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海男

海男簡歷 女，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女性先鋒作家代表人之一。曾獲1996年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2005年《詩歌報》年度詩人獎；2008年《詩歌月刊》實力派詩人獎；2009年榮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海男的跨文本寫作《男人傳》、《女人傳》、《身體傳》、《愛情傳》在中國大陸引起轟動；長篇小說代表作主要有《花紋》、《夜生活》、《馬幫城》、《私生活》；散文集主要有《空中花園》、《屏風中的聲音》、《我的魔法之旅》、《請男人干杯》等；詩歌集《唇色》、《虛構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已出版海男文集（四卷本）。

我，一個女人，此刻慢悠悠地伸出手去觸摸到的是一張車票，三天假日，我好像自由了，然而，昨晚，從黃昏開始，我就像一匹疲憊焦燥的馬，毫不停留地追趕著前面的影子：我男友的影子和另一個女人的影子。

直到看見他們的影子閃進了一座旅館，直到在旅館的登記冊上查到了他們的名字。那是用我男朋友的名字登記的一間客房。在之前，這種跡象早已出現，我女友的女友暗示我說：當男人突然開始在你面前演戲時，一定有問題，我女友說：說得對極了，當男人演戲時，他們已經開始背叛你了。

然后，我女友的女友靠近我說：別把自己的全部情感交給一個男人，這是一件危險的游戲，那就是掉進陷阱中的時刻，我們女人要睜開眼睛，攀過籬笆，到另一個世界里去，那時候，你就會發(fā)現，世界是多么遼闊！

我睜大了雙眼，看著我的男友：他高大、英俊、溫柔，當他用雙眼看著我時，仿佛在為我修建溫暖的房屋，仿佛讓我聽見了從薩克斯管或鋼琴上蕩漾出的美妙的旋律，這樣的男人怎么會背叛我呢！然而，我想起了女友的女友的暗示：當一個男人對你演戲時，生活已經出現了問題。

問題在哪里？我怎么會看不見問題出在哪里，就在我保持著高度警戒線時，男友送我一枚求婚戒指，并戴在我手指上。這是一個像葡萄酒一樣的黃昏：男友借助于葡萄酒的色澤，溫柔地掏出了那只戒指盒，那是在酒吧，他的手慢慢地從空間滑過來，捉住了我的手說：我可以向你求婚了嗎？你會嫁給我嗎？我可以把訂婚戒指戴在你手上嗎？

我剎那間想起了女友的女友的聲音。我警覺地抬起頭來，男友就在這一刻把那枚鉑金戒指倏然地戴在了我手上。這一切好像在演戲，那天晚上，男友對我特別的體貼溫柔。一個星期后，我女友給我來電話說，她最近總是看見我男友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我即刻否定：這不可能，我男友已經把求婚戒指戴在我手指上了。女友笑了笑說：這就是問題，他一方面把求婚鉆戒戴在你手上，另一方面卻跟別的女人幽會。

我說，你是不是看錯了。我女友說：那個女人每周四總與你男友在一起，他們還去開了旅館……這是我親眼看見的，信不信由你。因為我住在這座旅館附近……如果你不相信，星期四，你就到魚翅路走一走好嗎？

我知道，魚翅路正是我男友生活的那一條街道，這是城郊的一條街道。我想了想，我跟我男友約會都是在星期三，他從不在星期四來找我。盡管如此，我一直在否定著，因為我被那枚求婚鉆戒所迷惑著，當男友往我手指上戴鉆戒時，他顯得多么的一往情深，這樣的男人，為什么還會跟別人幽會，甚至把別的女人帶到旅館中去住。

我想驗證生活有沒有像女友們所說的那樣出了問題。在星期四的晚上，我來到了魚翅路上，我作了一番化妝，改換了我原來穿裙裝的習慣，我穿上了一件風衣，系緊了風衣的腰帶，穿上了一雙長統(tǒng)黑鞋，并把頭發(fā)染成了褐黃色，即使是我男友在稍遠的距離中看見了我，我深信，他絕對認不出我來。而這正是我的目的，我只有在他無法認出我來的情況下，才可能裝成一尾鰻魚游到他身邊去，從水草中游過去。

