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 中唐;文儒;詩文新變
摘要: 中唐的歷史變局,推進了天人關(guān)系的理論思考,并逐步顛覆了盛唐詩文書寫中“心物同一”的體驗模式,書寫者成為“造化”的打量者與參與者,其與世界的和諧至此打破,怪奇、晃動的世界成為中唐文儒生存體驗書寫的重要意象、日常的世界被頻繁書寫。與此同時,為確立儒學的核心價值,“言盡意”的堅持則為必然之途。影響所及,中唐詩文中尚議論、言求其盡、象求其確的理論與實踐之嘗試觸處可見。此外,因中唐的時局變動所產(chǎn)生的連帶效應,詩文兼擅的“通才”成為文儒的典范。
中圖分類號: I206.2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3)06074308
當歷史即將步入20世紀的關(guān)口,清季詩學巨擘陳衍、沈曾植論詩有三元、三關(guān)之說,雖持論略異,然以元和乃古今詩歌變化之關(guān)紐則未始有差,足為清初葉燮以中唐為詩文“百代之中”之嗣響,其后錢鍾書“詩分唐宋”、繆鉞“唐韻宋意”之說,實本清人而踵本增華也。及內(nèi)藤湖南“唐宋轉(zhuǎn)型說”與陳寅恪“趙宋華夏文化巔峰說”影響日盛,中唐之歷史地位遂趨穩(wěn)固,葉、陳、沈、錢、繆諸人之說解,亦由一家、一時之見,逐步定型為古典詩學研究界之共識。中唐所以得為古今詩運文運之關(guān)鍵,有承前啟后之功,自為詩文之主流格調(diào)體式由熟而老,必騰挪輾轉(zhuǎn)、另生波瀾方見生機之不得不然,但詩文之運改轍變向,能成功于中唐,則尤賴一二特出之士如韓愈、柳宗元者,足成典型,方始可能。然韓、柳諸人所作詩文革新之嘗試,本為思想與政治革新嘗試之自然下延,故而,欲明了中唐詩文新變之所以呈現(xiàn)后人聚焦中逐步典型化之特征,必以探究當時文儒思想之新變?yōu)榍疤?。略而言之,在歷史的危局面前,中唐文儒關(guān)于天人問題、言意問題的思考及以“通才”自許的自我定位,奠定了中唐詩文新變的方向與格局。
一、詩界開拓的自覺
隨著盛唐的榮光沉淀為士人的歷史記憶,曾經(jīng)穩(wěn)定唐人意義框架的思想,似乎也隨之失去應有的效用,無論是天下一家的夷夏觀,還是學行并重的士族門風,在歷史變局之際,都難免隔靴搔癢,其尤甚者則為天人感應的氣化宇宙觀,已無法為人間禮法與國家秩序提供形而上的支持。世界在中唐士人特別是大歷之后的士人眼中,已再難有類似盛唐士人筆下正向態(tài)的“心物同一”之感。[1]士人生存于其間的世界,多逼仄、怪奇、晃動甚或恐怖,曾經(jīng)可游可賞的“世界”不再是個體居處于其中的安頓自我的家園。在打量世界卻不得安頓于其中的焦慮中,“世界”逐漸喪失了曾有的穩(wěn)定:
長安百萬家,出門無所之。豈敢尚幽獨,與世實差次。(韓愈《出門》)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李賀《夢天》)
荒畦九月稻叉牙,蟄螢低飛隴徑斜。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李賀《南山田中行》)
繁華而陌生的長安、幽寒且冷斜的田野、天界均是拒絕個體接近的世界。表層的“世界”圖景的變化對應的是深層的意義框架的變化。中唐的劇變打破了原有的思想平衡,將天人關(guān)系的思考再一次推到歷史的前臺,成為中唐文儒應對危機的思想場。中唐文儒群對于天人問題的不同運思,也成為其詩文書寫中人與“世界”關(guān)系差異的要因所在。
