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等待野蠻人》中主角老行政長官的內(nèi)心獨白占據(jù)了作品的大部分篇幅。其內(nèi)心斗爭以及他的各種矛盾行為實際上是人格當中的自我部分為了協(xié)調(diào)本我、現(xiàn)實以及超我而做出的努力。通過分析老行政長官人格的各個組成部分,筆者發(fā)現(xiàn),老行政長官的人格蘊涵了作品的主題,那便是對生命的尊重以及對人性回歸的期盼。等待野蠻人就象征著等待理想中的國度,等待一個充滿人性的國度。整個作品傳達的是一種對現(xiàn)代人處境的關懷,對現(xiàn)代人精神歸宿的關注。
關鍵詞:本我 自我 超我 理想國度 人性關懷
引 言
《等待野蠻人》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南非作家J.M.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的一部寓言體小說,也是第一部為他贏得國際聲譽的作品。與許多以帝國失敗為主題的小說不同,《等待野蠻人》是以一個白人為視角出發(fā)點,探究的是一個帝國公民,更確切地說是一個殖民者代表的內(nèi)心世界。國內(nèi)學界大多從后殖民的角度對作品進行分析,認為文中所描寫的帝國就是現(xiàn)實中帝國的寫照,老行政長官的心聲代表了作者對帝國理念的深切思考。通過閱讀,筆者發(fā)現(xiàn),整篇文章充斥著行政長官的內(nèi)心獨白。這就為對這個角色進行弗洛伊德式人格解析提供了可能性。而這也正是目前國內(nèi)學界對這部作品研究所欠缺的角度。大部分研究往往忽略了該作品人物的內(nèi)心而只從后殖民的宏觀的角度對文章進行分析。不僅如此,文章作為一部寓言式小說并沒有被設定具體的背景以及年代,這就說明作品正如所有寓言體小說一樣想要探討的并不僅僅是某個具體帝國,而是整個人類社會。作品中的帝國代表的是整個現(xiàn)代人類社會,而行政長官的矛盾其實也是所有現(xiàn)代人的矛盾。等待野蠻人的含義正是文章所蘊涵的對現(xiàn)代人處境的關懷,對現(xiàn)代人精神歸宿的關注。
一、言說人格三結構
弗洛伊德認為,人類的人格結構可以被劃分為三個部分,即本我,自我以及超我。在這三個部分中,“本我是遺傳的,人生來就有的,它由本能所構成”(弗洛伊德,2010:72)。而自我最為忙碌。它作為本我與外部世界的中介,一方面要滿足本我提出的要求,另一方面又要面對現(xiàn)實世界的要求,延緩或者壓制本我提出的過分要求以實現(xiàn)自我保存。不僅如此,自我還要面對另一位嚴格的導師——超我。他作為一部分被認同了的外部世界被自我納入到內(nèi)部世界中,觀察自我,命令自我以懲罰來威脅自我。在人格的三個結構中,超我最容易讓人產(chǎn)生苦惱以及自責等心理狀態(tài)。因為它最初代表的是父母的教養(yǎng),而后又代表由此而代代相傳的“家庭,民族,國家的傳統(tǒng)”以及“直接社會環(huán)境”的要求(2010:73)。它代表的是個體在社會環(huán)境中所形成的道德,良心以及行為準則。因此,自我的活動就在于“同時滿足本我,超我和現(xiàn)實的要求,也就是在三者之間協(xié)調(diào)他們的關系”(2010:73)。
二、老行政長官的人格解析:人格面臨的兩難境地
通過觀察老行政長官綿長的內(nèi)心獨白,我們發(fā)現(xiàn),他常常陷入一種焦慮,自責,矛盾以及壓抑的狀態(tài)。那便是人格當中各個部分在進行斗爭而自我又試圖協(xié)調(diào)的結果。我們無法探尋老行政長官父母對他形成的影響。但我們可以得知的是,他年輕時候并沒有生活在邊疆,而是首都。作為一個帝國邊境的行政長官,從某種意義上作為一位殖民者的代表,在他的超我部分一定有一部分是以帝國為行為準則的。因此,他認為他是“帝國處于寬松時期的謊言”(2004:180)。以帝國原則為標準而形成超我的最典型的代表是喬爾上校。他作為第三局高官,常年在首都生活,一出場便帶來了首都文明的典型代表:太陽眼鏡。