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食記情

奔七老猿，為尋找“正在消失的上海美食”不遺余力地捐出時間、空間，外加饞唾水的“食癡”。

開場白

衣、食、住、行，琴、棋、書、畫，插花（花道）、斗茶（茶道）、聞香（香道）、掛畫（畫道）……人生之樂，之趣，有種種表述法，但無論如何，最有魅力的還要數(shù)“食”。在人間過了近70個寒暑，回眸平生，沒做成官，沒賺到錢，可還是吃到一些別人也許一輩子吃不到的好東西。更重要的是在覓食、品食、評食、享食、辨食、憶食過程中，還有別人體會不到的喜怒哀樂、甜酸咸辣，所以一直想將這些記下來，寫出來，稱其為“食魅六記”。先寫一寫“憶食記情”。

圍著淘籮吃蟹

30多年前，我在安徽五河鄉(xiāng)下教書，妻的肚子里有5個月大的孩子。又是“九雌十雄”時節(jié)，一面剝蟹一面在想，明年這個時候，孩子也會吃蟹了。一家三口煮一鍋大閘蟹吃個夠，該是多么愜意的事。

我執(zhí)教的淮北小縣五河，水產(chǎn)品尤為豐富，當(dāng)?shù)厝耸仁城圄~、鯽魚、鱖魚、銀魚、河蝦，黑魚、甲魚也特別多。當(dāng)然還有野雞、野鴨、野兔等野味。千百年來，當(dāng)?shù)厝藦膩聿恢箝l蟹為何物。不知何時起，從崇明運來蟹苗撒入河塘，想不到在此處女地上繁衍特別快，蟹子蟹孫越來越多。1970年我剛到五河時，500克大閘蟹賣1角5分，基本上是上海知青和我這位知青的“大阿哥”買去吃。我那時月薪51元，又是資深“月光族”，作為彼時彼地的高薪階層，蟹季當(dāng)是我大快朵頤之時。而老鄉(xiāng)們只會切碎了炒炒吃。當(dāng)單身漢時，我和體育老師小顧同住。我們一起啖蟹，曾創(chuàng)造一頓各吃10只大閘蟹的記錄，每只250克重，從中午一直吃到晚上10點。因為吃蟹出了名，還曾上門指導(dǎo)王副縣長一家吃蟹。結(jié)婚后，有一次妻搭便車回滬，帶了一些大閘蟹回去，婆家和娘家都美美地嘗了鮮。

1977年2月，兒子樂帆出生了。到了吃蟹時節(jié)，他有了幾顆小牙齒，正在牙牙學(xué)語，蹣跚起步。每次吃蟹他都特別興奮，邁著兩條小腿跑來跑去，還用小手指著蟹殼里面，表示他愛吃蟹黃。我吃蟹技術(shù)比較好，硬而粗大的蟹腳掰下，兩頭咬通，一下吸出蟹腿肉，蘸了醬醋讓他吃。至于蟹螯，則是先用老虎鉗將其鉗碎，再用蟹腳的爪尖剔出肉，剝出幾只蟹鉗后，用調(diào)羹喂樂帆，他吃得很香，高興地手舞足蹈。我們也不敢給他多吃，一是怕他牙沒長齊，囫圇吞下去，多吃不消化；二因蟹屬涼性食物，多吃了要拉肚子。

巧的是，那一年大姨子立莉和連襟肖健從貴州金沙調(diào)至五河縣中教書。肖健祖籍安徽亳州，其父母幾十年執(zhí)教蚌埠。他攜妻女到五河，差不多等于調(diào)回了家。大姐和妻姐妹團圓，也是喜出望外。蟹季里，他們夫妻到小圩來看我們，我們就以大閘蟹相招待。那時，500克大閘蟹也不過4角錢，遂買了幾斤蟹，用大鍋煮就，放在淘米的淘籮里吃。吃大閘蟹用淘籮，放在上海是不可想象的。姐妹倆、連襟間一面剝蟹，一面暢談，直至深夜。蟹雖多，卻不能亂嚼亂吐。先剝蟹臍，不漏去一星蟹黃；再吃蟹殼，品蟹黃、蟹膏時，注意去蟹胃，剔去蟹腸；吸去膏、黃后，掰開蟹身，小心地剝出六角形蟹心（極寒），去除蟹腮，順絲吃肉；最后打掃戰(zhàn)場般剝吃蟹腳、蟹鉗。兒子在4位長輩間擠來擠去，吃著大家搛給他吃的蟹肉、蟹黃。此情此景，今天憶及還是歷歷在目。

