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魯迅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民生思想

黃莎

摘要：目前對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評論，人們更多地關注其作品中體現(xiàn)的革命性、個性解放、愛國主義、國民性批判、反封建主旨及真善美統(tǒng)一的文藝觀等方面，魯迅文學作品中蘊含的民生思想卻往往被忽略。在《故鄉(xiāng)》、《祝?！返茸髌分?，魯迅對平民的生存與發(fā)展狀況作了深度的關切，并且將之與社會制度的變革結合起來，使其文學作品充滿了民生關懷和深刻的現(xiàn)實性。

關鍵詞：魯迅；民生思想；社會制度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268（2013）06010304

一、民生的概念和中國近現(xiàn)代民生思想

根據(jù)《辭?！返慕忉?，民生意指人民的生計，如國計民生。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孟子便有了“民為貴”的思想；唐代柳宗元著《捕蛇者說》，關注民生疾苦；宋代范仲淹心系天下蒼生，寫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明代民生思想家、哲學家呂坤目睹民生疾苦、百姓憔悴，指出“君欲富則天下貧”；清代的黃宗羲認為“天下為主，君為客”。這些觀點都是建立在對民生關注與了解之上的?？v觀古代歷史，我們可以看出，古人的重民、親民、愛民、養(yǎng)民、惠民、恤民等民本思想是有局限的。因為古代思想家與學者注重民生的目的，還是寄希望于英明的君主與有能力的賢臣能使百姓安居樂業(yè)，這就更有利于維護封建統(tǒng)治，更方便統(tǒng)治者駕馭民眾。所謂“愛民如子”便是這種民生思想的最好總結，因為讓身為“子民”的百姓生活得以保障，最終是要讓他們無條件地順從最高統(tǒng)治者這位“君主”。

受到西方自由、平等、民主等先進觀念的影響，中國近代的革命家、思想家和文人學者對民生的理解逐步發(fā)生了轉變。例如，孫中山推出三民主義，其中的“民生”更是其終生奮斗的目標。他所關心的民生主義，大概歸納為土地與資本等實在的問題，像平均地權、核定地價等?，F(xiàn)代民生的意義既包含了政治、經濟、社會管理、文化、教育等所有與民生相關的問題，也包含了著重關切社會層面上的民眾的基本生存、生活狀態(tài)，再到其發(fā)展空間與基本權益的維護等問題。民生不再是封建統(tǒng)治的治民術與馭民策，其概念被不斷豐富和完善。

生活在中國社會災難深重、期盼變革的時代，擁有敏銳思想性和深刻洞察力的魯迅，在其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都包含了對民生問題的深刻關注、憂慮和思考。他在《吶喊》自序中寫道：“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回家之后，又須忙別的事了……然而我的父親終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1]269270魯迅因家道衰敗與喪父之痛，必然同情、關切與其有相似經歷的民眾，他之所以決定留學日本，研習醫(yī)術，主因是希望能夠治療像他父親那樣的病人，使百姓都有一副強壯的體格。這種思想體現(xiàn)出魯迅一開始關注的是民生最基本的方面——人的生存問題。此后，魯迅見到影片里的中國人觀看殺人時的麻木情形，又決定棄醫(yī)從文，立志改變百姓的精神狀態(tài)。他的這種思維轉變，超越了百姓的基本生存問題，進一步關注民生的健全發(fā)展。民生問題涉及到的不止是民眾的基本生存，還包括了人們心靈的修正、保護與良性發(fā)展等眾多復雜、深刻的方面。在魯迅看來，現(xiàn)代的民生體現(xiàn)的是人本思想與人文關懷，他希望民眾擁有的不僅是健壯的體魄，還應有強健的心靈、公平的社會地位和作為人的尊嚴。

