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之于性

余建軍

摘要：荀子的禮學思想是荀學的核心，而荀子的禮學體系則是在禮性關(guān)系的基石上構(gòu)架起來的。從“禮性之關(guān)系”、“禮性相分對立之根源”和“禮用之于性”三方面，探究了禮性關(guān)系。在荀子那里，禮性關(guān)系之所以呈現(xiàn)這種狀貌，從思想根源上考究，無疑與荀子主張性惡論直接相關(guān)。值得一提的是，以禮學為核心的荀學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它本身不存在自相矛盾問題。

關(guān)鍵詞：禮；性；性惡論；相分對立

中圖分類號：B22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268（2013）06006004

陸建華老師的《荀子禮學研究》，正如李宗桂先生所說：“是一部系統(tǒng)研究荀子禮學思想的專著。該書從先秦時期廣闊思想文化背景出發(fā)，從哲學層面闡析了荀子禮學的內(nèi)容、體系、結(jié)構(gòu)和功能?！盵1]鑒于學識所限，筆者不敢對陸老師的這部著作從整體上妄加評論，但是讀后受益匪淺，感觸頗深，從而選取“禮之于性”這個角度以成此文。此文可以歸之于札記，其觀點和眾多論據(jù)都來自陸老師的《荀子禮學研究》相關(guān)章節(jié)，只不過筆者用“禮之于性”這條線將禮與性串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小串即此文。

一、禮性之關(guān)系

“禮是人的本質(zhì)，是每一個人現(xiàn)實境況的決定者?？墒?，荀子沒有從人性方面對此作出證明，甚至沒有一言提及之?！盵2]84此前陸建華老師已經(jīng)論述了禮是“人物之別”、“圣凡之分”和“等級重構(gòu)”的標準，從而證明了“禮為人之本質(zhì)論”的成立。既然禮為人的本質(zhì)，按道理而言，荀子不可避免地應該論及甚至詳論人性與禮為人之本質(zhì)這一命題之間的關(guān)系，但事實上，荀子“沒有一言提及之”。這難道是荀子在理論構(gòu)建上的一時疏忽？我們知道，荀子位居先秦諸子之后，堪稱先秦諸子思想的集大成者，同派的前輩孟子已經(jīng)“定仁義禮智為人性內(nèi)容，乃至人心組成部分，由人性的道德性、人性與人本的統(tǒng)一性直接證明人是道德存在，即由人性之仁推導人本之仁”[2]85，那么荀子也應該能夠掌握這種思維式樣，從而由人性之禮推導人本之禮，因此，“疏忽”說不能成立，只能是如陸建華老師所認為那樣，荀子是“刻意的回避”[2]84，可謂之“回避”說。那么，荀子為什么要回避呢？“因為荀子深知自己的禮學體系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只得故意不把這一問題當做問題?！盵2]84對于這么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荀子竟故意視而不見，原因在于他的“禮學體系不能解決這個問題”，而他的禮學體系之所以不能對其予以解決，其根源就在于荀子主張“性惡論”，視禮與性分離對立；如果從人性角度來論證人之本質(zhì)是禮，必然與“性惡論”南轅北轍。正因為如此，荀子選擇了置而不論的理路。

荀子認為禮性分離對立，也就表明禮與性是一種分離對立的關(guān)系。值得一提的是，在荀子看來，禮根源于人性，所以他認為禮性相分對立，顯然是從禮超越性之后這一維度來予以言說的。這種禮性相分對立的關(guān)系，可以從兩個層次來分析：一個層次是禮與性相分離；一個層次是禮與性相對立。當然，在荀子而言，禮性分離與對立不存在層次之分，禮與性相分離就必然相對立，禮與性相對立也必然意味著分離。我們這樣予以細分，是便于更加清晰地闡述荀子的禮性關(guān)系。下面我們分別予以論述。