在這個黃昏，我一定像尾鰻魚，已經游到了魚翅路，城郊的一條幽暗繁華的街道上，我男友就住在附近的住宅樓上，也許我女友也在秘密地幫助我偷窺我生活中出現的問題。

站在一棵茂密的已經有兩三百年的梧桐樹下時，毫無疑問，此刻，我已經變成了一尾鰻魚，確實，我真愿意潛游到水底下面，游動著，看看我們的世界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我依然戴著那枚訂婚鉆戒，它恰到好處地可以把我的手指不松不緊地圈住。

我的男友，27歲的廣告人出現在魚翅路上時，我細長的脖頸仿佛被一個人的手扭動了一下，而我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起來，我女友說過的那種現實難道會真的出現在魚翅路上嗎？此刻，我男友正站在街對面的另一棵梧桐樹下面，他可一點兒也沒有喬裝打扮，他依然就像往常一樣穿著休閑裝，一件米黃色的短外套，一條燈芯絨的褲子。

他看上去就是一副翹首等人的神態(tài)，就像他三年前站在公園中等我一樣，我第一次約會就遲到了四十分鐘，因為我是樂團的小提琴手，也許我的時間速度就像弓弦上所呈現出的旋律，會因心情而變得或快或慢，從那以后，我就發(fā)現了一種準則，每一次都是他比我先到約會的場景中去，也就是說，在走上一條赴約之路時，我總是比他慢幾拍。

這樣一來，我漸漸地感受到了赴約之路上的那種喜悅和滿足。隔得老遠，我總會伸長脖頸，看見我男友，他環(huán)顧四周，我早已看見了并感悟到他翹首等待我的情景，并長時期沉浸在這種被一個男人所等待的甜蜜和幸福之中去。如果水到渠成，我就會嫁給他。

現在，我的男友確實在翹首等待另一個人，女友說得對極了：我生活中出了問題，所以，我站在梧桐樹下看見了一個女人，她身材修長，應該說明一下，我的身材也很修長，小時候我父母差一點把我送到了舞蹈學校去跳舞。然而，我并不喜歡用四肢舞動，而著迷于用弓弦表達我的情感符號。

當我的男友看見我時，他告訴了我一個被我迷住的理由：他在馬路上看見我的背影時，并沒有看見我的臉，他看見了我的身影，也就是說被我修長的身姿所吸引了。他追我追到了交響樂團的門口，當我回過頭去看見了他。后來半個多月的時間里，我都會在門口看見他。在我們親熱時，他告訴我，他被我的身材所迷住了，他以為我是舞蹈演員，沒有想到我是小提琴手。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男友喜歡我是因為我有修長的身材，在未看見我的臉，看見我的靈魂之前，他就已經被我的身材所迷住。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那個撲向我男友的女人，同樣也用她修長的身材吸引了我男友，所以，我男友才會如此地翹首以待。

直到我男友伸出去的手牽住了那個女人的手，我才完全意識到我的生活中果真出了問題。在深邃的暮色中上升，夜色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我男友的影子慢慢地和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這一次，他們沒有像我女友所說的那樣去酒吧，而是不慌不忙地走著。中途，他們會停留下來，那一定是站在一棵濃蔭垂地的梧桐樹下的時刻：我跟在他們身后，我變成了一道影子，我只是一道影子而已，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僅僅是一道垂落在夜色中的影子；而且，我始終不松懈地往前走著，我害怕他們會倏然消失，此刻，我看見他們站在梧桐樹下接吻。

在幾十米之外，我能夠感受到他們窒息般的吻，那個長長的吻甚至可以穿透到潮濕的樹根下面去，甚至可以穿透我手上那枚鉑金鉆戒指的存在……我現在才感覺到，這枚戒指是虛弱的，毫不可靠的，甚至是不堪一擊的，它代表我的身體，既不可能喊叫，也不可能坍塌下去。

因為我已經變成了一道影子，一尾鰻魚，正在游走著，正在驗證我男友背叛我的情感旅程?，F在，男友回到現實之中，我知道，他總是會回到現實中來的，他有這種能力。當他攜帶著這個女人往一座旅館中走去時，我知道，我女友看到的這個場景驗證在了我眼前：仿佛他們不是頭一次走進這座旅館，他們奔向旅館的姿態(tài)很自然，充滿了激情，當我男友站在登記臺前訂房間時，那個女人就站在他身邊，看上去，他們就像一對新婚夫婦，一對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婦。

