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流傳一句順口溜:“有女不嫁鄭必高,柴難打,水難挑?!痹诼犅劜鞑ミ@順口溜30年之后,我才弄清楚“鄭必高”這仨字的寫法。從漢口坐長途汽車,過紅安縣七里坪鎮(zhèn)沒幾步的路右邊,藍(lán)底白字地名牌上標(biāo)有“鄭必高”,離我出生長到17歲的豫南小村西楊家,直線距離,大概也就20來公里。雖然距離很近,步行,一天打個來回都輕而易舉,但我們村子并無一人到過鄭必高,只聽說那個村子有上千人——在大別山腹地,這樣體量巨大的村子,無疑日子很難過,從我自己村子的經(jīng)驗,完全可以想象,雖不中亦不遠(yuǎn)。
敝村西楊家,一直維持著300來口的規(guī)模,這個位于不足100平方公里山間盆地中心的“大”村子,在草萊未辟的洪武年間,當(dāng)然是最得地利。但是隨著人口的增加,耕地擴(kuò)大林地縮減,然后1958年大煉鋼鐵致命一擊,山窮水涸,我祖輩開村左右逢源的優(yōu)勢,至此蕩然,一擔(dān)柴草的時間成本,都要比其他村子多費半個小時的腳程以上。只有敝村的“世仇”、得了行政村名字的隔壁村子三壁灣,可謂難兄難弟。所以在陳店鄉(xiāng),提起三壁村的窮困,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大齡的丁壯,做“寡漢條子”(敝鄉(xiāng)方言,光棍的意思)的,西楊家、三壁灣各有那么10來條,“有女不嫁”還讓鄭必高拔了頭籌,溢出近乎老死不相往來的省界,可見那兒的柴、水之難,出人想象。等到我能拿起茅鐮砍柴拎得了小木桶澆水的時候,“柴難打,水難挑”的滋味如何,簡直如影隨形,無日或去。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不當(dāng)都不成。所以至遲在我6歲多,上了小學(xué)之后,砍柴就是常事兒。即使家有兄長,不必供應(yīng)自家灶上,學(xué)校的食堂和冬天教室烤火的柴草,仍然得班上的小蘿卜頭男生來供應(yīng)。差不多每月至少有一天半天的,我們得持著茅鐮上山砍茅草,夏天叫“砍青柴”,得曬嘛,秋冬茅草枯黃,就“砍枯柴”了?;蚩嬷@子,撿拾松果枯枝。到了上全鄉(xiāng)僅有的那所初中,學(xué)校的要求高了,飯?zhí)脽亩际恰皸l子”(雜木),我們就必須扛著兩頭包了鐵的沖擔(dān),到十幾里外觀音寨那邊削條子去?,F(xiàn)在都不敢想象,1米5、6的小個子,怎么挑得了80到100斤的柴禾。有個星期六我沒回家,星期天一大早就跟幾個同學(xué)到“山里頭”(觀音寨那一帶的別稱),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天,傍晚的時候,各自挑了一挑柴回陳店中學(xué)。柴禾是教我們初三的徐老師買下的,1分錢1斤,我80多斤柴,徐老師不由分說,給了我整整1元!這可是筆巨款,我一直在心里念叨徐老師的好。我記得很清楚,那是1981年的初冬。
我們砍柴的地方主要有3個以“寨”命名的山:土雷寨、龍王寨、觀音寨。這3處柴山因為路程的遠(yuǎn)近而各有分工。土雷寨離家最近,大約2.5公里,所以砍得最徹底,喬木長不出來,不多的灌木還得在寨墻邊石頭縫中荊棘深處,僥幸躲幾年,一旦夠得上把握,斧斤一定隨之。這是我們“砍青柴”的地方,我小學(xué)初中的每個暑假,幾乎都消耗在土雷寨。龍王寨大約有5公里,已經(jīng)在湖北境內(nèi),每年秋冬我的多數(shù)周日,都要“跨省”龍王寨,砍枯柴。觀音寨大約有7.5公里,最冷的冬季,我們往往要到那里砍條子,要是碰上石頭窗子國有林場抽林,或者在哪個山窩子深處,發(fā)現(xiàn)燒炭工棄掉的麻栗樹頭,那可是大喜事兒了。樹頭夠粗夠火力,火塘,冬天一家生活的中心,就有好幾天的保障了。記得有年冬天,吃過年飯(我們那里傳統(tǒng)上是年早飯),我到龍王寨去砍過一棵枯死的松樹。枯松是不讓砍的,平時,必經(jīng)之路的林場會卡住沒收的,大年,他們也休息了。即使今天,有松樹的山,也還作為環(huán)保林,不給“林權(quán)改革”的,看來有淵源。之所以記得那事兒,因為那個大年我們進(jìn)到山里時,飄雪了,而且是我隔壁三姥(堂叔)用彎刀幫我砍的。我那茅鐮,只能砍茅草,所以叫茅鐮,削條子還成,砍樹的活兒干不了。
總之,砍柴貫穿了我的整個青少年時期。幾乎每個家庭,至少要耗費半個壯勞力,維持一家的灶火。要是蓋房燒磚瓦,那個動靜,海了去。而我的老家,民國時叫柴山保、人民公社后叫陳店公社、分田到戶輪回之后叫柴山?!谥袊锩飞希€小小留了個名字呢。前身居然叫柴山保!怪諷刺的。1958年那個超英趕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