在今日可見的中唐文獻資料中,深度參與天人問題思考與討論,依然是最為當下思想史、文學史之典型人物的中唐文儒韓愈、柳宗元與劉禹錫。韓愈近乎極端地認為天與人交相殘者眾,雖天人間有感應之可能,但一改儒家學說中應有之善意,此或為昌黎因所體受與所親見之人間不公與人際關(guān)系之緊張而作的憤激之語。“誠知天至高,安得不一呼?江南有毒蟒,江北有妖狐。皆享千年壽,多于王質(zhì)夫。不知彼何德?不識此何辜?”(白居易《哭王質(zhì)夫》)當小人得道,君子受辜,歹人長壽而賢者短夭為世人所常見習見之態(tài)時,呼天、哭天乃至詈天亦為慣常應對之法。與韓愈、白居易之言多為情緒表述不同,柳宗元與劉禹錫則達到了中古思想界關(guān)于天人思考的精微之處。在柳宗元的論述中,天地陰陽與宇宙間草木無二,并無自然屬性之外的神秘能力,故而,天人不相預,“變禍為福,易曲成直;寧關(guān)天命?在我人力?!盵2]67柳宗元的天說雖較韓愈之說后出轉(zhuǎn)精,但在劉禹錫看來,依然為“有激”之言,故于天人之精微處尚未能體察,天、人之道本異,各有擅場,此所謂“交相勝”,然天、人之際又有影響存焉,此所謂“還相用”,“用天之利,立人之紀”方為知天人者。[3]韓、柳、劉的天論,其所言之系統(tǒng)與精微或有可商之處,然作為中古向近世轉(zhuǎn)型的標志事件,三人通過自身的思想探究,在沖擊兩漢天人感應的氣化宇宙觀的同時,也將天人問題帶入了思想的核心區(qū)域。由于在柳宗元的天人中,天人不相預,故而詩文書寫中的“世界”常陌生而不能感通,雖強者有擔荷之能自可貞定天地之間,但其常態(tài)則為窘迫、壓抑。[4]與此相較,劉禹錫的天人觀似乎更為通達,也最易與氣化宇宙觀產(chǎn)生勾連,其詩文書寫中的世界與“人”亦少隔膜、對立之態(tài)。惟有韓愈一系的儒者以天人交相殘,故而個體常以“世界”的對立者、抗爭者的面目出現(xiàn)。此一系的儒者對于“世界”的觀察和想象最為豐富,于詩文“新世界”之開拓也最為有力。
“造化”開始出現(xiàn)在中唐的文本書寫之中,非始于文儒士,但在進入9世紀后被韓愈一系的文儒群頻繁使用?!笆澜纭痹诒淮蛄?、感受、思考與書寫的同時,逐步拉開了與個體之間的距離,在“世界”面前,個體是打量者,也是影響甚或決定者:
規(guī)模背時利,文字覷天巧。人皆余酒肉,子獨不得飽。(韓愈《答孟郊》)
二十八宿羅心胸,九精照耀貫當中。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李賀《高軒過》)
文儒書寫著世界不為常人所能知的秘密,也在挑戰(zhàn)著世界,他們不只是“世界”冷靜而不實機敏的觀察者,也是雕刻“世界”的主動參與者——在韓愈筆下之“雙鳥”的鳴叫中,世界失去了原有的運行法則。無論是“文字覷天巧”,還是“筆補造化”,韓愈等人危機時代里略帶“狂妄”的自信,在深化詩學之思的同時,也促成了中唐詩文的大變。以其顯處而言,文儒書文特別是詩歌中的“世界”較初盛唐,外延有了較大的變化,即想象的世界與日常的生活被大量書寫。
書寫“想象的世界”自非自中唐文儒始,但中唐文儒突破了“想象的世界”之書寫的盛唐模式,丑怪、恐怖、變形甚且匪夷所思的圖景構(gòu)成了中唐文儒光怪陸離的“想象的世界”:
青鯨高磨波山浮,怪魅炫耀堆蛟虬。山獠歡噪猩猩愁,毒氣爍體黃膏流。(韓愈《劉生詩》)
女媧本是伏羲婦,恐天怒,搗煉五色石,引日月之針,五星之縷把天補。補了三日不肯歸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鴉。月里栽桂養(yǎng)蝦蟆,天公發(fā)怒化龍蛇。此龍此蛇得死病,神農(nóng)合藥救死命。(盧仝《與馬異結(jié)交詩》)
“想象的世界”作為中唐人表現(xiàn)生命感受與生命思索的箭垛,好似“風月寶鏡”翻轉(zhuǎn)到了另外的一面,非形體的丑陋、聲音的鼓噪、氣味的窳敗及行為的怪誕不足以表明感受的真實。在個體遭際與時代危機的雙重重壓之下,中唐文儒,無論是強而為之的勇者,還是冷眼旁觀的達者,都無法真正的尋獲生命的安頓,前者的一往直前中總有孤獨前行者故作姿態(tài)的虛枵,而后者的強作灑脫中也無法擺脫身心兩歧的內(nèi)在焦慮。李賀、盧仝諸人筆下無法逃脫死亡的、“去魅”的仙人與仙界,象征著詩人對于想象邊界的觸探,同時也晃動了盛唐人關(guān)于“想象的世界”與“此間的世界”之間的區(qū)分結(jié)構(gòu),在亦此亦彼、非此非彼的模糊化處理中,中唐文儒置身于“造化”之外,卻又面臨無法立定跟腳進而真正與造化爭衡的尷尬。