捍衛(wèi)帝國及其意志便是他使命,他地位存在的依據(jù),他的超我。在這樣超我的觀察以及命令下,喬爾上校的自我依命行事,帶領著軍隊千里迢迢從首都開來,一門心思專注于討伐野蠻人,即使對邊疆地形一無所知也要一次又一次也向沙漠進軍。他的超我,既帝國意志,就是要征服,就是要塑造一個敵人以顯示自己的強大以及征服的正當性??梢哉f,在這樣的超我指揮下的人格是危險的,殘酷的,沒有理智的。在喬爾的超我中并沒有把人道(humanity)納入其中,而是把侵略以及征服視為宗旨。這就導致了超我和自我在對本我的監(jiān)管中把其中一個危險的部分釋放了出來,破壞欲。弗洛伊德認為,本我由個體的本能構成,而這些本能是由“愛欲與破壞這兩種原始力量以各種比例混
合在一起的產(chǎn)物”(弗洛伊德,2010:74)。喬爾上校對野蠻人俘虜實施的酷刑就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原始本性。對于這些原始本能,弗洛伊德認為“直接的任意的滿足往往會造成與外部世界的危險沖突,引發(fā)重大的災難”(2010:74)。在喬爾及其軍隊來到這個邊疆小鎮(zhèn)之前,當?shù)夭柯渚用衽c這些外來定居者分域而居,維持著和平。喬爾上校一來到邊境的平靜瞬間被打破。一批批俘虜被折磨,被殘害。小鎮(zhèn)的居民陷入恐慌,到最后大批居民被迫搬離。不僅如此,這種充滿破壞欲的人格也給他自己帶來了致命的毀滅。在最后一次討伐當中,軍隊被野蠻人引誘到沙漠里,最終潰不成軍,倉皇而散。討伐以慘烈失敗而告終。如此而看,以喬爾上校為代表的這些效忠帝國意志的人,人格當中充滿了本我釋放出來的破壞欲。他們的人格在錯誤超我的引導下變得扭曲,殘酷,失去理智。他們的自我打著帝國意志,帝國原則的口號實際卻被本我當中的破壞欲所操控。試問,這般充滿破壞欲的人格還能被稱為文明人的人格嗎?
與此相對,行政長官,雖同樣作為一名帝國官員,他的人格部分卻與喬爾有本質(zhì)的不同。我們知道行政長官的年輕時期是在首都度過,然而他一生當中的大部分時光是在帝國的邊疆度過的。邊疆才是他超我形成的主要來源地。這個地區(qū)遠離首都的文明,更加貼近自然與原始。因此在他超我之中又有更重要的內(nèi)容形成,那便是對生命的尊重,即人道。在行政長官看來,野蠻人與小鎮(zhèn)居民一樣,都以順應天時的方式過著日子。大家分域而居,共同依賴于大自然的給予。行政長官閑余時間的愛好是挖掘廢墟遺跡。于是他明白,沒有任何一個帝國能夠靠高墻來鞏固自己的王朝。仔細觀察老行政長官對野蠻女孩看似古怪的行為你會發(fā)現(xiàn)與喬爾等人的酷刑相比,擦洗儀式以及涂油儀式更像是對生命表達崇敬的儀式,是一種對先前破壞的彌補與修復。把她送回部落的旅程更體現(xiàn)了對這個生命的敬重。對于首都的傳聞,他冷靜敏銳地總結道:“這是每個朝代必然要發(fā)生一次的事,是帝國對野蠻人歇斯底里的一個片段罷了”(2004:11)。他從未親眼所見所謂的野蠻人軍隊,與此相對,一幕幕文明人虛偽,貪婪,殘忍的畫面卻歷歷在目。在一次軍隊勝利游行中,野蠻人被鐵環(huán)穿過手掌與面頰被當做戰(zhàn)利品游街示眾。圍觀的鎮(zhèn)民表情冷漠,“像是全身只有眼睛還在活動著在那里享受著新奇難得的視覺大餐”(2004:143)。一個年輕的姑娘還在“嚷聲,玩笑聲,曖昧的唆使聲”(2004:143)中,舉起棍子像野蠻人砸去。于是,老行政長官一番發(fā)自內(nèi)心的呼聲可謂是超我沖破現(xiàn)實的障礙的吶喊?!澳阏趧儕Z這些人的權利”(2004:144),在他看來,野蠻人與所有人類一樣都是造物主的奇跡,這一切都是人對人的暴行,都是對純潔心靈的污染,都是人性的泯滅。更進一步說,他人性的回歸以及對生命的尊重還體現(xiàn)于對自然以及女性的關懷。根據(jù)弗洛伊德對本我的定義,個體的本能屬性是由愛欲以及破壞欲組成的混合物。打獵就是人類本能中破壞欲的體現(xiàn),是對自然的破壞,對自然中其他生命的征服。例如文章的一開始,喬爾上校便高談闊論起他的一次驅車大狩獵的體驗。當時“漫山遍野都是動物的尸體”(2004:1)。然而老行政長官卻在一次打獵中放走了自己的獵物。喬爾本能中危險的破壞欲被釋放了出來并且得以擴大,然而隨著行政長官人格中人道的成形,他的破壞欲漸漸被壓制住了。在收留野蠻人女孩之前,他曾毫不避諱地四處表達出自己對愛欲的渴求。在他看來,女人的身體能給人一種原始的快感。野蠻女孩的存在卻讓這些在他看來很合理的觀點處于了一種尷尬的境地。他開始質(zhì)疑他對女性的認識并譴責自己那些胡來的欲望。