魯迅對中國數(shù)千年來的封建統(tǒng)治觀念、封建制度對民眾思想的桎梏、經濟政治上的壓迫和身心的摧殘都是深惡痛絕的。傳統(tǒng)封建統(tǒng)治下的中國民眾的生存狀況是如何低下，他們的身體與心靈是如何飽受摧殘，他們的權益與尊嚴的完全喪失又是如何的悲哀，對這些問題的關切和思考必然傾瀉于魯迅的筆下。

目前，人們對魯迅文學思想的研究，往往偏重于突出他反封建的意識，贊頌他批判國民性的勇氣，宣揚他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堅定的革命戰(zhàn)斗立場和鮮明獨特的文藝觀，對其作品中蘊含的民生思想卻不夠重視，可以說是稍有遺憾。二、魯迅對底層民眾生存和發(fā)展狀況的關切魯迅的作品非常多，無論是描繪知識分子，側寫革命烈士，或者是勾勒普通百姓，都透露出他對民生的關切。例如《傷逝》中涓生與子君同居后的生活拮據(jù)；《藥》中康大叔說紅眼睛阿義榨不出夏瑜的一點油水，暗示革命者清貧如洗的家境情況等。不過，在魯迅的眾多作品之中，他對底層民眾的生活與發(fā)展狀況猶為關注，所表現(xiàn)出來的力度亦更為深厚。

少年時的魯迅因祖父牽涉科場案，為躲避官府的迫害遷到鄉(xiāng)下住了一段日子。在此期間，他了解到村民的生活狀況，對底層勞動人民產生了濃厚的感情，以至后來魯迅在創(chuàng)作中多取材于鄉(xiāng)村，且對底層民眾的關注、熱愛、擔憂與焦慮從未減退。魯迅同情底層民眾，喜愛他們的勤勞與樸實，又哀痛被禮教殘害的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麻木與愚昧。這些情感在《故鄉(xiāng)》之中都有所反映：月光下，項帶銀圈、手捏鋼叉刺猹的少年英雄閏土，成年后完全失去了鮮活的光彩。成年閏土的臉不僅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他頭上頂著的不再是金黃的圓月，而是破氈帽，手里捏著的也不是鋼叉，卻是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之前紅活圓實的手變得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而“問問景況，閏土只是搖頭，說：‘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沒有規(guī)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1]354作者隨后明示，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閏土像一個木偶人了。從這些描述中不難看出，魯迅對當時農民的生存狀況是非常了解的，百姓的生存空間越來越狹小，閏土早年也曾得以溫飽、生活尚可，后來卻每況愈下、生活艱難；魯迅同樣明白造成這些不幸的根源。通過對底層民眾生存狀況的深入了解，他不僅深深同情飽受壓迫的勞苦大眾，也看出封建制度對人的生存、發(fā)展的壓抑。舊制度摧殘人們的身心，致使生計難以保全，更談不上心智的健全發(fā)展了。閏土從一名活潑健康的可愛少年變?yōu)槁淦锹槟镜泥l(xiāng)民，骨子里還染上濃厚的奴性，張口便叫“老爺”，他終日里惦記的，不是如何掙扎著活下去，就是拿香爐和燭臺回去祭神。這些前后鮮明的變化與對比，是魯迅對民生關注的最佳例證。學界目前普遍認可魯迅的作品中存有大量反封建的觀點，這是無可置疑的。然而，正是因為魯迅對那個年代民眾生存境況的深切了解，正是因為他接受了大量西方的先進理念，才促使其思想轉變，認識到封建文化與封建制度對民眾的迫害，堅決地投入反封建的戰(zhàn)斗之中。

