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guān)喝早茶,一直不愛聽揚州早茶“皮包水”那樣容易誤讀的說法;也不欣賞廣東人吃早茶滿滿一桌子甜的咸的那樣貌似大款擺闊的;福建那一帶,女人在家里滿頭大汗做家務(wù),男人到街上擺個方凳靠竹椅上一小盅一小盅喝功夫茶,順便逮誰和誰聊那勁兒,我也看不慣。
奇怪,我天生對魯迅先生筆下的咸亨酒店有好感。那里頭,每天一早擠滿了頭戴烏氈帽、皮膚黑黝黝的中老年男人,“孔乙己”如果隔天沒喝醉,一定也混跡其中,腆著臉蹭人茶喝,拈幾粒茴香豆,略顯猥瑣地嘖嘖有聲。可惜我去過幾次紹興,不是時間點,都沒看見那樣的景象。魯迅故居外面的街上,咸亨酒店開著,外面往里看,黑乎乎的,粗木桌椅上擺著塑封的碗筷三件套,虛席以待,而孔乙己銅塑像則躬身在門側(cè)外,殷勤地引客。
說實在的,旅游基本上就是獵奇,站在旅游者角度其實也看不到多少原生態(tài),尤其是中國古鎮(zhèn)過度開發(fā)以后,看似原生態(tài),實際上都是做出來的,國內(nèi)國外概莫能外。我常去烏鎮(zhèn),喜歡西柵那種比較舒適的江南古鎮(zhèn)休閑定位,覺得他們的設(shè)計者對當代消費者的心態(tài)拿捏得比較準,人放假不就是圖的身心放松、風景如畫、吃飽喝足嗎?
終于有機會了。年初時在網(wǎng)上看見張照片,一清早一屋子老茶客聚集在破舊的茶館里,捧著茶杯,努著無牙的嘴,近距離瞧著對方的鼻子樂呵。半昏暗中,一道仿佛舊日的光斜射過去,光影中跳著灰塵,這些喝茶的老人神色大多是快樂與滿足,有的眼睛里閃著小狡黠。我有些感動,向攝影者烏鎮(zhèn)人小金打聽,原來“老照片”就發(fā)生在如今的烏鎮(zhèn)東柵,他說:“你要看‘原生態(tài)’只需隔天來烏鎮(zhèn)住下,起個早,我?guī)闳ァ!?/p>
我果真去了。加上穆穆,3個人先去烏鎮(zhèn)大橋下的小店吃碗想了很久的田雞干挑面,抹抹嘴直奔橋下的菜市,我想看看鮮菜活魚與上海有什么兩樣。早晨時間顯然已經(jīng)太晚,橋下的菜市一到7點陸續(xù)收攤,我蹲下身子東捏捏西撈撈,抬眼一看菜農(nóng)都走得差不多了。
只好順著烏鎮(zhèn)市河邊慢慢往前走,零落的菜攤還有,而小攤主人大多離開那些賣剩的“落腳貨”,三三兩兩轉(zhuǎn)移到三輪小貨車邊,坐在凳子上,或者是倚靠在從對街小茶館中端出來的方桌邊,桌子上有杯、碗和熱水瓶,偶爾有支小燒酒。太陽已經(jīng)大亮,天氣溽熱,樹蔭下,一個胖和尚似的老男人把格子襯衫紐扣解開,露出整個肚皮,用把大蒲扇拼命給它降溫。
這些臉色黝黑的老年男人都在喝茶,茶缸各異,有玻璃杯,有搪瓷缸子,有雀巢咖啡的玻璃瓶,也有用青花小茶碗的,大多是喝綠茶。腳下是泡茶用的紅綠塑料殼熱水瓶,小茶館門口煤爐上坐著黑黑的大茶壺,供河邊的茶客續(xù)開水。
我試著搭訕,問菜價,不想這些男人對地上擺著那些賣剩的絲瓜、毛豆、螺螄等并不在乎,非但沒人理睬,還對我的口音帶點敵意,好像我是沒事找事。陪同的小金有些尷尬,他說:“你看,這群人其實是茶客,一早出來賣菜也是玩玩,找個借口出門罷了。”菜是自家地里種的,不多,帶點出來賣了換幾個泡茶錢,街上吃頓早飯,坐樹蔭下閑聊,要到日上頭頂才散去。
