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墨（節(jié)選）

柏樺

綠戒

樹的女性在風里，風在哪里？

（如果你只打拳不散步）

白風、紅風、茄子色的風……

黑風、黃風、淡藍色的風……

不急。

風是綠色的。

楊柳、鳥籠、長亭、欄桿，甚

至打漁殺家也是綠色的。

涼蔭環(huán)繞著綠腰際。

蒜瓣白銀、破曉裂縫

在綠鏡里——

當“北方有一顆星星南方有一個海員”

綠呵，

告訴每一個漢人：

剪刀差、火消瘦

年過五十，總要戒一樣東西：

煙酒茶肉，該戒哪一種？

（如果你只打拳不散步）

義和團的俘虜

公使團的人抓住了義和團的俘虜，不槍斃（為了節(jié)約子彈），用手槍槍托敲碎他們的頭顱。

當然有魚翅

1901年4月27日，Pierre Loti在北京郊區(qū)易州縣官府晚宴，當然有魚翅，還有鯨魚鰾和鹿蹄筋……

尋找最美的地方

我認識一個人，他一生都在尋找最美的地方。山水之間，他找到了什么呢？

在參天古樹下（古槐？側柏？雪松？老柳？）他找到了陰森、潮濕和恐懼。

他開始想（在北京）為什么生活單調，暮色永恒，而皇宮看上去都像寺廟？

為什么，我逢著了我歐洲式的青春時代，1838年，在廣州，而不是在別處？

其實他一生都在尋找墓地，可他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游人愛來他墓前流連。

吃之講究

不要吃醬，至少不要當著別人的面吃醬（有時土豆泥除外）；但可以吃大蒜，并且可以公開地吃大蒜。

然而，周天子袒胸切肉并捧著醬請人吃，又端來酒請人漱口，還頭戴禮帽，跳起了盾牌舞。

晨讀及想起

今晨讀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微暗的火》，在其第一章第10節(jié)上，有一句話——“她有著浴盆里孩子一般靈巧的肩胛骨”——讓我想起20多年前，我曾寫過的一句話：“他已60歲了，但背影看上去仍像一個兒童?！?/p>

胡適

《秧歌》第189頁那段棉襖令你落淚；1962年2月，你猝死，當是你的福氣。

柏林

說到柏林，我會想到礦冶學院濃蔭下的馬路，跑步的人……以及“時間就是金錢”之列寧。

1927年，我小心地在冰上走，Pankow的凍蘋果裹在羊毛毯里；我不是5點走的，是下午4點；

“想想我在冷天漫步耗去的氣力！”想想“在德國，寫作唯一的要求

是結論”，你就干脆忘了吧：

《單向街》中有關皺紋的那節(jié)。盡管她的生活如此艱難！

盡管我的白發(fā)在這里帶著靜電。

莫斯科小資情調

從瓦爾特·本雅明《莫斯科日記》得知，1926年，莫斯科小資產階級的室內裝飾的基本特點是：墻上必須有畫，沙發(fā)要有墊子，墊子要有罩子，螺形托腳小桌上要有小擺設，窗戶要有花玻璃。

幼時教育

在中國，我的百科知識從小是從墻報上學來的（尤其是關于愛國衛(wèi)生運動的知識），譬如怎樣用紗網阻擋蒼蠅入侵、喝牛奶的益處、晚間睡覺前刷牙的重要性等等。而《中華活頁文選》《中國地圖冊》《世界地圖冊》《毛澤東詩詞》，更是教會了我的讀與寫。

古風

蹈虎尾，涉春冰：南宋油條小蘿卜鴨舌煨湯。

鴛鴦乎，蝴蝶乎

吳門周瘦鵑，江都李涵秋。

大陸青磚，臺灣紅磚虱子亦寫成了蚤子。

燉得稀爛之豬頭并非古風古風是鵝肉和鵝油。

說到上海

說到上海，我只偶爾喜歡西康路上那棵楓楊樹。

厭倦的事

我早已厭倦了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歌。為什么，那是因為我對我的青年時代感到厭倦了。