在魯迅的另一部小說《祝福》之中，他的民生思想流露得更為明顯。這部小說從短工淡然告知祥林嫂“窮死的”話語中引出她的生平，異常清晰地表達出那個年代的百姓深受封建傳統(tǒng)的影響，淪為被害者與加害者的可悲事實。小說里同為底層民眾的柳媽嫌棄祥林嫂嫁了兩次，認為她敗壞風俗，說：“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盵2]159在祥林嫂傾盡所有資產捐了門檻之后，四嫂仍然不讓她拿祭祀的物品。祥林嫂“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不半年，頭發(fā)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2]161。沒人肯雇傭這樣的祥林嫂，她最終淪為乞丐，悲慘死去。魯迅在這部小說中花了大量筆墨書寫祥林嫂短暫的一生，描述她精神錯亂前賣力地在四叔家干完所有的活兒，以勤勞善良換回生計；跟著寫了淪為交易品的她失去孩子，生存境況日愈低下，尊嚴和權益被踐踏得體無完膚；最后還想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wèi)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2]161。這些細節(jié)，說明魯迅無時無刻都在關注底層民眾的生活狀態(tài)，關心他們最基本的生存權益和他們飽受舊觀念舊制度摧殘之現(xiàn)實。

在魯迅看來，要改變人民現(xiàn)存的生存狀態(tài)就必定要徹底改變現(xiàn)存的制度和觀念，才能促進民生的保護與發(fā)展。因為民生問題不僅是吃飯、穿衣、看病、治安等最基本的生存首則，還有理念、政治、文化、法律、道德等方面的提升與完善?！豆枢l(xiāng)》與《祝?！分行麚P反封建的目的，正是為了改善民生，不僅使民眾最基本的生存權得以保障，而且讓深受封建制度與傳統(tǒng)觀念摧殘的他們能夠覺醒，能夠自尊自愛，能夠糾正他們在禮教約束下培育出的奴性思想和畸形精神，維護其公正的社會地位與權益。必須指出的是，魯迅關注民生不僅僅是對民眾現(xiàn)存生活狀況的嘆息和扼腕，而且與他主張社會制度變革有著深度的關系。他的民生思想，是在積極提倡反封建、反舊文化、反階級壓迫，大力控訴禮教“吃人”等吶喊聲中得以體現(xiàn)的。三、魯迅對民眾生存和發(fā)展狀況與社會制度變革的探索西方的各種先進思想與文化涌入近代中國，使得傳統(tǒng)的封建制度社會快速變遷。魯迅深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真諦，在經過深入的周詳思索之后，他調整早年的認識，雖然同意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等同于封建思想，但還是從當時中國的實際國情與進步的世界觀出發(fā)，勇敢地否定陳舊的落后的文化傳統(tǒng)。

魯迅深受西方民主主義思想的影響，他接觸到尼采的著作，提倡個性獨立與解放，希望推翻中國數(shù)千年來的階級觀念與禮教觀念。他在《文化偏至論》中指出，“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2]54。魯迅明白“立人”之重要，他認為只有高舉反封建的旗幟，讓廣大民眾清醒過來，掙脫封建制度與傳統(tǒng)禮教觀念的束縛，才能真正做到解放個性，使國情煥然一新。這里隱含和強調的是：先進的思想與新的制度誕生之后，民眾的生存與發(fā)展才能得到大幅度的提高。因此，不管魯迅提出“立人”的觀點也好，尊重“真實和理想”也罷，甚至是他對反封建、反禮教、反傳統(tǒng)、期盼社會變革的大聲疾吁，重心和焦點都落在了“人”的身上。在這位偉大作家與思想家的心中，拯救和改善民生才是最初的出發(fā)點和最后的歸宿。

從對魯迅思想的研究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最初對青年與知識分子寄予了強烈的希望，不過隨后又看出被壓迫的底層民眾具有很大的潛力，如果能使被舊觀念毒害的百姓覺悟，那么他們就會被先進者帶動，促進社會變革成功。如果能使《故鄉(xiāng)》中閏土永遠保持少年時的活力與心態(tài)、腦中沒有“老爺”和祭神等觀念，使他不愁生計地將銀項圈傳給其子水生，生活穩(wěn)定；若能讓《祝?！分械南榱稚┗畹糜凶饑?，不僅可以自主婚嫁，還讓四周的群眾對婦女再嫁不抱有異樣的眼光，不再醉心于傳統(tǒng)封建迷信，使民生健全，那么必須對群眾進行思想啟蒙，使他們從舊觀念舊制度的桎梏下解放出來。