禮性相分離，也就是“性中無禮”。荀子說：“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學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之也。然則生而已，則人無禮義，不知禮義?！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是荀子明確表示人性中沒有禮的成分。陸建華老師認為荀子：“否定孟子禮為人性內(nèi)涵之一及人性組成部分觀點，剔除禮于人性內(nèi)容之外，而且取消人性認知禮義的功能；以性不具備禮且不知禮，在性禮關(guān)系問題上割斷性中有禮乃至性禮同一的性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的可能性，以及在認識領域里因性禮主客關(guān)系而構(gòu)成性禮邏輯關(guān)聯(lián)的可能性，造成禮義‘非故生于人之性（《荀子·性惡》），人性同禮義相分相離。而性禮分離的結(jié)果則人性與人的本質(zhì)在內(nèi)容上沒有任何共同性，由人性論證人本失去了理論依據(jù)和契入點?！盵2]8586正如陸建華老師所說，荀子首先否定禮是人性的內(nèi)涵，再則認為人性不可能認知禮義，這樣禮在來源和認知上都不再與人性存在關(guān)系。禮性相分這一禮性關(guān)系層次，可以認定是對禮性關(guān)系的一種客觀描述，因為它還沒有涉及到價值判斷等理性高度。但是值得提及的是，禮性相分也是荀子“性惡論”的一個理論前提。

至于禮性相對立，則堪稱荀子“性惡論”的一大理論依據(jù)。荀子倡導“性惡論”，提出“性偽之分”的命題，認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余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保ā盾髯印s辱》）因此，在荀子看來，人的這種情欲就構(gòu)成了人性的主要內(nèi)容，而人的情欲發(fā)泄的外在表現(xiàn)便是追逐物質(zhì)利益和感官享受。于是荀子說：“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保ā盾髯印s辱》）王先謙注曰：“‘生‘性字通用，此即性惡意?！盵3]由人之情而推導人之性，這于荀子而言，無疑邏輯貫通、順理成章。既然人性固然為小人之性，“無師、無法”，唯利是圖，那么荀子由是推論人性為惡，也就言之成理了。陸建華老師說：“人性不僅與禮相分相離，而且與禮相對抗。性禮相對的后果是人性同人的本質(zhì)在內(nèi)容上截然相反，根本對立，由人性證明人本只能得出相反的結(jié)論，即人在本質(zhì)上是‘情欲動物而非荀子所聲稱的‘政治動物。”[2]86進而言之，如果荀子認為人性與禮內(nèi)在同一，從人性角度論證人的本質(zhì)，人的本質(zhì)將是惡的，而禮與性同質(zhì)，也當是惡的，那么禮的存在必將失去意義。而在荀子看來，禮是“先王之道”，是當世“諸侯治國之道”，還能起到“矯性養(yǎng)欲、規(guī)范行為”的效用，那么，禮顯然是一種善性之物。因此，只有視禮性相對立，荀子的“性惡論”才不致于落空，其以禮為核心的思想體系才能構(gòu)建起來。禮性對立這一禮性關(guān)系層次，雖然也是對禮性關(guān)系的一種客觀描述，但是它已經(jīng)涉及到價值判斷，內(nèi)涵了禮的價值觀念。

二、禮性相分相對之根源

荀子既然認定人性固惡，那么我們探究禮性相分相對的根源，不妨從禮的來源角度入手。荀子說：“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于物，物必不曲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保ā盾髯印ざY論》）他又說：“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也，使皆出于治，合于道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髯舆@樣論述禮的起源，無疑是在他“人性惡的理論指導下”[2]52進行的。因此，有學者認為“荀子的禮樂法術(shù)論是以他的性惡論作基礎的”[4]，應該符合實際。陸建華老師則說：“禮起源于人性的需求，導源于性惡?！盵2]53

既然“禮起源于人性的需求，導源于性惡”，禮與性有如此深密的關(guān)系，為何荀子又認為禮性的關(guān)系是分離對立的呢？這里似乎不無矛盾。問題就在于，與樂“根由于人性的內(nèi)在需求”[2]110不同，禮則非根源于人性的內(nèi)在需求。禮既根源于人性，更重要的是它又超越于人性。于荀子而言，禮更是上升為改善人性的根本方法。因此，在荀子看來，禮已經(jīng)不再是人性的內(nèi)在需求，而是超越人性高于人性的外在之物，并與人性對立而上升為人性的本質(zhì)。