在老行政長官的超我中同樣有對公正的訴求。年輕時他曾對公正有錯誤的理解,認為公正便是法律,所有的人應當維護公正也就是維護法律??墒沁@種空泛的思想并沒有給他帶來安慰。當他自己面對法律與人性的沖突時,他開始反思公正的內(nèi)涵。從他為野蠻人所做的一切來看,他眼里的公正漸漸由冰冷死板的法律條款而變成了富含人道的公正。此時的超我漸漸脫離了那些虛偽,殘酷的帝國原則。在超我的指導下,自我壓制住了本我過分的要求,表現(xiàn)出了對野蠻人的關懷,對生命的關懷。但也是這樣的一個超我讓自我面臨來自現(xiàn)實前所未有的威脅。
文章中行政長官與喬爾之間的關系似乎顯得很矛盾。一方面他與喬爾針鋒相對,在無數(shù)次的內(nèi)心獨白中控斥其虛偽,殘忍,但又在很多時候表現(xiàn)出對他的順從。在“見識”到喬爾對野蠻人的殘忍酷刑后,行政長官一方面為其行為感到憤怒,另一方面又和他一起吃,一起喝,帶他看風景,寫報告時當他的助手。老行政長官這些看似矛盾的行為實際上體現(xiàn)的是自我的另外一項重要任務,滿足現(xiàn)實,實行現(xiàn)實原則?!熬拖癖疚抑皇侵赶蚩鞓芬粯樱晕抑饕紤]的是安全”(弗洛伊德,2010:75)。喬爾上校及其代表的第三局就是行政長官所要面對的最緊要的現(xiàn)實。他所擁有的職位,權利都由帝國給予。與此同時他也依賴于由此帶來的文明的生活方式以及文明的思維方式。要讓這樣的生活繼續(xù),自我就不得不滿足現(xiàn)實對他的要求,就算飽受超我的譴責。因此,當他被囚禁時,自我因斷絕了與文明生活方式以及思維方式的接觸而感受到了來自現(xiàn)實的威脅。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囚室里,他嘗試到了低級自由的滋味。沒有了文明的思維,沒有了文明的生活方式,他認為自己“日漸一日地在變成一頭野獸或是一架簡單的機器”(庫切,2004:116)。當自我面臨到外界的威脅,便會立即做出的反應。他開始有意識地忘記那個野蠻人女孩;他開始懷疑他為野蠻人所做的一切的正確性。當他抑制不住自己內(nèi)心壓抑已久的超我訴求進而向年輕軍官進行了一場發(fā)自肺腑的長篇言論后又情不自禁地自問“我真的相信剛才所說的話嗎?我真的愿意像野蠻人一樣生活?像他們那樣呆板,懶散凌亂,默然的接受疾病和死亡?”(2004:71)如同他自己總結道“一個活著的身體,只有當他完好無損時才有可能產(chǎn)生正義的思維”(2004:154)。當超我的呼聲蓋過現(xiàn)實的壓迫而敦促自我抗爭時,接踵而至的便是現(xiàn)實無情地打壓。在現(xiàn)實和超我兩股力量的壓迫下,自我開始表現(xiàn)出焦慮,自責,矛盾以及壓抑的狀態(tài)。老行政長官的自我被夾在三股力量之間,試圖讓三者達到平衡,但卻始終無濟于事。
三、等待理想中的國度
縱觀老行政長官的人格,許多人會認為如此一個看似搖擺不定的人且似乎作風上還頗有問題的人物,作為故事的主角,究竟有怎樣的內(nèi)涵?而正是這個看似矛盾的角色蘊涵了作品對理想國度的期盼,對現(xiàn)代人處境的關懷,對現(xiàn)代人精神歸宿的關注。從老行政長官的超我中我們看到了對人性、對生命的尊重。這便是本該屬于人類人格的最初也是最高品性。然而,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金錢,權利使得這一部分漸漸泯滅。充滿人性的超我在面對現(xiàn)實時低下了頭顱,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現(xiàn)實以及虛偽的行為標準?,F(xiàn)代人的自我不停在本我,超我,現(xiàn)實的失衡中掙扎。