當然，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盡管流露出對民生的關注，但并不是每一部作品都直接以改善民生為主旨。如前面提到的《藥》中淡淡的側面一筆，暗示革命者的家境貧寒，但這篇文章的目的不僅是為贊揚夏瑜堅貞的革命之志，而且是為突出在不覺悟的民眾面前，革命者與群眾脫離，無法導致社會變革成功的悲哀現(xiàn)實?！秱拧分须m然有描寫涓生與子君在一起后的經濟困難，揭露民不聊生的黑暗現(xiàn)實，但更是為了指出已獲得婚姻自主的青年男女，沒能經受住社會環(huán)境的沖擊，被時局與舊勢力所迫，最終釀成悲劇的傷痛。魯迅在此文中表達的是個性解放需同社會解放的步伐一致，只有沖破封建階級與傳統(tǒng)因襲觀念的約束，自由戀愛才能真正開花結果?！栋正傳》中：主人公沒有家，沒有土地，沒有固定收入，甚至姓甚名誰都不清楚，可見魯迅頗為關切這位農民兼游民的生存狀況；然而這篇小說的主旨卻是批判像阿Q這樣的流氓無產者的落后性，充滿奴性與負面影響的精神勝利法，以及對傳統(tǒng)舊制度與階級歧視觀念的麻木應和與自我麻醉?！对诰茦巧稀访鑼懥藚尉暩K日想著教學生讀《女兒經》以換取生計等瑣事，《孤獨者》中描寫了魏連殳被辭退后的窘迫景況。這些描寫都含有魯迅對民生的關注，但前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表現(xiàn)知識分子迫于生存壓力，失去個性向舊勢力低頭，折射出辛亥革命后的普遍現(xiàn)實；后者則是描寫知識分子為錢賣掉自由又不肯輕易屈服，便用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負隅頑抗，最終走向毀滅的悲劇。

魯迅上述這些作品中雖然或多或少地蘊含有純樸的民生思想，卻沒有像他在《故鄉(xiāng)》和《祝福》中表現(xiàn)出來的這般強烈和直接。在《故鄉(xiāng)》和《祝?！分?，作家將目光投向底層民眾，看到了他們在絕望深緣之中的苦苦掙扎、茍延殘喘，對其寄托了無限傷痛與憂慮。魯迅生動地刻畫出閏土少年與成年后的鮮明變化，指出底層民眾在經濟上的惡化和思想觀念上的落后與退化；同樣也詳細地描繪出祥林嫂失子前后生存和精神狀態(tài)的截然不同，發(fā)出反封建傳統(tǒng)的吶喊，揭示出禮教毒害人民的實質，渴望通過對整個舊社會制度進行全面的變革，來達到改善民生、重塑民眾健康思想的目的。

要實現(xiàn)社會制度全面變革、完善和民生改善，可謂極為不易。魯迅也明白，要使廣大深受舊勢力與舊觀念束縛的民眾覺悟，需要付出極大的時間和精力。知識分子所做的文化宣傳雖然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但是仍然需要更堅定和更豐厚的革命基礎。所以，為民生而大力提倡的社會制度變革這條路對于當時的文化界、革命隊伍、工農群眾以至整個中國來說都是任重而道遠的。

不過再難走的路，魯迅也有信心前行；他的為國為民之心并未因現(xiàn)實黑暗而絕望。他仍然渴求廣大民眾，特別是青年能滿懷希望地投入到社會制度的變革之中，為改變舊中國、健全最廣泛的民生而努力奮爭——正如他在《希望》中所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2]483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2]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