我僅僅是一條鰻魚而已，說得現實點，我僅僅是一道影子而已。我有我自己的旋律，仿佛我已經把弓弦搭在了小提琴上，那些音色從夜色中發(fā)出來，顯得令人絕望，然而，我不會像有些女人一樣站在他們客房門口敲門，然后抓住他們通奸的場景。我返回了我的宿舍，我已經25歲了，我有選擇的權利，何況我僅僅是戴上了男友的訂婚戒指而已，既然他背叛了我……就在這一刻，我知道我就像一尾鰻魚一樣早已離開了魚翅路。恰好我有三天休假日。黎明即至的時刻，我翻身而起：在那一時刻，我只想盡快地離開這座宿舍樓。

凌晨七點鐘，我已經置身于售票口了。突然，在我抬起頭來的那一剎那間，我看見了陳列在售票口墻壁上的列車起始表，從起點到終點上的每一趟列車路線圖躍入了眼簾，在無數的地名中，我的雙眼久久地盯著一個叫溫泉小鎮(zhèn)的地名。因為這個地名讓我想起了大學時代的一次旅行。

一次短暫旅行，不過三天時間，我和女友玲玲乘同樣的一列火車在中途的溫泉小鎮(zhèn)下站，那時候我和女友都才19歲。我們住進一家旅館后，就開始奔赴小鎮(zhèn)最有名的那座溫泉，它被一片樹林掩映其中。在以后的幾天時間里，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玲玲坐在溫泉池邊的椅子上曬太陽時，一個男人朝玲玲走來了，這個男人后來成為了玲玲的男友，再后來就成為了玲玲的丈夫，玲玲一畢業(yè)就嫁給了這個男人，到遙遠的省份去生活了。我和玲玲在幾年前就已經失去了聯(lián)系。

我之所以盯著這個地名，是因為想起了那里的溫泉水池，它在我19歲的那年，在有限的幾天時間里，曾經讓我的身體感受到一種觸角，我至今都難以忘卻那從水池中遍及肌膚上的觸角。也許別人沒有我的感受，當我躺在溫泉水池中時，我處處都感受到了觸角對我身體的悄然撫摸。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座火車中途的南方小鎮(zhèn)溫泉，它在附近很有名聲，也許就是我感受到了的那種觸角，它可以讓人的身心愉快起來。

此刻，我仿佛就期待從溫泉小鎮(zhèn)中伸出的觸角前來撫及我身心的傷痛，我的傷口就像撒落在地上的玫瑰花瓣那樣鮮紅。因而，我之所以出去休假旅行，實際是尋找一種觸角而已。于是，我買了上午八點的那趟火車，經過了八個多小時的時間，火車在溫泉小鎮(zhèn)停留了五分鐘，我下了火車。

循著記憶中的記憶，我很快就找到了當年我和玲玲住的那家溫泉旅館，它好像重新粉刷過墻壁，在記憶中，它的外型色澤好像是淡黃色的，現在變成了褐色。

也許并沒有變幻，只不過我19歲出現在溫泉小鎮(zhèn)時的年齡恰好是淡藍色的時期，而我現在已經進入了褐色時期。在火車上消磨的時間并不長，然而，我卻感到疲憊異常：我知道，是我男友對情感的背叛使我的身體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所以，我需要溫泉小鎮(zhèn)，我需要從溫泉水池中延及我身心的那種觸角，我不想再做一尾鰻魚，我想結束那種游動在水草下的身姿。此刻，我渴望溫泉水池中的觸角，因為它就是撫摸我身心的另一雙手。

前來度假的男人和女人比我想象的要多，我不知道這些男女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他們出現在溫泉水池四周，有些人牽著手，那一定是戀愛中的人，我環(huán)顧四周，整個溫泉水池邊都是一對一對的男女，惟我形單影只，獨自一人，前來尋找溫泉，但我已經換上了泳裝進入了溫泉水池。

幾十口溫泉水池已經被人占領了，這里仿佛成為了戀人們的世界，就像我這樣的人應該被逐出樂園，然而，我偏不，我要尋找到一座水池，我一定要尋找到一個水池。我繞了一圈，終于發(fā)現了一口水池中，還沒有任何身體的蹤影。這口溫泉水池雖然很小，卻似乎在等待著我下去，它似乎是為我所保留的一種觸角，一種喜悅，它很快就來臨，在這樣的時刻，這小小的喜悅讓我把我男友忘卻了。忘卻另一個人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置換現實場景，我躍入了溫泉水池，這座水池在等著我，這是命運的安排。我渴望之中的觸角已經慢慢遍及我的周身。

