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之妙

吉祥女巫

一

劉福貴捂著肚子，蹲在鄉(xiāng)政府辦公大樓一樓的衛(wèi)生間里，腦子不斷回憶著自己都吃過些什么，想以此找到腸胃難受的原因。劉福貴從十年前就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慣，每天早晨他都要先出去走動走動，然后順便帶回全家的早點。今天的早點，也是他自己帶回來的，豆?jié){、油條，還有他最喜歡吃的牛肉煎餃。是了，估計就是那牛肉煎餃出的問題，記得早晨吃餃子的時候，就沒吃出平時那種香味來——他最喜歡吃的牛肉餡咬在嘴里，就像是咬著木渣子一樣。那時他并沒有想那么多，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內(nèi)心里的糾結(jié)，才導致了這種沒有胃口的感覺。是啊，時間真快，一晃已經(jīng)快五十五歲了，前幾天去縣里開會，領(lǐng)導婉轉(zhuǎn)地說到了這個問題；雖說早有心理準備，可一旦真的面對，還是會感覺異樣。

“唉！”劉福貴嘆了口氣，動了動身子，蹲了這一會兒，他感覺自己的腿腳都有些不舒服了，“老了，真的是年歲不饒人?。　?/p>

辦公大樓里依然是靜悄悄的，劉福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這是一塊正品瑞士名表，ZENITH（譯為“真利時”），一款高精確度、高性能的實用表。據(jù)說這種表從一九○三年起，就是官方天文臺“精確獎”的常勝軍，每只ZENITH表款均擁有COSC天文臺表認證，它儼然已成為精確的代名詞。這只表是他五十歲生日那天，他最信賴的部下、副鄉(xiāng)長李寸二送給他的?？匆娺@塊表，劉福貴心里總能感覺到一種溫暖——這個李寸二，可真的讓他喜歡，如今在他心里，李寸二就和自己家人一樣親。這不，他知道自己要退了，就一直在琢磨著怎樣才能讓李寸二坐上他的位置。

劉福貴是一個穩(wěn)重的人，雖然心里早有這個打算，卻并沒有告訴過李寸二，原因很簡單，其他幾個鄉(xiāng)長每一個似乎都比李寸二更有實力。他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告訴他。但偶爾他也會給李寸二一點暗示，希望李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在這個階段表現(xiàn)更好一些。

“好好干啊！小李，你年輕，有前途，我很快就會退下來了，我對你可是寄予了厚望??！”就在前幾天，在他辦公室里，他還這樣暗示過李寸二。不知為什么，自從李寸二出了那次車禍以后，每次看見李寸二，劉富貴總是會無由地從心里生出一種疼惜來；特別是李寸二那雙眼睛，每次與之對視，總會想起家里曾養(yǎng)過的那條叫做“奇奇”的哈巴狗，它也是這樣的一種眼神，帶著一點茫然一點無助一點膽怯，讓人忍不住就生出疼惜來。那條狗后來無故就失蹤了；失蹤以后，劉福貴足足難過了半年，以至于后來再也不敢養(yǎng)狗。及至那天早晨在黨委大院里，他忽然從李寸二眼里又看見這種眼神時，劉福貴一度恍惚著以為是自己丟失的那條狗又回來了。劉福貴自己也弄不清，那天自己忽然流露出的關(guān)心，究竟是因為他的眼神，還是自己內(nèi)心里對丟失的狗的思念情結(jié)在作怪。但后來的劉福貴倒是從心底里賞識李寸二的，自從那次醉酒事件之后，他就一直注意觀察著這個人。他確實是夠機靈的，也很懂事；就說來人接待這件事吧，根本不需要劉福貴多說什么，李寸二就知道該配備什么樣的檔次、什么樣的標準。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總能讓劉福貴感覺稱心滿意。

關(guān)于李寸二，劉福貴零零碎碎也聽過不少閑言，而所有的言論，都是一個指向，那就是李寸二是個小人，最好遠離。對于這些，劉福貴從來都沒有放在心里過，即便是跟他在一起共事多年的朋友李曉也幾次提醒，他也是這個耳朵聽了那個耳朵就跑了。