獻錢者

獻錢者，只需當眾出示支票即可；但有人就徑直提一口袋錢來贈送，令人膽寒。

漢人五形及老婦

晨讀《禮記·曲禮下》，知我漢人最普及的五種形象，必須記下：天子穆穆，諸侯皇皇，大夫濟濟，士蹌蹌，庶人僬僬。

另，諸侯的夫人在天子面前只許稱自己為“老婦”。而吾輩平民皆僬僬也。

從W.Szymborska二句開始

鏡子，鏡子從不停止工作

甚至在無人照它的時候。 （李以亮譯）

椅子在無人坐它的時候，停止了工作嗎？

當我說椅子在休息，那意思也是說：

鏡子在休息。

無風之樹在休息。世界在休息。

它們都沒有工作。

禮記：月令

春：魚上冰，獺祭魚，鴻雁南來。酸。

春：有木德，以脾為尊，吉祥數八。

春：王吃麥與羊，獻鱘魚于宗廟（為麥子）

春：王穿青衣，戴青玉，乘青馬，展青旗。

春：春之祭，但不許以母畜祭。

（更不許婦女制作過分奇巧的物品）

夏：絲瓜生，蕹菜秀，蚯蚓出?？唷?/p>

夏：有火德，以肺為尊，吉祥數七。

夏：王吃菽與鴨，獻雛雞、櫻桃于宗廟。

夏：王穿紅衣，戴紅玉，乘紅馬，展紅旗。

（百姓莫燒灰、曬布；君子莫露體、性急）

夏：蟬鳴唱，半夏來，木堇榮，鹿角脫。

注意：四時中間屬土，開吃清淡食品。

死生分界由此始，養(yǎng)羞的群鳥在聽：

溫風初至，蟋蟀居壁，鷹乃學習，爛草為螢。

6月有土德，以心為尊，吉祥數五。王吃：

谷與牛；穿黃衣，戴黃玉，乘黃馬，展黃旗。

秋：盲風急，肅殺氣，黃菊飄零。辛。

秋：有金德，以肝為尊，吉祥數九。

秋：王吃麻與狗，又獻魚宗廟，無論肥瘠。

秋：王穿白衣，戴白玉，乘白馬，展白旗。

（百姓存干菜，積柴米，忙交易）

冬：冰壯地裂，鶡旦不鳴，虎始交。咸。

冬：有水德，以腎為尊，吉祥數六。

冬：王吃黍與豬，殺牲大量，日日大飲。

冬：王穿黑衣，戴黑玉，乘黑馬，展黑旗。

冬蟄伏，勿揭蓋，居深邃，禁聲色。冬藏：

關閉門窗，留心關卡，修繕要塞，細察喪事。

農事畢，農夫息，減輕婦女勞作。重視鑰匙。

神采修飾

沐浴后神采修飾如下：

梳濕發(fā)用白理木梳子

梳干發(fā)用象牙梳子

妝畢，吃點酒和東西

聽點音樂；徐緩舉步

使佩玉之音與行走之

節(jié)拍煥然相合。出戶。

古都之美

北京肅肅，南京雍雍。

西京穆穆，東京皇皇。

開封濟濟，杭州翔翔。

彼何人斯

飄風南來，山卷云舒，優(yōu)哉游哉；

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彼何人斯？

盡醉歸

淘米溲溲，蒸飯浮浮，煎肉熏熏

我有咸菜一甕，過冬，過冬……

昨天，你用箭去射母豬、射小豬

我能送你什么呢，除了一把花椒？

瘦羊頭重，瘦馬毛長；美人碩大

有雙下巴，厭厭夜飲，不醉不歸。

朗月下

朗月下，白豬涉波；半夜里，黑豬渡河。

岸上有飲酒事，寂寞，絕無以歡樂告終。

蘭花的氣味

這一種蘭花有腐肉的氣味

這二種蘭花有茉莉的氣味

這三種蘭花有甘露的氣味

這四種蘭花有頹廢的氣味

蝎子

被蝎子咬過的人喊疼：“就像滾燙的子彈在身體里面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