那么，禮與人性相對立的根源何在？陸建華老師說：“我們以為根源就在于荀子對于人性的質(zhì)的理解。孟子從人與禽獸別的方面設計人性，言人性的構(gòu)成者是仁義禮智，將人之性同‘杞柳之性、‘牛之性（參《孟子·告子上》）等植物之性和動物之性相區(qū)分，即在性的層面上已分別人與禽獸。這與其言人的本質(zhì)是人之異于禽獸者恰好相合。而荀子為了論證禮的發(fā)生，在人性惡的框架下論述人性，認定人性主要指人的情感欲望，實質(zhì)上把人性與禽獸之性等同，沒有能夠在性的層次上把人同禽獸分別開來。既然人性即是動物之性，人性是人之同于禽獸者，人性必然與人之異于禽獸者的人本質(zhì)分離而對立?！盵2]86這里陸建華老師將孟荀的人性論對比分析，從而更加明晰地闡述了荀子主張禮性相分對立的根源所在。荀子認為人性同于動物之性，其內(nèi)容無非是情感欲望，而他又認為禮是人的本質(zhì)，那么荀子無疑會認為禮與人性不能同質(zhì)，否則他的理論體系就會自相矛盾，因此荀子只有認為人性是惡的，禮與人性相對立而能克之。可見，關(guān)于人性之“質(zhì)”的是善是惡的持論，無疑是主張禮性同一同質(zhì)還是相分對立的關(guān)鍵所在。如孟子一般認為人性異于禽獸之性，持“性善論”，則無疑會主張禮性同一同質(zhì)；如荀子一樣認為人性同于禽獸之性，持“性惡論”，則無疑會倡導禮性相分對立。

三、禮用之于性

“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保ā盾髯印ざY論》）這就表明性是禮要改造的對象，而無禮，性將不能得到改善，即所謂“性不能自美”?！败髯拥娜诵哉撌桥c孔子不同的?？鬃又徽f‘性相近，而荀子則肯定人性是惡的。另一方面，荀子主張重‘積靡，慎注錯，又認為人性可以變化，這與孔子所說的‘習相遠是一致的?！盵4]這也就是說，在荀子看來，人性是惡的，同時人性又是可以變化的。人性惡，則禮的發(fā)生和存在就成為必要；人性可變，則禮改善人性成為可能。前者是禮“發(fā)生論”研究的范疇，后者是禮“價值論”探究的內(nèi)容。我們這里探討禮對性的作用，應當只涉及禮的“人生價值”，不涉論禮作為“先王之道”和“諸侯治國之道”的“政治價值”，更不會論及禮的“形上價值”，即禮是“宇宙主宰”。

“因為‘性惡，故需‘隆積（教育），隆積既然以‘學禮為極，禮樂遂成為重要的教育手段?！盵4]“從人生之維檢視禮，荀子發(fā)現(xiàn)禮之于人則是不可違抗的人生之道，禮對于人生而言，其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矯性養(yǎng)欲和規(guī)范行為兩個方面?！盵2]32這也就是說，禮的人生價值就是“矯性養(yǎng)欲”和“規(guī)范行為”；如從禮對性的作用維度而言，禮的人生價值則可以簡而言之，即禮起到改善人性的作用，是使人性由惡而善的有效方法和途徑——就荀子而言，禮無疑是改善人性的唯一方法和途徑。由于在荀子看來，人性本惡，那么禮則不可能是人性的內(nèi)在需求，禮對于人性的作用無疑是一種后天的“補救”措施。可見，盡管荀子主張性惡，但是他又倡導以禮“補救”人性之惡，以臻至人性之善，這與孟子主張性善，就終極目的或目標而言則無疑又是殊途同歸的。