人們對文明的認識變得扭曲,丟失了其中仁慈的部分。也許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得太快,快到人們忘記了自己的最原始的人類屬性。與此相對,野蠻人盡管沒有文明社會里的高雅,有的卻是接近人類本性的屬性。也就是說,他們更傾向于根據(jù)人性行事。所以“等待野蠻人”也就是等待回歸本性,等待一個充滿人性的理想國度。在這個國度里,人們不僅需要文明的生活方式以及思維方式來滿足自己的現(xiàn)實發(fā)展,更需要在道德中也就是超我中加入人性為發(fā)展保駕護航。如同他所說“我也不希望野蠻人有一段帝國涂抹在他們身上的歷史”(庫切,2004:205)。人類的人性并不應該受到冷漠虛偽以及殘酷的污染。那個縈繞行政長官多次的夢境似乎就隱約揭示出他內(nèi)心當中對人性的呼喚。在那個小孩用雪建造城堡的夢境里,用雪堆砌起來的城堡就象征著現(xiàn)代人類社會,一種用冰冷的高墻來抵御外來威脅的社會存在形式,也同時象征著現(xiàn)代人的冷漠以及孤立存在。小孩代表了行政長官內(nèi)心最深處對未來的恐懼。因為在未來人類仍然在一刻不停歇地建造城堡,鑄造高墻。因此,在那個夢境出現(xiàn)的第若干次時,他終于克制不住自己內(nèi)心的愿望在夢境中對那個建造城堡的孩子想要說:“你得在這里擱上人?!保?004:72)這便是行政長官內(nèi)心深處的呼喚,對人性回歸的呼喚。
然而這樣理想的國度真的能實現(xiàn)嗎?小說的那個看似開放性的結尾似乎給出了提示。小鎮(zhèn)的居民在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下等待著野蠻人的反擊,而野蠻人并沒有出現(xiàn),甚至沒有真正出現(xiàn)過,似乎就暗示著人性難以回歸。行政長官最后自述到“就像一個迷路很久的人,卻還硬著頭皮沿著這條可能走向烏有之鄉(xiāng)的路一直走下去”(庫切,2004:206)。“迷路”指的就是人性的迷失,而烏有之鄉(xiāng)本來就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存在。未來的路我們難以預料,然而未知從另外一個角度理解也是一種希望。這也許就是文章所蘊涵的由痛苦以及安慰夾雜在一起的主題思考。
結 語
《等待野蠻人》的故事在種種矛盾中展開又在未知中結束。如同現(xiàn)代人在面對原始欲望,現(xiàn)實社會,道德標準中所呈現(xiàn)出的矛盾狀態(tài)以及對未來的迷茫。這個寓言體小說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從后殖民角度發(fā)出的對一個帝國的批判及對其壓迫對象的同情。更重要的是對整個現(xiàn)代人類社會虛偽以及殘酷的批判以及對現(xiàn)代人人性和精神歸宿的關懷?!?/p>
參考文獻:
[1]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自述[M].黃忠晶,王銀瓶,黃巍編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
[2] J.M.庫切.等待野蠻人[M].文敏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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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楊穎淑,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2010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
名作欣賞·學術版201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