在這樣的時刻，世界上已經不存在傷痛，當觸角一遍遍撫摸我身心時，我似乎已經忘卻了我男友在魚翅路帶著另一個身體修長的女人到旅館通奸的時刻，也許，這個時刻對我并不重要，因為人會漸漸地訓練自己遺忘的本領。

水池中仿佛產生了別的聲音，我睜開眼睛時，剛才我已經進入了小憩般的冥想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我甚至已經想不起來我男友的臉。如果世界照節(jié)奏和狀態(tài)進行下去，那該多好啊。慢慢地，我就會遺忘掉他的身體。在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色之中，我看見過我男友的身體，他全裸著出現，這是他的風格，我以為，兩個彼此看見了裸體的男女應該保持這永恒的姿態(tài)，戀愛下去，直到我們抵達死亡的夢鄉(xiāng)，所以，我戴上了那枚鉑金鉆戒，哦，在出發(fā)之前，我已經摘下了那枚訂婚鉆戒了。

現在，那枚訂婚鉆戒正隨便地擱置在茶幾上，因為我是在出門之前摘下它的，我很隨便地把它拋在茶幾上，我還聽見了響聲：它仿佛失去了那種永恒的意義，失去了左右我生活的世俗的意義。所以，在摘下那枚鉆戒之后，我的身體似乎脫離了一種關系，它使我可以獨立地占領這口溫泉水池，使我就像19歲那年一樣，感受到了男人來占有我身體之前的一種懶洋洋的愉快，一種無憂無慮的觸角。

我想，我不再是我男友身邊的那尾鰻魚了，此刻，我睜開雙眼，一個男人已經躍進了我的水池。這是公眾場所，沒有劃分男女間的界限，我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我沒有禁止他入水池，因為他有充分的權利進入這口水池。

只是我不想在這個時刻看見男人，不錯，我已經意識到了他是一個男人，現在，我又意識到了他就像我一樣，獨立地來到水池中，他的身邊沒有女人，他似乎沒有牽著女人進入水池。這是一個例外，像我一樣的例外。

然而，因為他進入了我的水池，看上去，在這座溫泉水池里再也看不到一個形影孤獨的女人和一個男人的存在了。而且，我也失去了專心致志的感覺、水中觸角的狀態(tài)。

此刻，我盯著他的脊背，他正用脊背對著我，他的脊背上有一條很長的疤痕，如果從局部看，就像峽谷一樣深幽。我想起了我男友的身體，他的身體沒有一種痕跡，看不見任何疤痕的出現，他的私體出現在我和他共同的世界，帶有肉體性，也帶有情欲和情感性，而這個男人，同所有來溫泉沐浴療養(yǎng)的男人一樣，裸露著除了私器之外的身體，我即使看見他身體上的疤痕，對我，對他都沒有任何意義。

他似乎并沒有意識到我在盯著他的脊背，他仿佛睡著了一樣恬靜地倚靠著水池邊的石頭，他似乎在感受什么，是在感受我所感受的觸角嗎？我被他的恬靜姿態(tài)所感染了，我為什么那樣浮躁不安，難道僅僅是因為水池中來了另一個男人嗎？難道僅僅是因為我男友背叛了我，我就要對任何男人產生抵觸情緒嗎？

我為什么不嘗試一下，驗證一下被我男友背叛后的我的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呢？我似乎感覺到了小提琴上的一個符號，它使我變得柔和起來，我一直在盯著那道脊背上的傷疤，它就像我弓弦上產生的音符一樣眩目：在這個陌生的場景里，我應該松弛下來，我應該再一次感受到令人舒暢的、從我肌膚上溢過的那種水中的觸角。

他突然轉過身來，我假寐著，頭枕著池邊的石頭，我知道他就像我剛才凝視著他脊背上的傷疤一樣，正在凝視著我。我，一個女人，此刻，正慢悠悠地忘卻往事。不知道為什么，昨夜的事情已經變成了我忘卻的往事。

被一個男人，一個陌生男人所凝視的那種滋味可以治療我身心中的創(chuàng)傷，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這種意外的療傷方式，而且我意識到了這也是另外一種觸角，猶如我凝視他脊背上的一道傷疤，我問自己，那是什么傷疤，是在什么樣情況下留下的傷疤？難道這樣的追問不是一種觸角嗎？