劉福貴對人對事有自己的準則，不管別人說什么，他只相信自己的感覺、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換句話說，就是這個人即便在別人眼里是個大惡人，即便別人都說他不好，即便他真的對別人做過很多壞事，但只要對他劉福貴好就行?，F(xiàn)在的人不是都很自私嗎？誰知道那些傳言的人，是不是別有用心？是不是因為某種利益沖突而造謠中傷？

如今的官場，存在著這樣一個潛規(guī)則，那就是交替提拔。其意思即是：你提拔了一個人，這個人將來再提拔你的親朋或孩子，如此交替下去，生生不息，因而做過官的人，家里就始終都會有人在官場上。劉福貴只有一個女兒，且不在公務(wù)員這一行；外孫雖然聰明可愛，但年齡還小。故此，劉福貴也很想物色一個將來能為自己所用的人，李寸二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還差整整十分鐘，就到上班時間了。劉福貴硬是將目光拖離了指針，并再次扭動了一下身體……

靜悄悄的辦公大樓，就在這時忽然有了聲息，那聲音由遠而近，由模糊到清晰。

“……他劉書記怎么能和你比呢！也就是資格老一些；而你呢，年輕有為，各方面能力都比他強了不知多少倍！我心里一直都在為你鳴不平啊！”說話的人是李寸二，他的聲音里帶著豪情和俠義?！叭绻皇撬贾@個位置，你早就該坐上一把手的座椅了！”

“哪里哪里，其實你比我強多了，鄉(xiāng)里的工作，你比我們每個人做得都多，里里外外，數(shù)你最辛苦……”這是周鄉(xiāng)長在說。

毫無疑問，說話的兩個人都喝了不少的酒，以至于忘乎所以。

劉福貴的思維有一瞬間幾乎要停滯了！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啊，本來他此刻應該不在這里，一早就去了縣里開會的他，如果不是因為腸胃不好趕回來，在這個令人痛惡的廁所里蹲著，他也不會聽見這令他骨頭都發(fā)涼的話。

“快了，不用一年，這老家伙就該退了，如果到時是民主選舉，我一定投你的票。幾個鄉(xiāng)長里面，你最夠資格上！”李寸二的聲音，依然那么激昂著。

這么多年來，劉福貴印象里的李寸二，一直是謙恭的，謙恭得甚至有點奴顏婢膝，至少在他劉福貴面前，從沒如此激昂過。

劉福貴最初對他的賞識，就是因為他的謙恭。

那天，鄉(xiāng)里忽然來了一個“檢查團”，說是“檢查團”，其實就是縣里幾個不相關(guān)單位的官員出來散心，平時負責接待的辦公室主任小陳那天有事沒來，恰好李寸二到他那里匯報工作，劉福貴就讓他去幫著安排一下。

說實話，劉福貴開始還真的有點不放心他去陪客，他怕他沒見過世面，出點什么洋相，給自己丟臉。然而沒有，李寸二很有眼色，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整個飯局，他都是在忙著斟酒倒水。觥籌交錯中，那些來“檢查”的人漸漸都生出了醉意，劉福貴自己也覺出幾分酒意。就在此刻，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了，一個客人忽然坐在桌子旁邊吐了起來。

一股夾雜著怪臭的酒氣，頓時四散開來，滿桌的客人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

“時間不早了，下午還要工作呢。”一個人言語，一桌人都站了起來，唯有那個吐酒的人還趴在桌子上，華貴的西服衣袖胡亂地搭放在杯盤上。

劉福貴滿臉為難地看了那客人一眼，忽然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件事、這個人。

也就是轉(zhuǎn)瞬的時間，一直少言寡語的李寸二開口了：“劉書記，你去陪其他客人吧，這里就交給我了?！?/p>

就是這件事，給劉福貴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后來他時常會讓李寸二來幫著接待。再后來，他總算找了個合適的理由，把小陳調(diào)去了其他地方，將李寸二正式提拔為辦公室主任。

“我倒感覺你才最夠資格，說真的，如果是民主，我那一票，絕對給你……”充滿真摯的話語聲，越來越遠。

劉福貴收拾好自己，洗了洗手，捂著還在隱隱作疼的肚子，緩緩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二