日常生活中平凡而瑣碎的事件與場景成為書寫對象,自陶潛始,而大其波瀾于被后人目為“集大成”者的杜甫,作為詩歌史上承前啟后的人物,杜甫不但在詩歌技法與詩歌美學領域為后來者之標尺,以題材之開拓而言,杜甫亦足為中唐乃至兩宋的引領者。但身后寂寞的杜甫,必經(jīng)大歷詩風而后,至韓愈等方有千秋萬世名,未始無因。韓愈諸人對于杜甫的認同,自然也包括了對杜甫題材開拓的認可,甚或以中唐“天人”之辯的思想語境為觀照杜甫題材開拓意義的支援意識,恐亦非臆測。昌黎于奇險處爭長老杜為論詩者所常道,但于平常凡俗處鋪敘而去,所不為論詩者所留心,但亦為昌黎乃至同時代之元白所刻意用心處: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余存皆動搖,盡落應始止。(韓愈《落齒》)
白發(fā)生一莖,朝來明鏡里。勿言一莖少,滿頭從此始。(白居易《初見白發(fā)》)
落齒與白發(fā)皆為日常生活中所習見者,常為詩人所冷落,但當個體被時代的大事件拒斥于外,開始在私人空間中感受生命的快適,并進而在此空間中理解生命之新視角之時,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件與習見場景也會因個體的凝視而發(fā)生意義的變形,老杜入蜀地如此,韓愈、白居易試圖在庭院和自我的小型園林中書寫生活、理解生活莫不如此。雖然,劉禹錫擬民歌體的《竹枝詞》創(chuàng)作也展現(xiàn)出明顯的日?;瘍A向,但不敢以“糕”字入詩,卻恰恰表明劉禹錫在開拓詩歌“新世界”上的識見與限度。韓愈一系的儒者大大開拓了詩歌的書寫世界,但似乎尚難處理日常題材如何由俗見雅的問題——此問題的調(diào)適至宋儒方等平衡。
二、“言盡意”的嘗試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論及盛唐詩歌時曰:“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玲瓏透徹,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5]吟詠情性為詩之正格,盛唐諸公所謂“興象玲瓏”之妙,乃為作詩以“興會”為主,而情意與物象和融無間也。唐人殷璠《河岳英靈集序》概述初盛唐詩歌發(fā)展脈絡時曰:“貞觀末,標格漸高,景云中,頗通遠調(diào),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庇谑⑻圃姼杪暵啥?,頗重風骨,及評陶翰詩時又曰:“既多興象、復備風骨,三百年以前,方可論其體裁也。”則“興象”又與風骨并重為盛唐詩歌之衡量標尺。殷璠之說與后世嚴羽及王士禎論詩之語,于“興象”處,密合無間,自可曰“興象”為盛唐詩歌的核心特征。然“興象玲瓏”的時代旨趣中,卻暗藏“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的理論前設,雖然,在思想平庸的盛世,依靠常規(guī)與常識即可有效理解生活之時,言意關(guān)系自難成為思想的焦點,但當思想必須承擔挽救危機、重新整合社會的使命,而中唐的思想變革又與儒學的復興合二為一時,言意關(guān)系必然受到應有的關(guān)注。