我在假寐中想象對面的那張臉，雖然陌生卻離得很近，我突然產生了一種靈感：為什么我不能背叛我的男友呢？而且在他已經背叛我的情感以后，我背叛他是合情合理的。在這樣的時刻，當一個男人的雙眼凝視我時，為什么我不能迎著他的目光而上呢？

而且，在這樣的時刻，背叛我的男友，只會讓我更快地忘記他的存在。于是，我輕柔地睜開了雙眼，一陣虛無的音符剎那間穿透了我的身體：所有往事在這一刻都化作了虛無，只呈現出了一種現實，他，一個男人，正對著我微笑。

這種微笑是我們在這座溫泉水池相遇的最初語言，我們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們似乎都顯得比其他的人更自由一些，在自由里，我們甚至不需要了解各自的姓名、身份、以及歷史，所以，我們開始談論溫泉水對身心的療效過程，他說他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到溫泉來，每年這個時候總是他身體最疲憊不安的時刻，已經有三年時間了，每年這個時候他都要來溫泉度假。泡在這溫泉水中，可以讓他的身心達到最健康、最愉快的休息，他沒有使用觸角這個語詞，但他的感受無疑就是觸角，他尋找到了溫泉水中的觸角。

當我們從溫泉水池中上來時，他邀請我跟他共用晚餐，他的理由使我無法拒絕他，他說，既然你我都是一個人，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蛔谝黄鸸灿猛聿湍?？瞧瞧旁邊的那些男女，他們坐在一起多愉快。這個建議使我和他坐在了一起，如果我和我的男友雙雙來到溫泉水池，我就不可能和一個陌生人靠近，這種相互靠近是雙重的，因為他身邊也沒有女友。

而且，因為我的男友背叛了我，使我的靈魂中充滿了被一個男人所背叛的激情，我要檢驗一下除了我的男友之外，我會不會有多種可能，通向別的道路。昨天夜里，當我在魚翅路上奔走時，我身體隱藏著一種巨大的被侮辱般的烙印。幾天以前，男友剛把訂婚鉆戒戴在我手上時，幾天以后他就開始背叛我，也許這種致命的背叛早就已經開始了。

除了被傷害之外，我的身體中此時此刻充滿了可怕的被一個男人所背叛后而產生的激情：在我旁邊是一個男人，他長得儀表堂堂，我們從溫泉上來后回到了各自的房間，我們約好了半個小時后在樓下餐廳見面，然后共進晚餐。在這回房間的半個小時里，我的激情體現在我打開箱子的一剎那間，里面有幾套衣裙，是我選擇旅途時匆忙地從衣柜中尋找的，它不是最能體現我的身材、氣質的衣裙，然而，我衣柜中所有的衣裙都來自我的審美，所以，每一套衣裙都各有風格、特點。

我喜歡鮮艷的衣裙，比如，現在，我就從箱子中拎起一套橙色的衣裙，外套也是橙色的，仿佛可以充分地體現我的激情，我不知道，此刻燃燒在體內的激情是那樣熱烈，類似愛情，然而我此刻并沒有愛上什么人，我體內只有想把一個男人遺忘的激情，或者說想背叛一個男人的意識。

這已經足夠讓我有勇氣去面對那個男人。當我在鏡子前上妝時，發(fā)現我眼睛中也同樣燃燒著激情：它使我意識到，從赴約的時刻開始，我已經開始背叛，我這種背叛并不是顯得顫顫栗栗的，仿佛胸有成竹，而且，我不認為這種背叛是可恥的，在被他人所背叛的情況下，我的背叛只可能顯現出我的勇氣。

于是，我穿過曖昧的溫泉旅館的長廊，它由許多金黃色的柱子支撐著天頂，在柱子邊站滿了悠閑度假的男女，我看見了一個鏡頭，一個男人想把臉湊近一個女人的耳垂前，那個女人倏然閃開了，我問自己，除了戀人、夫妻之外，在溫泉度假的男人和女人中有沒有背叛者？

在這里，所謂背叛就是戀人間的背叛，比如，我男友對我的背叛，它發(fā)生在男友深信我不會出現的地方；比如，魚翅路上那座被夜色和梧桐樹所掩映的小旅館，男友之所以與那個女人雙雙走進了小旅館去，是因為他深信那座小旅館是最安全的，首先，它的位置在郊外，在男友看來，我是不會闖入郊外的，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郊區(qū)的魚翅路上，窺視著我男友的另一種生活。在男友看來，那條魚翅路，那座旅館絕不會出賣他的背叛生涯；在男友看來，任何街道都不可能像魚翅路一樣安全，所以，他在魚翅路可以自由地牽住另一個女人的手，可以放肆地與那個女人接吻，而且是一個長吻。