我打量四周,果然有很多賣早點的攤位,湯水的有餛飩、面條,干的有大餅油條、煎餅果子及各類糕。我走近去張望,看見一個老頭兒吃一碗菜肉餛飩,他很不開心我看,虎起臉扭過頭去。
我平日就是好奇的人,也是職業(yè)習慣,出門總想著積累素材,愛用手機偷拍。在烏鎮(zhèn)東柵市河邊,同去的兩位年輕人見我常掏出手機對準老鄉(xiāng),他們的臉似乎也掛不住了,小金建議轉(zhuǎn)移陣地,去他舅舅開的茶館看正宗早茶客。
金舅舅的老茶館“訪廬閣”原址在東柵,蠻有名氣,那地塊被旅游公司征用后,拆遷到烏鎮(zhèn)市河西,原先的茶客都戀舊,也跟著過來。新地方不再是“閣”了,三四間沿街平房,裝的是卷簾門。也許是開張得匆忙,毛坯的水泥房幾乎沒有裝修,貼了幾張年畫做裝飾,但我還是從茶館那些結(jié)實而有雕花的桌子、磨得锃亮的條凳、裝茶葉的舊鐵罐上看出舊日的痕跡。
茶館門口排滿了風塵仆仆的摩托車和三輪小貨車,茶客同樣清一色男子,年齡明顯比河邊那些降了二三十歲,大多是四五十歲中年人。小金說,這些人都做些小生意,有些是建筑包工頭,有些開五金加工廠,有的挖魚塘養(yǎng)魚,日子比較好過,人也活絡(luò)。每天一早過來泡一杯茶,相熟的老搭子談天說地,議論社會新聞,傳遞小道消息,偶爾扯起喉嚨爭吵幾句,這些都已經(jīng)是一種習慣。
我拍照老毛病又犯,門口的茶客見狀怪叫起來,有的扭頭不讓拍,有的卻嬉皮笑臉拍胸脯讓特寫,突然響起尖利的女聲,老板娘趕來橫眉瞪眼阻止我。小金見狀趕緊介紹我認識他舅母,長相端正的舅舅顯得老實巴交,舅母是阿慶嫂那樣的機靈人,她放下巡視添茶的壺,一定讓我們坐下喝杯茶。
舅母抱怨生意難做,夫妻倆經(jīng)營這茶館,半夜3點就要起來燒水,什么東西都漲價,茶水還是老價錢,最便宜的1.5元一杯,最高級的茶葉5元一杯?!按蠹叶际鞘烊耍瑳]有他們來,我也開不成店,怎么能把每天來的人拒之門外呢,能過就過,自己辛苦一點?!本四?0多歲的樣子,畫著眉,穿了件玫紅襯衣,頭發(fā)盤得老高,好像是戲曲愛好者,笑咪咪穿梭在茶客中間,挺享受的。
我們那杯5元的綠茶味道很不錯,可是同去的80后穆穆如坐針氈,她低聲說,在烏鎮(zhèn)出生至今從未進過這樣的茶館,全是男人,頭皮發(fā)麻。說話間我也感覺到茶客們投過來的異樣眼光,汗湯湯滴下,大號的電扇也沒用,放下茶資落荒而逃。
這就是小鎮(zhèn)上的普通男人,一日之始在于茶,他們和自己的父親、爺爺一樣,每天一早聚完,心中有個念想。小金問我有什么感想,他說舅舅這里的茶客是日子最好過的,因為他們在工作,有收入,再老一點做不動了,就到河邊賣菜喝茶,而再老一點走不動了,就不來了,呆在鄉(xiāng)下家里終老了。
這話讓我愣了一下,想想人生可不就是這樣,城里的鄉(xiāng)下的,喝茶的喝咖啡的,大家都一樣。過去流行一句高調(diào)的語錄,叫“在有限的生命里煥發(fā)出無限的光彩”,我們普通人,珍惜每天升起的太陽,遵紀守法,過好日子,善待你愛的和愛你的人,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