言意問題的討論,先秦時已為思想界熱點之一。儒家意識到語言在達意之上的困境,故于言意之間,立象以為溝通之途。于儒家而言,以言達意雖非率而可成,然以言達意終為可能;于道家而言,則“道可道、非常道”,語言實無言“道”的可能,作為古人語言之記錄的書籍,不過為圣人遺留的糟粕。故而言意關(guān)系的不同解讀,關(guān)涉者對于語言特別是書籍歷史價值的定位。在唐代特別是盛唐時期的思想版圖中,道家?guī)子袨橹行闹械膽B(tài)勢。崇道之風盛極有唐,于此時代風習之下,老莊關(guān)于言意問題之見解,可借國家行政之力為士人之共識當非虛語。與此同時南宗禪也開始在南方流行并漸有自邊緣而入中心的趨勢,及馬祖道一之江西禪大行天下,南宗禪遂于中唐取得對于北宗的壓倒性優(yōu)勢。馬祖道一“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傳法方式,也開始顛覆自家的佛經(jīng)注疏系統(tǒng)與原有的講經(jīng)傳道方式:
師(按:馬祖道一禪師法嗣大珠慧海禪師)曰:經(jīng)論是紙墨文字,紙墨文字者,俱是空寂,于聲上建立名句等法,無非是空。[6]
不立文字與“機鋒棒喝”的傳法方式,弱化了經(jīng)典的存在價值,也改變了對傳統(tǒng)口傳方式的理解,師徒間的問答與互動成為傳法的重要方式。當中唐文儒特別是韓愈、李翱等人逐漸將復興儒學與排佛合二為一,試圖構(gòu)建以儒家為中心的內(nèi)外體用之學時,佛教對于經(jīng)典意義的消解,對語言功能的質(zhì)疑(即使是場景性的對話,在立言之時也需作掃言的工作)自然無法贏獲認同與尊重。在此意義上,韓愈等人對于六經(jīng)的尊重,即成為確立儒學價值的不得不然。
相對于道家以“道可道,非常道”,禪宗以真如法性不可尋不可問不可言,儒家的傳統(tǒng)則認為道可言,而六經(jīng)即為儒家之道的完美展現(xiàn)。“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7]233道家以文辭為糟粕,禪宗以經(jīng)論為拭瘡疣紙,而韓愈以文辭為人之精華也即宇宙間的精華所在。圣人言辭所存處,道班班可見,故“士不通經(jīng),果不足用”[7]273:
六經(jīng)為載道之書,不得以文目之,然而宇宙間之至文莫如六經(jīng)。何哉?道存故也。后世工文者,代有其人要皆文士之所為,而不得與于斯道也。自唐韓子出始昌明道學,約六經(jīng)之旨以為文。[8]
韓愈諸人對于言能盡意、辭可明道的堅持,于文而言,以六經(jīng)為宇宙至文古文運動越兩漢而上追先秦,以六經(jīng)為取法對象,異于李華、梁肅等以西漢文為文章典范亦自在情理之中。以言意關(guān)系而論,言意之間本存隔礙,以言盡意,實非易事,世人日常所認為之言能盡意者,多限于經(jīng)驗領域,且滿足于平均理解,毋須深究,而某一理解即可達成,但當語言試圖言說非經(jīng)驗領域之“對象”,如所常論及之道時,語言似乎無法以表詮的方式予以言說,而能獲得普遍認同;此外,當語言欲言說涉及個體感受領域之事又力圖表述感受的“個體性”時,語言也常能感受到自身的困境,略而言之,則語言在言說“不可對象化”(即作對象化的處理時,所言即已不是)的言說對象時,所需作出的跨越即越大。以詩文而言,言欲盡意,其常態(tài)方式大體有二,韓愈諸人亦不外于此。此其一,即好議論、好說理: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馬之千里者,以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且欲于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zhí)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眴韬?,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7]3536