品嘗黃巖小吃

那是1984年“橙黃橘綠時”，曾去浙江黃巖采訪，雖因蜜橘未熟而未了飽啖之夙愿，但卻在無意中品嘗了一番黃巖小吃。

車到黃巖已是華燈初上，一路勞頓，稍加梳洗，我便在縣政府招待所樓上安歇了。誰知街上喧鬧聲竟使我不能入眠，推窗望去，暮色蒼茫之中，一盞盞燈一個個攤位，四周圍著一群人，酒香、食香隨風(fēng)飄來。不覺大喜過望，披衣下樓，直奔街上。路邊人聲鼎沸，各式炒菜小吃，目不暇接。無奈肚內(nèi)晚飯尚未消化，蝦、海蟹等雖是活殺現(xiàn)烹，也無福消受。

左顧右盼之際，一位中年攤主用浙江官話對我說：“來嘗嘗黃巖著名小吃吧，一下子可以嘗到十樣菜?！蔽覇査@種小吃叫什么，答曰：“十餅。”我搖搖頭表示不解。他伸出手指頭在我手心里劃了“十拼”二字。原來，黃巖人把“拼”字讀作“餅”。我遂在小方桌旁坐定，看他嫻熟地攤開一張形似春卷皮子的面餅，然后分別把十個盤子里的菜肴一一鋪上去，再把面餅卷起來，一頭空著，一頭塞牢，再將肉鹵從空頭澆上去，遞給另一位食客。詫異間，那攤主遞給我一張面餅，讓我自己來卷。原來，剛才那一幕，是他在為我示范，而這種小吃的味道，首先在自卷自吃。我仔細看盤子里的菜肴，有米面、豆腐干、韭菜、蝦皮、蠶豆瓣、鱔絲、蛋皮、綠豆芽、茭白、豬肉、魚肉。鋪菜時，先要用米面打底，將其他十樣好吃的鋪完，再澆上肉鹵，咬一口，鮮美無比。食時，手指頭不要捏得太緊，否則面餅會破裂。

吃得津津有味時，攤主說：“要不要喝點湯水？”我正覺得有點干咽，他已手腳麻利地端來一碗雜燴湯，說叫“綠豆面碎”。內(nèi)有綠豆面（實際上是山芋粉，不過叫慣了“綠豆面”）、線粉、蝦皮、榨菜、油渣、蟶子，還有細如發(fā)絲的肉，味道像牛肉，但牛肉如何能弄得這么細？一問，原來是用牛肉干水發(fā)而成。湯里略有點醋，不覺得酸，只感到鮮味被“吊”了出來。奮力將這兩樣美味吃下去，心滿意足。散步回到下處，又食了一只酸橘子。過去半個小時，才覺得胃開始消化。

翌晚，縣長王德虎在“橘香樓”設(shè)宴，大嚼對蝦、甲魚、全雞、全鴨，但終覺其味不如自卷自食的“十拼”和“綠豆面碎”。觥籌交錯之際向東道主提出：可否派人到上海開“黃巖小吃館”，專售這兩樣風(fēng)味小吃。主人在驚喜之余告訴我們，這種價廉物美的小吃，馬上可以籌辦，但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要找兩開間的門面房子又談何容易！一席話，講得大家醉意頓消，沉默不言起來。

（附記：后來據(jù)老友阿福（黃巖人氏）說，這“十拼”應(yīng)寫作“席餅”，確系百吃不厭的黃巖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