李寸二揉搓著自己那張被酒熏染得通紅的臉，給自己加了一杯水。他總是這樣，喝再少的酒都臉紅；因為臉紅，平時的他都會借此少喝酒，可有時，他反而要因此多喝。比如今天，趁著劉福貴去了縣里，他提議他請大家一起坐坐。說是他“請”，其實就是他簽單，公家拿錢。別人可能不樂意做這樣的事情，可他李寸二愿意做，而且是非常愿意做。這其中的原因，只有他和他老婆知道。他家的兩套房子，四分之一款項來自這里。

聽說他“請”，幾個鄉(xiāng)長一致呼應，一是因為大家都想多個放松放松的機會；再一個，大家都知道他是劉書記的人，況且平時大家對他印象都很好，在一起聚聚也是好事，何樂而不為呢，幾個人一拍即合。

飯店是李寸二的定點飯店，且不說飯菜如何，那里的老板娘可是風韻猶存，遠遠地見到李寸二，就扭起水蛇腰肢，一步一步迎了過來，聲如鶯歌。

“李鄉(xiāng)長，你可是有些日子沒過來了！”

“我忙，我忙?！崩畲缍椭^，側(cè)著身體從她身邊擦過，匆匆往前走，臉上沒有一點笑的模樣，“幫我們安排個房間，五個人?！?/p>

“‘如意廳吧，你的老地方?！笔芰死渎涞睦习迥?，依然是裊裊婷婷、鶯聲燕語。

“……照每人五十元標準上！”李寸二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皮都沒抬一下。

“好的，好的，馬上就來。”老板娘帶著一臉的笑意離開他們。李寸二這才松了一口氣，抬眼看看其他幾個鄉(xiāng)長，發(fā)現(xiàn)他們都笑著盯著他看，他便自嘲地一笑，說：“媽的，現(xiàn)在的飯店老板娘都這樣，只要你能來吃飯，給她帶來效益，讓她干什么都行。”說完這句話，他警覺地又掃了幾個鄉(xiāng)長一眼，發(fā)現(xiàn)他們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于是他兀自放聲地笑起來，帶著大家都跟著一起大笑。

酒菜上來后，幾個鄉(xiāng)長這次突然一反往常，非要給他也倒?jié)M酒，任他怎么推脫，他們這次誰也不放過他，理由是，臉紅的人不可忽視，今天都是自己人，非要看看他能喝多少。他拗不過這么多人的圍攻，就任由了他們，他其實是有一些酒量的，只是因為眼睛受傷，不宜大量飲酒。想到眼睛，李寸二心里不由又泛起許多酸澀，多年前的一些往事，仿佛被記憶之手忽然間提溜出來，一股腦兒扔進這個小酒店里。

李寸二的父親李柏連是一個屠夫，終日以殺狗賣肉為生，方圓幾十里，都知道李家的狗肉貨真價實。李柏連為人還算忠厚，可到了三十八歲還沒有娶上媳婦，按說也不是他長得丑，只是因為他所做的這門營生，按照民間的說法就是殺生太多，“壞良心”，將來會累及子孫受罪。李柏連三十九歲那年，終于有一個女人愿意嫁給他，這個女人漂亮而又聰明，和李柏連結(jié)婚后，就為他生下了一個男孩。

他的原名其實是叫“李存爾”。是他的父親翻了兩天字典才起出的名字，大概意思就是希望他在世間存在長久一些；后來因他始終不變地留著一個中間分叉，一寸二長度的發(fā)型，上到中學的時候，被人謅出一個外號叫“李寸二”，叫得久了，“存爾”和“寸二”便沒了分別。

李寸二堅決地傳承了他母親的許多優(yōu)點，聰明、機靈，特會來事，兩歲多一點就已經(jīng)會察言觀色，三歲便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母親發(fā)現(xiàn)了他的聰明，歡喜之余，更是一點一點加以調(diào)教，以至于他小小年紀，已基本諳熟了人情世故，知道了阿諛奉承，也知道了兩面三刀。