好議論、說理者,不必每出新見于眾家之外,“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以喻士人求遇之難,自楚騷《懷沙》而下即為文人常談,本不足標韓愈氏之新見特出處,然韓氏于常理卻能盡其曲折,以策、食、鳴諸端論知馬之難,且結(jié)束以“不知”之說,士人不遇之慨,一語道盡。此外,好議論、說理者常求于舊材料發(fā)新見解:
比見執(zhí)事多尚駁雜無實之說,使人陳于前以為歡,此有類于令德;又,商論之際,或不容人之短,如任私尚勝者,亦有所累也;先王存六藝,自有常矣,有德者不為也,猶以為損,況為博塞之戲與人競財乎?君子固不為也,今執(zhí)事為之以廢棄時日,竊實不識其然。[9]
張籍指責韓愈好奇,好以文字為戲,而好奇之態(tài),則既含文法、題材諸處之奇,亦含意奇。以桃源意象而言,昌黎直言“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與陶潛、王維以來寫“桃源”如真,差異甚顯。許學夷論昌黎曰:“退之五言古,如‘屑屑水帝魂、‘猛虎雖云惡、‘駑駘誠齷齪、‘雙鳥海外來、‘失子將何尤、‘中虛得暴下等篇,鑿空構(gòu)撰;‘木之就規(guī)矩,議論周悉;‘此日足可惜,又似乎書牘。”[10]許氏所論本著眼于昌黎以文為詩開宋人門戶,然其所言及韓詩鑿空構(gòu)撰與議論周悉的特點,卻可為昌黎好議論、好翻新出奇之佐證。與韓愈同時的皇甫湜曰:“夫意新則異于常,異于常則怪矣。詞高則出眾,出眾則奇矣?!盵9]7020意新詞高,如世間必有鸞鳳之音乃自然合理,雖有出奇炫眾之處,卻非為文者刻意為之,實大手筆固有反常而合正之文。
言欲盡意要點之二,則為善能“因語成象、象以盡意”。歐陽修《六一詩話》曰:“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贈漁夫》一聯(lián)曰:眼前不見市朝事,耳畔惟聞風水聲。說者云患肝腎風。又有詠詩者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本謂詩之好句難得耳,而說者云此是人間失去貓兒詩,人皆以為笑也。”[11]詩人之語,當理而外,若書寫之對象為可見之物,準確而外,則求傳神,詩人于“寫物如物”而外,且求力避常語,惟善于形容方見奇妙,故而不言體而言用、不言靜而言動,為中唐文儒以語盡意所著力之處:
山狂谷很相吞吐,風怒不休何軒軒。擺磨出火以自燔,有聲夜中驚莫原。天跳地踔顛乾坤,赫赫上照窮崖垠。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三光馳隳不復暾?;⑿荀缲i逮猴猿。水龍鼉龜魚與黿,鴉鴟雕鷹雉鵠鹍,燖炰煨爊孰飛奔?祝融告休酌卑尊,錯陳齊玫辟華園,芙蓉披猖塞鮮繁。千鐘萬鼓咽耳喧,攢雜啾嚄沸篪塤。(韓愈《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
韓愈《陸渾山火》詩,程學恂《韓詩臆說》許之為“大奇觀”,以此詩極意侈張,滿眼彩繪,卻意旨清絕,所生辟獨造“山狂谷很”、“天跳地踔”、“神焦鬼爛”之語,寫山火了然。[12]1678《唐音審體》評此詩曰:“此詩望之駭目驚心,按之詞義,了然無不可解。其荒唐、怪誕大都本之《天問》、《招魂》,而創(chuàng)辟奇橫,乃天地間從來未有之文?!盵12]1676山火乃習見之象,如何寫山火既使他人了知所寫者為山火,且復使他人知此為何處、何時、何狀之山火,而此山火之詩又具何人之面目,則殊非易事。韓愈以自家所感受或所想象山火之態(tài)寫陸渾山火,善造語象,是此詩所以能有“奇觀”之譽也。與《陸渾山火》齊名的《南山》詩,刻意造象而外,以連用“或”字五十余,標異詩壇?!盎颉弊值匿伵?,乃化賦入詩之法,雖以賦法入詩,工部《北征》已創(chuàng)其始,然刻意鋪張則自吏部而然?!盎颉弊值寞B加使用,打破了盛唐常自整體與靜態(tài)把握自然山水的慣例,詩人在行蹤的變化及視角的轉(zhuǎn)換中,觀看并感受著“人在南山中”的南山,詩中的南山隨之轉(zhuǎn)靜為動而萬態(tài)盡出。相較于寫可見之物,乃象中擇象,書寫不可見之物,而又必欲使之可見,則其難轉(zhuǎn)增加。若書寫對象雖不可見,但均屬個體感受領域,其可能之法即為打破官能的區(qū)分,化可聽、可聞、可感、可味者為可見者,如此,則所圖之象或見荒怪陸離之狀或見數(shù)種感覺融合于一詞:
澹師晝睡時,聲氣一何猥。頑飆吹肥脂,坑谷相嵬磊。雄哮乍咽絕,每發(fā)壯益倍。有如阿鼻尸,長喚忍眾罪。馬牛驚不食,百鬼聚相待。木枕十字裂,鏡面生痱癗。鐵佛聞皺眉,石人戰(zhàn)搖腿。孰云天地仁,吾欲責真宰。幽尋虱搜耳,猛作濤翻海。(韓愈《嘲鼾睡二首》其一)
韓愈寫澹師鼾聲,筆墨鋪張,牛鬼蛇神、木鏡石鐵驅(qū)遣筆下,怪誕滿紙而澹師鼾聲之特異讀者如親聆。李賀《李憑箜篌引》造“所聽”之象,筆法一如韓愈,然李賀善融數(shù)種感覺于一詞或一句之中,則為韓愈所不及。在《貴公子夜闌曲》中,四句各寫及視覺與嗅覺、聽覺與視覺、視覺與聽覺、視覺與觸覺,而又似乎舉重若輕、妙合無間。而諸如李賀詩中所習見之“冷紅”“寒綠”“團紅”“細香”語象,則尤見李賀以“未分化的感覺”寫不可見如可見,寫可見者而有自家面目的努力。[13]及所書寫之對象為超越特定時空與個體感覺領域之“對象”時,因所書寫者多涉及人生與歷史意義的感悟即日常所謂之形而上者,故化不可見為可見難度更甚。[3]237238所謂“工于詩、達于詩”者,乃可羅萬象于心中,涵群動于一靜,且能有語簡意豐之能者,此類詩人可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故善寫“形而上者”亦必此類詩人。然欲狀“形而上者”則必表遮雙詮始可,若劉禹錫“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前句言人生之變動不居,后句言山水之靜止常在,一動一靜,人生易失、世事易空之感遂見于象外;若杜牧“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則多、少兼舉,亦見詩人于人生于歷史深沉之感慨。此外,大小并立、有無雙關(guān)、高下相承等亦為常見之法,然法有常法,惟善能寫象者方可真得境生象外之妙。
中唐文儒對言能盡意的理論自覺,助推了中晚唐的精思、苦吟之風及唐詩由重情之“興象”向重義之“意象”的過渡進程,對于中唐詩文之尚議論、求怪奇、善摹象亦厥功甚偉。及北宋儒者興起,亦多持言能盡意之主張,辭達一說遂常見于宋儒文論,流風所及,禪宗亦有所謂“語言學轉(zhuǎn)向”之態(tài)度轉(zhuǎn)圜矣。參見龔雋《禪史鉤沉——以問題為中心的思想史論述》,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305-312頁。
三、“全才”的自我期許
皇甫湜《題浯溪石》云:
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長于指敘,約潔多余態(tài)。心語適相應,出句多分外。于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中行雖富劇,粹美君可蓋。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與千載對。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14]