在這里，我已經感覺到曖昧從風中蕩漾來，直到我抵達餐館，我的目光與餐館中的已經在那里等候我的男人相遇，他選擇了一個安靜的角落，難道就是為了與我共進晚餐嗎？

我覺得他在這個特定的時刻，他比我男友長得更英俊，儀表堂堂，他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已經將自己全副武裝起來。他很適合穿西裝，西裝更能體現他的儀表和身份，雖然直到如今，我還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的身份對我并不重要，尤其在此刻，我還希望他是一個無身份的男人，從遙遠的、不可知的地方進入溫泉，這是為了看見我，只是為了讓我實現背叛我男友的一次過程。

我雖然很自私，我意識到了這一點，在這之前，在我未窺視到我男友背叛我的情感之前，我完全是另外一個女人：我溫柔，當我表現出我溫柔時，我可以為男友去做任何事情，在他看來，既然他已經可以把訂婚戒指戴到我手上，那么我一定是被他所征服了。是的，當他把戒指戴到我手上，我被征服了，我接受他，我會嫁給她；我體貼別人的情感，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在樂團，我是一個性情開朗樂于幫助別人的女人。

現在，我淪落了嗎？我端起酒杯，這是他為我們晚餐準備好的葡萄酒。有了酒精、激情、以及洋溢在溫泉旅館的曖昧，我的背叛生涯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

他為我準備好了背叛的先奏曲：比如他的眼神，從我坐在餐桌邊的那一刻，他就用他的眼神開始籠罩著我，仿佛不可能有別的任何世界，關于我男友，關于那條魚翅路，關于魚翅路上的旅館都已經從我眼前蕩然無存；還有他的聲音，他從我舉起酒杯的那個時刻，就開始尋找著語詞來表達我和他之間相遇的過程，那口小小的溫泉水池，不僅僅成了讓我們的身體感受到愉快的水池，還成了我和他最初相遇的地方，在他看來，溫泉水池很重要，如果他沒有在溫泉水池邊遇見我，他就永遠也不會遇見我。

他的手機在震動，我聽見了震動的聲音，雖然手機在他襯衣口袋之中，然而，我還是聽見了一種震動。他的神態(tài)稍為變幻了一下，手機在襯衣口袋中的震動好像突然間讓他回到了現實。他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笑說了聲對不起，然后從襯衣口袋中掏出手機，他喂了一聲，然而就站了起來，開始挪動身體向外走去。

他已經走到餐廳外面，站在一根柱子下面，開始講電話。我只看見了他的背影，在這樣的黃昏，這個陌生男人跟誰講電話，又是誰給他來的電話？而我不一樣，在我決定出發(fā)之前，我已經關閉了手機，甚至連手機也沒有帶出來。

目的很清楚，不想讓男友尋找我的蹤跡，不想讓我的男友同那個女人共渡良辰美景后突然回到現實中來時，給我打電話，把他的甜言蜜語塞進電話中，通過線網再塞進我耳朵里。他跟我不一樣，當手機在他襯衣口袋中震動時，我感覺到了他跟我不一樣：他微微地側過身來看了我一眼，我能夠感受到他已意識到我的存在，我正在看著他，而此時，他仍然在說話，從他的神態(tài)中我可以看出來，他跟打電話來的那個人說話時的一種表情，我推斷給他打來電話的是一個女人。

現在，他已經從餐廳門口的柱子下面朝著我走來了，到我面前坐下后他又說了聲對不起。他似乎有那樣一種能力可以迅速地重新回到原來的話題，我們很快又回到了溫泉水池，并為那座小池而干杯：因為沒有那座水池，就不會有我們的相遇。我們的晚餐花了整整三個小時，在這三個小時里，我們基本上都是為我們的相遇而干杯?，F在，三個小時已經結束了，我們是最后一對從餐廳走出去的男女。我和他站在溫泉旅館中抬起頭來看了看月亮和繁星，他正準備和我交流他對月亮和繁星的感受，突然，我感覺到，他的手機再一次在他襯衣口袋中震動不停。起初，他不理會，然而，手機依然在震動不息。他不得不從襯衣口袋中摸出手機，他的神情有些尷尬，不情愿似地站在一側：他仿佛在面對另外一個世界說話。