生于六月的李寸二，不到七歲便從幼兒園升入小學。他所在的那所小學，每到暑假，都會布置這樣一個作業(yè)：利用假期，為鄉(xiāng)養(yǎng)殖場義務(wù)割曬一些青草，開學后交來。這項作業(yè)，對于學期末的三好學生評選，起著一定的作用。

記得暑期后開學那天，同學們背著大大小小捆扎好的干草，陸陸續(xù)續(xù)都到了操場上。每年收草，都會有早到的學生自發(fā)地幫忙稱重計數(shù)，故意晚些到的李寸二那天也擠了過去。稱重和計數(shù)都有了兩個人，不需要更多了，他便主動幫著把草往草垛上堆放。及至所有的草都堆完了，班長點名報數(shù)，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細查之后，原來交草的名單里唯獨沒有李寸二。

“你的草呢？”看著滿臉是汗的李寸二，班主任許老師柔聲地問。

“好像沒看見他帶草來！”李寸二的鄰居李曉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可大家還是都聽見了?！拔液孟褚矝]看見……”一些同學也附和著說。

“我?guī)砹?，你們看見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放在地下，去幫著堆草了，后來……后來，我也不知道草怎么就不見了！”李寸二憋紅臉嚷嚷著，轉(zhuǎn)而，又放低了聲音，“可能，是被誰搬到草垛上去了……”

許老師看了看高高的草垛，看了看那些帶著無限信任盯視著他的眼睛，又看了看滿臉汗水的李寸二，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或許真的被誰當做稱過的草，堆放到草垛上了，我相信李寸二同學是不會撒謊的。同學們說對嗎？”

說實話，那時的李寸二，心里是非常恨李曉的，他很想放學后把他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狠狠地揍他個半死，他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他甚至在心里想著要打他什么地方最解氣——對，他不是說看見我沒帶草嗎？那就打他的眼睛，最好能打瞎了才好、才解氣，看他以后還敢不敢這樣說！這樣想著，李寸二臉上就壞壞地笑了，仿佛李曉已經(jīng)被他按在地上，打了個鼻青臉腫、磕頭求饒?？赡翘旆艑W后，他卻偷偷拉著李曉去了商店，買了一角錢的糖果，他拼命地忍住饞，舔了舔嘴唇，然后把九顆用嘩嘩響的彩色塑料紙包裹著的水果糖，全數(shù)給了李曉。

李寸二的學習成績并不是很好，卻能得到班主任許老師的偏愛，因為這個緣故，班上的那些原本不喜歡他的同學，也慢慢地都喜歡起他來。一年級下學期，他被老師和同學們推選為班長，并在年終拿到了那張象征著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三好生獎狀”。

整個小學期間，所有的人都不敢得罪李寸二，而李寸二卻始終不敢得罪李曉。這種不敢，起于一次他們的吵架之后，那天，氣急的李曉竟然憋出這樣一句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你媽做的那些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晚上帶著大包小包的，都上哪兒去了！”李寸二自己倒是不怕李曉，他是為母親怕，他知道母親為了他費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他不想讓別人說他母親的不是。正是因為有了母親的調(diào)教和梳理，李寸二的童年和少年，才得以順風得意。如果說他受過委屈的話，那所有的委屈，都是在南方受的。

李寸二在南方上過三年大專。在南方的幾年里，他參照從母親那里學來的經(jīng)驗，盡可能地去疏通每一條可能要走的路。給他的帶課老師帶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幫帶課老師做雜碎的家事。李寸二在他們面前表現(xiàn)出的，絕對是北方人的淳樸，他沒有對他們提過任何一個要求，比如錢、比如物質(zhì)等等，相反，對每一個要他幫忙的人，他都流露出一份感激，似乎這樣才是看得起他，即便他明明從別人眼神里看見的是輕慢。煤氣沒了他幫忙灌，下水道堵了他幫忙掏，孩子周末上補習班他幫著接送……李寸二也有感到辛苦、感到憤懣的時候，每每那時，都會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切為了將來！