皇甫此詩言“次山有文章”,然以李杜為文章之才如海濫河翻,則文章之旨當指詩歌而言。元結(jié)詩才有足越竇常、子昂處,但相較于韓愈的“全才”則歸于一偏。另《集注草堂杜工部詩外集酬唱附錄》所錄偽題韓愈《題杜工部墳》詩曰:“有唐文物盛復全,名書史冊俱才賢。中間詩筆誰清新?屈指都無四五人。獨有工部稱全美,當日詩人無擬倫。筆追清風洗俗耳,心奪造化回陽春?!盵15]此詩雖非出昌黎之手,然以“全美”論杜,與皇甫湜以此論韓機杼同出,偽作者或為韓門后人,即非者,亦當對韓門以“全美”為典范有足夠之了解,其詩中“心奪造化”一語可謂于韓愈詩思了然于心矣。 至中唐,工部聲名顯赫,已足并肩太白甚或略超身位,韓愈以李杜并舉,而元稹則徑以工部為“集大成”者,古今惟此一人。[16]
柳宗元《楊評事文集后序》論及有唐文壇曰:
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喻,本乎比興者也。著述者流,蓋出于《書》之謨、訓,《易》之象、系,《春秋》之筆削,其要在于高壯廣厚,詞正而理備,謂宜藏于簡冊也。比興者流,蓋出于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于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于謠誦也。茲二者,考其旨義,乖離不合。故秉筆之士,恒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專美,命之曰藝成。雖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3]579
與元稹論杜僅及詩歌不同,柳宗元以著述者、比興者的分梳兼及詩文。雖序中柳宗元禮貌地稱贊了作為長輩的楊凌有詩文兼擅之能,然參校柳文回眸唐初以來文壇僅稱許陳子昂為詩文兼長者,即有盛名如張說、張九齡者亦不免各有偏勝,則在柳河東看來,詩文并擅,實屬難能。殷璠《河岳英靈集》中,以詩筆雙美稱許者亦陶翰一人,然陶翰現(xiàn)存文20篇,詩18首,數(shù)量甚少,雖詩文數(shù)量大體平衡,但以中唐而后標準觀之,恐難當大家之稱。日本學人川合康三氏統(tǒng)計盛唐孟浩然、王昌齡、王維、李白、高適、杜甫、岑參詩文數(shù)量之比,最高者為岑參近100%,最低者王維86%,詩過文遠甚。而中唐文儒韓愈、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元稹詩文數(shù)量之比,最高者白居易80%、次劉禹錫79%,最低者為柳宗元29%。[13]50盛唐諸人以詩立名以后,中唐諸人則多詩文兼長,甚至有如柳宗元、元稹以文為大端者,則中唐文儒關(guān)于“全才”與“詩文有殊”之論,已非僅為理論之探究,而化為個體自期之標準,見之與詩文創(chuàng)作之實踐矣。
相比于盛唐以詩名世者如孟王李高杜岑,以進士科進者鮮,中唐諸人韓柳元白劉五人,除元稹以明經(jīng)舉外,均由進士科進,進士科取士之法于中唐諸人追求詩文兼長當有關(guān)聯(lián)。開元二十五年正月,玄宗頒布《條制考試明經(jīng)進士詔》,進士科試帖經(jīng)、雜文與策論遂成定式。由于進士科及開元而大盛,為士林華選,故而進士科之三項試與科舉相關(guān)的行卷與納卷活動,對于文士兼習詩文當有助成之用。及第而后,由于知識人生產(chǎn)過剩的危機,通過禮部與吏部考試的士人依然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待選方可獲得一任官職,但無法根本消解的官僚體系膨脹問題及安史亂后藩鎮(zhèn)林立的時局,促使士人將應辟入幕作為進身的重要途徑?!敖裰V,先辟于征鎮(zhèn),次升于朝廷;故幕府之選,下臺閣一等,異日入為大夫公卿者十八九焉?!盵17]690“凡使府之制,量職之輕重以命官,揆時之遠近以進秩;俾等衰有常序,遷次有常程,勞逸均而名分定矣……況今之公卿大夫,皆由此途出。慎爾職事,爾無自輕?!盵17]738白氏所謂“公卿大夫皆由此途出”自屬夸張,然士人及第后就職幕府進而入朝為官者中唐后人數(shù)甚多,且為高官者亦不乏其人。