從人作為“感性存在”角度而言，在荀子看來，“人所先天稟賦的內(nèi)在之性指向‘惡”[2]32。這應該是荀子倡說“性惡論”的直接理論基石。正因為人性是惡的，所以“相對于社會而言，人性在價值層面只有負面意義”[2]32。既然“人性在價值層面只有負面意義”，那么必須對人性予以改善。改善人性的途徑無非兩條：“要么從人的內(nèi)部改造人性，通過人性內(nèi)涵的質(zhì)變，得到人性由惡歸向善的目的；要么從人的外部也即從社會角度規(guī)范人性、矯治人性，使人性愿望的滿足在一定規(guī)則的制約下。”[2]33孟子選擇了前一種途徑，荀子則選取了后一種向路，而這種向路采取的辦法就是禮。顯然，從人作為“感性存在”來論證人性固惡，其思維模式無疑與荀子將人性等同于禽獸之性的思維模式如出一轍。

從人作為社會性存在角度而言，其性可善可惡?？缮瓶蓯褐謩e，在荀子看來，就在于是否“法禮”。他說：“使本末終始，莫不順比，足以為萬世則，則是禮也。”（《荀子·禮論》）可見，禮在荀子那里已經(jīng)上升到了“萬世則”的至上地位。他又說：“禮者，人之所履也，失所履，必顛蹶陷溺。”（《荀子·大略》）在這里，荀子直接指出禮是人生的行為準則。因此，陸建華老師說：“在要求人們依照禮的各項規(guī)定立身行事的基礎上，荀子甚至直接定義禮為人的行動準則。”[2]34既然禮是人的“行為準則”，那么“法禮”者，其性自然就善，否則，其性必惡。荀子說：“不法禮不足禮，謂之無方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保ā盾髯印ざY論》）正因為荀子的人性論包含人作為社會存在的內(nèi)容，又由于存在人是否“法禮足禮”的問題，才使他分人為“圣”、“君子”和“民”三等的理論站得住腳。荀子說：“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终f：“圣可積而致，……故小人可以為君子，而不肯為君子；君子可以為小人，而不肯為小人?！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梢姡谲髯涌磥?，雖然圣人、君子、庶民的人性原本一樣皆惡，但是由于“習相遠”，圣人、君子能“法禮足禮”而超凡脫俗，其性能臻至善的境界，而庶民卻必定不會“法禮足禮”，從而其性也就永遠只能停留在惡的地步。于是，他這種分人為“三等級”之論在其理論體系里便合情合理、水到渠成了。荀子雖持“性惡論”而與孟子相對，但是在劃分人之等級這一在封建社會里事關(guān)等級制度確立的問題上，卻毫無二致，無不受制于他們固有的等級觀念而殊途同歸地鄙棄庶民而褒揚圣賢。

選取“禮之于性”這樣一個角度來闡釋禮論述性，大概是可行的。作了這樣的思考與闡述之后，筆者產(chǎn)生了一斷想：荀子的禮學思想是荀學的核心，那么什么是荀子禮學的核心呢？或者說荀子禮學體系是怎么構(gòu)架起來的呢？我們認為，荀子的禮學體系就是在禮性關(guān)系的基石上構(gòu)架起來的。本文雖然分為“禮性之關(guān)系”、“禮性相分對立之根源”、“禮用之于性”這樣三個部分，其中“禮性之關(guān)系”部分無疑是在探討禮性關(guān)系，但是如將禮性關(guān)系加以擴展，那么，“禮性相分對立之根源”、“禮用之于性”兩部分其實也是在探究禮性關(guān)系。這里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提及，就是陸建華老師在《荀子禮學研究》中無疑是認為荀子的禮性是相分對立的，但是他又闡釋荀子的禮根源于人性，這是否存在矛盾？不矛盾。因為禮根源于人性，不等于禮生于人性，因此禮是可以與性相分對立的。這也是以禮學為核心的荀學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它自身不存在矛盾的一個明證。

參考文獻：

[1]李宗桂.荀子對中國文化的貢獻[M]//陸建華.荀子禮學研究.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4：序10.

[2]陸建華.荀子禮學研究[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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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侯外廬，趙紀彬，杜國庠.中國思想通史：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5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