這期間，出過這樣一件事：從一年級開始一直做他班主任的吳教授，在大二的下學期，因為某些不便公開的問題，停止了給他們帶課。而這以后的李寸二也就再沒有關(guān)注過他，即便恰好路遇，他也會早早避開。半年后，吳教授又繼續(xù)帶大三，還是李寸二的班主任。李寸二也就又像從前一樣，殷勤起來。李寸二很怕吳教授會不搭理他，沒想到吳教授和以前沒兩樣，就好像那半年時間是個虛無，好像李寸二的那些不恭敬從不存在。

畢業(yè)前夕，李寸二帶著母親寄來的土特產(chǎn)和他堆積已久的心事，逐個拜訪了他曾“幫忙”過的每一位老師。他坦誠地告訴他們，他想留下，哪怕讓他端茶倒水做服務(wù)都行，他懇求他們畢業(yè)時為他的去留說點好話。而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同樣溫和地微笑著，說一些諸如“你放心”“我們心里有數(shù)”之類模棱兩可的話。

李寸二并不喜歡南方，在他心里，南方人和北方他家鄉(xiāng)的人比起來，太精明，不容易相處，可他是一個有野心的人，知道只有留在南方，才會有更多的發(fā)展空間。而三年后，他卻只能帶著遺憾，離開了南方，回到那個他準備遺棄的家鄉(xiāng)。原因是，他的班主任，那個吳教授，在學期終結(jié)給他的評語里，不顯山不露水地寫下了這樣一個詞語“心境高深……”；而其他的帶課老師，居然也沒有一個人為他的留下說過一句有用的話。

三

“南方人太奸猾！”這是他回到家鄉(xiāng)以后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知子莫若母，況且是自己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兒子呢。見多識廣的母親不用問，立刻就知道兒子一定是受了委屈。“哪里人都是一樣的。”母親不動聲色地安慰著他，“回來也好，一家人團聚。改天我和你爸去找找人，看能不能給你找份好點的工作。”

李寸二的父親李柏連如今已改做販賣活狗，這也是因為他，上大專的第一個假期回來，他就堅決反對父親再當街賣狗肉，他嫌那丟人。而他回來后，李柏連硬是用這“丟人”賺下的錢，托關(guān)系送禮，總算把他安排到了鄉(xiāng)政府，當文化干事。

在那個年頭，政府機關(guān)的一條看門狗都比外面的狗耀武揚威一些，一個大專畢業(yè)生能馬上在鄉(xiāng)政府工作，已經(jīng)是非常不容易了?？衫畲缍稽c也不感覺高興，他心里一直都在為沒能留在南方發(fā)展而沮喪著惱怒著?？啥嗄牮B(yǎng)成的習性，使他又不可能把這種失落與憤懣交織的混亂情緒，公然對周圍的人發(fā)泄，于是就在一次郵寄函件的途中，把難以掌控的情緒發(fā)泄到一條路遇的狗身上。

那條狗大概也是帶著情緒出來的，被他突然一聲吆喝之后，頓了一頓，便狂叫著向他撲了上去，情急之下，他轉(zhuǎn)身一個躲避，便撞到了一輛疾馳而來的摩托車上。

命是保住了，卻傷了一只眼睛……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是不是在想那個老板娘??？”

“呵呵。”

“哈哈！”

幾個鄉(xiāng)長你一句我一句，善意地玩笑著。

“我在想，弄點什么好吃的給你們吃呢！”李寸二說著話，眼前又出現(xiàn)了狗的影子，“就狗肉吧，這東西大補。”他于是就對著門外喊了一聲：“來一大盤手撕狗肉！”然后，他的眼睛沿著幾個鄉(xiāng)長的臉溜了一圈。仿佛被火把挨個點燃一般，幾個鄉(xiāng)長一個接一個端起了杯子：“李鄉(xiāng)長，我敬你一杯！”“我也敬你一杯！”

“互敬！互敬！”

喧鬧聲中，李寸二忽然感覺他那只因傷殘而換上的狗眼有一些異樣，他恐慌了一下，想起醫(yī)生少喝酒的叮囑?！扒f別出問題才好??！”他惶惶地想，“我如今，真的少不得它?！?/p>