我站在他背影之后，他一邊說話一邊往前挪動，仿佛朝著一個方向挪動：我想，我用我女性的敏感保證，給他來電話的一定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同一個女人。此刻，他被這個女人的聲音所籠罩著，他忘記了我，也許是不由自主地忘記了我，而且當他想起我的存在時，一定是電話掛機的時刻，不過，這個時刻我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我回到了旅館，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窗前，窗口在這里變成瞭望臺和窺視臺：他把電話講完了，終于，他的身影不再朝前挪動，而是在后移，當人回到現實中來時，他想起了一個女人，我就是他身后的那個女人，一種現實而已。

他找不到我的那種惱怒出現在他焦躁的影子中，幾分鐘后，我就聽見了敲門聲，然而，我屏住了呼吸，沒有去開門，夜已經很深了，我為什么要去開門呢？我的激情好像降溫了，不再像先前那樣熱烈了。我睡了一個好覺，昨天晚上我一夜未合眼，我簡直太累了，現在，我的男友背叛我也好，我想背叛我的男友也好，都似乎與我沒有根本的關系。

只有睡眠，無法抗拒的睡眠比背叛更強烈地糾纏著我，使我再一次領悟到時間的療效：面對睡眠，就像面對夜色，它盡可能地讓我忘記外在的一切，現在只剩下了一只夢的枕頭，那是一只淺藍色的枕頭，當我的頭一落在枕頭上，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它可以讓我真正地進入遺忘狀態(tài)。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是無法尋找到答案的，也無法尋到校正的方法，惟一的方式就是遺忘。

經過了一夜的飽滿睡眠，當我睜開雙眼時，我兩次感受到了我是一枝花蕾，正在抖露著我身體上的露水，正在注視著瞬間有變化的世界。我站在窗口，看見了在這里度假的男女已經懶洋洋地推開了他們的窗戶。

所有的窗戶都在晨光之中一一地被推開，我下了樓，呼吸著早晨新鮮的空氣。他，一個男人，經過了一夜的分隔之后，依然記得我們昨夜在進晚餐的情景，他出現在我身后，開始繼續(xù)他與我之間的對話。

他說我消失得真快，就像狐貍一樣快，他的比喻恰到好處，在我看來，我確實像一只狐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跑出了我男友的世界，拋下了那枚訂婚戒指，出現在溫泉，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開始遺忘我的男友。而此刻，我確實是這個男人的比喻中的一只狐貍：我狡黠地穿行著，以此驗證我的另一種生活。

我們共用了早餐牛奶和面包。然后開始在溫泉旅館中的小徑上散步?，F在，在散步的男女中已經看不見了單個的男人和女人，只看見了成雙成對的男人女人，仿佛一雌一雄的蝴蝶穿行著。

十點鐘，我們開始尋找到了那座溫泉，我們換了一個大一些的溫泉池。因為現在我們已經不是形單影只的男人女人。溫泉水質顯著而獨特。泉水的療效開始在我的身體上彌漫著：我充分地享受著這種愉快，溫和的水質似乎已經滲入了肌膚，滲入了遺忘之中去。閉上雙眼我似乎再也回憶不起來那條呈現過背叛的魚翅路。我的旁邊是他的身體，這身體正在周轉不息，不時地碰撞著我們的肌膚，我想，如果能讓我的男友看見這一時刻，讓他也充分地嘗試到被別人背叛的滋味，那一定是一件難以言喻的一件事情。

我又回到了從前，遺忘失效了嗎？后來我發(fā)現每當我閉上雙眼只剩下我的身體時，我就會遺忘我的男友，而一旦旁邊的身體在無意識中輕輕碰到我身體時，我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魚翅路上去。那條魚翅路似乎會長出翅膀，似乎飛翔在我眼前的圖像之中。

我還是睜開雙眼吧，讓我來看看這個左右我們以及被我們所左右的世界的模樣到底怎么樣了。長久地閉著雙眼小憩會與美妙的風景擦肩而過，所以，我睜開了雙眼。首先，旁邊的男人正在小憩，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已經戴上了一副深色的墨鏡，以至于我都不認識他了。如果他不是置身在這口水池中，我一定不會認出他來。