在中唐的藩鎮(zhèn)中,由于中原及東南鎮(zhèn)“非河朔化”過程的推進、藩帥的文職化與中央化,士人入幕多以中原與東南為主,而又以富庶之西川與淮南為首選。士子入幕后,為掌書記之職者眾。參見戴偉華《唐代使府與文學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72-79頁?!皶浿我嚯y矣!元戎整齊三軍之士,統(tǒng)理所部之氓,以鎮(zhèn)守邦國,贊天子,施教化,而又外與賓客四鄰交,其朝覲聘問慰薦祭祀祈祝之文,與所部之政,三軍之號令升黜,凡文辭之事,皆出書記。非閎辯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7]85掌書記責掌甚重,而文辭之事為其要者,韓愈以為非“兼人之才”莫當此任,出于入幕之親歷,于此可以推進文士兼詩文之才亦為適應時代之需而不得不然,公務而外,使府中常有詩酒雅集:
唐高相崇文,本薊州將校也,因討劉辟有功,授西川節(jié)度使。一旦大雪,諸從事吟賞有詩,渤海遽至飲席,笑曰:“諸君自為樂,殊不見顧鄙夫,鄙夫雖武人,亦有一詩?!蹦丝谡荚唬骸俺缥某缥洳怀缥模岣瓿鋈枌④?。那個骹兒射落雁,白毛空里落紛紛。”其詩著題,皆謂北齊敖曹之比也。[18]
雅集中斗酒會詩乃為常態(tài),即一介武夫亦欲一近風雅,則入幕文士日常公文而外,必兼詩才,以為求群之認同與才藝之展演當可想見。
科舉、入幕的體制性要求面前,士人不得不或主動或被動地加以應對,中唐士人詩文兼擅的格局,也即自然地生長于此過程中。而中唐歷史變局中,士人主體意識的興起以及人才典型自帝王師型向王佐型的過渡,士人所思考與應對的問題越趨具體與復雜,遭際與感受越趨個體與深化,則可視為詩文兼擅格局的非體制性助緣。雖詩文兼擅格局的形成,要因時代變局使然,但文儒的努力卻引領了特定時期詩文新變的歷史走向,也為全才的追求確立了成功的典范。老杜不能文,曾鞏不能詩,宋人以為常談,然“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之嘆,則可想見見,“全才”的自我期待何等深入人心。當詩文兼擅之全才成為士林之標的時,詩文之間的邊界隨之也漸模糊,“以文入詩”遂受關(guān)注。[19]以文法入詩自工部始,然必自中唐韓愈、白居易等方能大其波瀾,變一時之文風,而垂響于后世。白氏以文入詩,終不及韓愈影響之巨,韓氏以古文之法入詩,遂能一破唐詩匡格,為詩歌辟一新境界:“南宋劉辰翁評詩,尋章摘句,小道恐泥,而《須溪集》卷六《趙仲仁詩序》云:“后村謂文人之詩,與詩人之詩不同。謂其言外,似多有所不滿。而不知其所乏適在此也。文人兼詩,詩不兼文。杜雖詩翁,散語可見,惟韓蘇傾竭變化,如雷霆河漢,可驚可快,非無復可憾者,蓋以其文人之詩也……頗能眼光出牛背上。與金之趙閑閑,一南一北,議論相同?!痹姼柚持敛?、東坡竭其變化,遂二人力破文體之隔,后人有“要非本色”之譏,[20]但詩文之能力不至韓蘇不能盡其能力,錢鍾書許劉辰翁論韓為眼光出于牛背上亦自卓見。
至此,盛行于盛唐的“心物同一”的體驗模式,在歷史巨變的沖擊之下,已然失效,怪奇、晃動的世界成為中唐文儒生存體驗書寫的重要意象,天人關(guān)系的理論思考亦得推進,人與世界的和諧至此打破,人成為世界(造化)的打量者與參與者,怪奇的與日常的世界被大量書寫。與此同時,為確立儒學的核心價值,“言盡意”的堅持則為必然之途。影響所及,中唐詩文中尚議論、言求其盡、象求其確的理論與實踐之嘗試觸處可見。此外,因中唐的時局變動所產(chǎn)生的連帶效應,詩文兼擅的“通才”成為文儒的典范,凡此諸種,非特變改李唐思想與文學之樣態(tài),亦成就日后宋學之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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