為了給他換眼睛，父親母親跑斷了腿，也沒能找到貨源，眼見他要死要活不吃不喝大呼小叫地嚎鬧了三天，父母親一商量，事不宜遲，父親利用自己的便利，很快物色到三條狗。

必須說說這三條狗。它們一條是狼狗，一條是京巴，還有一條是普通的、隨處可見的草狗。大概這條草狗的父親母親也不是一個品種，因此它有著草狗的身體，卻長著一雙哈巴狗的眼睛。而李柏連選這三條狗就是根據(jù)眼睛選的。

三條狗一起被帶到了家里，李寸二也就不嚎不鬧了。一家三口認真比對了一個上午，最后一致選中了那條草狗。三條狗里面，它的眼神看起來最善良；最最重要的是，在他們選狗期間，鄉(xiāng)黨委書記劉福貴的公子和孤寡老人許老漢各自都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前者出現(xiàn)的時候，那條草狗弓起身子，對著外面一個勁地搖尾巴，而后者出現(xiàn)的時候，那狗居然又擺出一副兇狠的樣子，對著外面狂吠不止。而另外兩條狗，自從進了他家的門，便一直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大概是因為恐懼，本來很漂亮的眼睛，也混亂迷蒙著。

李寸二于是毫不猶豫地占有了那草狗的一只眼睛。

李寸二還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試用新眼睛時的效果。他的第一個目標，就是他們鄉(xiāng)的黨委書記劉福貴。

在李寸二裝狗眼之前，劉福貴從來都沒有搭理過他，即便是偶爾打了照面，劉福貴也總是用看木頭或石頭一樣的目光看他。當他從母親嘴里知道了這只狗眼的奇妙之后，他第一個就想到了劉福貴。

忽而那么一天，他與鄉(xiāng)黨委書記劉福貴迎面“碰上”了。于是，他用一只狗眼和一只人眼同時凝望著書記。

“小李，身體康復了？”第一次，劉書記這樣親切地和他說話，李寸二那一只人眼和一只狗眼便同時放了一下光。

“是啊，康復了，謝謝書記的關(guān)心?！崩畲缍鹕眢w，不停地點著頭，那只好眼里居然閃著淚光。

“謝什么，都是革命同志，關(guān)心是應該的。好了，我要開會了，以后有什么困難可以來找我。 ”李寸二知道書記這句話是真誠的，因為他清楚地看見了劉福貴眼里不由自主流露出的疼惜。

“最重要的是，書記居然知道我是誰?！笨粗鴷浀谋秤?，李寸二有點興奮地想著，“這樣就好，這樣就好，英雄也要有用武之地才行啊?！?/p>

李寸二果然就有了用武之地。

那天，縣里幾個不相關(guān)單位的官員出來散心，負責接待的辦公室主任小陳恰好有事，接待的事宜便順理成章地落在了他身上。

雖說是在鄉(xiāng)鎮(zhèn)，這種場面也是李寸二沒有見過的。滿桌山珍海味，無一不令他垂涎欲滴，可李寸二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沒敢像他們那樣去暢飲暢食，他知道在這樣的場合里自己該怎么做，他偷偷用那只新?lián)Q的狗眼觀察著這些人，它準確地告訴他，這些人多半都有六七分醉了，而看似七分醉意的黨委書記劉福貴卻連三分醉意都不到。

就在此刻，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了，一個客人忽然坐在桌子旁邊吐了起來。

一股夾雜著怪臭味的酒氣，頓時四散開來，滿桌的客人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而李寸二最關(guān)注的是劉福貴。

只見書記劉福貴滿臉為難地看看那個客人，又看看起身要走的其他人，忽然就現(xiàn)出一籌莫展的樣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留下還是該離開。李寸二一直想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時機，他當然會及時地抓住它：“劉書記，你去陪其他客人吧，這里就交給我了?！?/p>

“這里就交給我了！”忽然間，李寸二的耳邊也響起了這樣的聲音。他趕緊將跑遠的思緒收了回來，一眼便看見眼前和幾個鄉(xiāng)長的這桌狗肉席上已有個人趴在桌沿上。他看了看手表，不知不覺，這酒已經(jīng)喝了近兩個小時了?！安辉缌耍匕??！崩畲缍酒鹕碜?，徑自去了服務(wù)臺。