也就是說，當他戴上墨鏡之后，一旦脫離開溫泉水池，那么，他就是陌生人，或者根本與我無關系的人，而此刻，因為某種共同相連的原因，我們守候在一口水池中，這個原因就是形單影只。

他小憩著，頭仰在后面的石頭上，那石頭光滑如枕頭，他可以無憂無慮享受這一刻。而我則在他旁邊，我現在不想閉上雙眼小憩了，我想看一看這個世界有沒有變化，或者說，我想看看在現實中，那些呆在水池中的男女們有沒有哭或者笑。

一個女人戴著墨鏡坐在稍遠處的水池岸邊上，準確地說是坐在一把白色的椅子上。據說坐在那把按摩椅子上的人會神思飛游，也許那個女人已經達到了神思飛游的狀態(tài)了吧。然而，不對，我發(fā)現，那茶色鏡片下的一雙眼睛并沒有游到哪里去，而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我不放。

那是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我意識到了這一切，突然，我感覺到那雙眼睛似乎在召喚我上岸，她的身體從白色的，可以神思飛游的按摩椅上站立起來，用手開始召喚我，我想，也許離她近些我就能看清她到底是誰了，也許是我認識的朋友，只是因為距離讓她的臉變得模糊不清罷了。

所以，我輕巧地上了岸，來到她身邊，然而，即使離她已經很近，我仍然無法回憶起來她到底是誰？于是，我告訴我自己，我根本就不認識她。不錯，我記憶中，根本就沒有收藏過她的圖像，她開始召喚我往前走，她好像有什么話要告訴我，我們此刻已經走進了溫泉邊的那片小竹林。

出現了一條小路，周圍長滿樹枝，看上去，我和她已經把溫泉水池拋在身后了。她穿著泳裝，我也穿著泳裝。現在我們面對面地站立著，她開始說話：“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你的無恥，你竟然在水中勾引我的男友……”我想，一定發(fā)生了什么誤會，我解釋道：“你說什么，我怎么也聽不清楚，誰是你男友？”

“你就是如此地無恥，你無恥透了，你明明在水池中勾引我男友，還不承認……我問你，昨天晚上我男友是不是整夜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他這毛病，所以，我不斷地給他打電話，他總是在撒謊，我知道，我一聽見他聲音就知道他在撒謊……他撒謊是因為你在他身邊……我說的是不是事實？”我否定道：“根本沒有這回事，我昨天才剛認識他，怎么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這就對了，我男友的本性就是如此，我們戀愛已經四年了，每年這個時候他總要到溫泉來，他說他要尋找孤獨，我給予了他孤獨，我之所以沒和他結伴，是因為我已經給予了他孤獨，他需要孤獨，但我不相信，我是頭一次跟蹤而來，我不知道過去的三年時間有沒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我不相信你們昨夜沒有在一起過夜……”

她睜大眼睛，有些瘋狂地步步逼近我。只為了讓我，承認昨天晚上有沒有與他男友一塊過夜。我想，應該把她帶到他男友身邊去，帶到水池中去，讓她自己去問她的男友，于是，我低聲說：“你別問我，我不知道，你男友就在水池里，你為何不去問他？”

“你別跑，我要讓你跟我一塊去面對真相……”所謂的真相到底在哪里呢？接下來，不知道是她帶著我還是我?guī)е霈F在水池邊。我們的降臨終于使水池中的男人睜開了眼睛，不知道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我還是她。

如果他第一眼看見我，一定會讓他回到水池中去，回到昨天的那個時刻，他走進了水池，不知道是他勾引著我還是我在勾引著他，如果沒有他女友的突然闖入，也許我們可以無憂無慮地感受到溫泉中的觸角……如果他女友沒有闖入，我也許會滋長更瘋狂的背叛的激情。

如果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女友，他會回到現實中去。果然，他回到了現實，驚訝地叫出他女友的名字，我感覺到他的整個身體都被他女友籠罩著，他慢慢地讓身體從水池中顯露而出，就這樣上了水池岸邊，在那一個時刻，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想起了昨晚坐在餐廳的時刻，他儀表堂堂地坐在我身邊，他用盡了美妙的詞藻來贊美我們之間的相遇……

我盯著他們的對峙，他走過去，輕擁了一下她女友，她和他好像和解了，不再需要面對真相了。而所謂的真相是什么，如果他女友沒有闖入，我和他會不會發(fā)生故事，我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