩與水紋結合起來,這種內在卷動,有著波折的水紋,既要推動冰山,又以內在柔和的氣力消融冰山,是水墨以柔克剛的再次恢復。
邢罡以其迷人的繪畫技術,讓我們看到了水波的柔和之力與冰山硬朗的強力之間如何形成一種新的繪畫語言,這種剛柔相濟,帶來了畫面上巨大的張力。
畫面構圖有著日本北海道的某種風光,但是并沒有走向裝飾,而是保持自然災變的預覺,喚醒水墨自身內在柔和的綿綿之力,來克服尖銳的傷害,水墨潛在地表現(xiàn)出一種對現(xiàn)代性災害的治療,而且畫面的內在冷靜,也是對時代喧囂騷亂的某種安撫。
這種曠古的寒意,是喚醒法國哲學家波德里亞所思考的冷記憶(見其《冷記憶之二》):“生態(tài)拯救的唯一希望:寒冷。新的冰凍期:夢想。種群將在廣闊的冰川、無邊的沙漠、無人煙的條件下,重新找到人類的意義——這是替代這個星球上家園氣候調節(jié)的唯一辦法?!蔽以谛项傅淖髌飞峡吹搅诉@種對寒冷的巨大想象,喚醒了我們生命最為內在自然本能之中的冷記憶,只有此冷記憶可以拯救我們,這是讓自然來拯救。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哲學家、藝術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