“買單，開張發(fā)票?！憋L韻猶存的老板娘的手指在計算機器上飛舞著，“菜二百五，酒三百，共五百五。”她小聲報出數(shù)目后，手指又飛舞起來，不一會兒，一張發(fā)票遞了過來，李寸二瞟了一眼，上面寫著八百二十元。

李寸二喝了一口水，愜意地將杯子放在桌上，這才突然想起那個裝發(fā)票的公文包，心里不由一驚！包里倒是沒有多少錢，在家里，錢都歸他那個并不漂亮且還有著嚴重皮膚病的老婆管，她總是把他身上的錢搜得干干凈凈，他為此很不平，但又不敢和她爭執(zhí)，原因是他有前科，曾因為“醉”酒，把身上準備買彩電的二千多元全部“丟失”。他怕惹急了她，她會認真追查那些錢是在哪里丟失的……他甚至在那些個不得不有所行為的夜晚，硬著頭皮，爬到她那滿是紅斑狼瘡的身體上的時候，都不敢皺一下眉頭。他那只狗眼，對別人都管用，唯獨對她不管用。很多時候，他都會想，她是否就是自己的克星，到這人間來，是專門為了對付他的。只有當他把成沓的錢交到她手里的時候，她才會像一個妻子那樣溫柔地對他，而他也就在那種時候，才敢像個丈夫一樣理直氣壯。那丟失的包包里的一張張票據(jù)，可都是他做丈夫的本錢??！近萬元呢！

飯店，一定是飯店！不對，是廁所！李寸二紅著一張臉，沖下樓，迎面遇見了劉福貴。

四

聽著那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即將走到樓梯盡頭的劉福貴抬起了頭。紅著臉的李寸二裹挾一股酒氣出現(xiàn)在他眼前。突然看見他，李寸二先是一愣，很快就又是一副謙恭的樣子。

“劉書記，你怎么現(xiàn)在就回來了？”可能是看見他捂著肚子，李寸二沒等他回答，馬上接著問道：“是肚子不舒服嗎？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吧?！彼目跉庵欣铮錆M了關(guān)切，眼神里，也滿是真誠。劉福貴再怎么仔細去看，也沒看出一點假意來。劉福貴一時之間，忽然有點迷茫，他甚至懷疑剛才廁所里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聽。李寸二的雙手這時已經(jīng)扶住了他的胳膊：“來，我扶你一把。”

李寸二一直把劉福貴送到辦公室里，為他倒了一杯水，這才說，我出去一下，急急忙忙地下了樓；沒用兩分鐘，又“咚咚”地上了樓。

于是，劉福貴再次見到了李寸二的眼神，一點茫然一點無助一點膽怯，他于是又一次想到了自己丟失的那條狗，心便沒來由地一軟。

劉福貴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然后對李寸二說，我沒事，腸胃有點不好，已經(jīng)吃過藥了，你去工作吧，我養(yǎng)一會神，說著便閉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好的?！崩畲缍R趣地轉(zhuǎn)身向外，輕輕帶上門。

劉福貴沒有再做任何幫助或是拆臺的事情，而他的位置最終還是由李寸二接替。

那次升遷，是一次實實在在的民主選舉。在五個鄉(xiāng)長一致認同下，選舉由當?shù)仡I(lǐng)導班子匿名投票表決，當眾唱票，每人只許投出一票。參加投票的共五人：李寸二和其他四個鄉(xiāng)長。投票過程很快，五個鄉(xiāng)長，似乎誰都是早就想好了要把這一票投給誰。唱票結(jié)束的時候，其他四個鄉(xiāng)長的神情異乎尋常地相同：驚愕、詫異、激動，以及抑制不住的憤怒。

五個人投票，結(jié)果是：李寸二一個人得了五票。

四個鄉(xiāng)長幾乎同時把目光從唱票人那里，轉(zhuǎn)移到正在微笑著的李寸二的臉上。只有像此刻這樣，認真仔細冷靜地觀看，他們才發(fā)現(xiàn)，李寸二的兩只眼睛，透出的，居然是完全不一樣的神情：一只眼睛里隱藏著不易察覺的得意與奸詐；另一只眼睛里，依然是一副讓人疼惜的神色：茫然、無助、可憐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