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均
記得多年以前,胡河清有一篇小文章,以蛇精、靈龜、神猴來比擬三位彼時的先鋒小說家(胡河清:《論格非、蘇童、余華與術數(shù)文化》,原載《靈地的冥想》,學林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胡氏之比喻及設想精奇,但他所論述對象后來各有機緣,似并未如他所想),讀后便覺甚為有味(當然胡氏亦寄有深意)。及至后來,每每讀到柏樺的詩作,這幾個意象就不由自主地在腦海里浮現(xiàn)并疊加起來,最終形成的卻是這位朦朧詩后的奇異詩人的形象。柏樺為中國后朦朧詩(或第三代詩)的重要詩人之一,其詩曾以怪麗之姿引人矚目,并在相當程度上契合和表達了彼時人們的時代感覺,因而若干詩歌如《表達》《夏天還很遠》《在清朝》等已成為當代詩歌閱讀中的“經(jīng)典”。柏樺還撰有傳播甚廣且不斷更新的自傳《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這部長篇回憶錄“以其詩人獨特的視角,見證了一個文學的時代”(《青年作家》二○○八年十一期“編者按”)。在我讀來,這部自傳不僅僅具有“見證”之功能,而且本身即是一個有趣的文本,揭示著“當代詩”(“當代中文詩”,或更徹底一點,“新詩”及詩人)的生成機制、美學,以及與具體時空的關聯(lián)。全書分為六卷,依次為“憶少年(1962~1978)”“廣州(1978~1982)”“重慶(1982~1986)”“成都(1986~1988)”“南京(1988~1992)”、“92以后:詩歌風水在江南”。從每卷的標題可測知這種時間與空間的關系——人生經(jīng)歷中的遷徙所帶來的時空的變化,以及時空轉換在詩人生活中的作用。
以下我以《左邊》之敘述為線索,對這部作品(亦是對詩人柏樺)作一番“讀、抄、注、評、補”。
憶少年
少年為一生之基礎,它是個人所遺傳之基因與世界最初之相遇,并因此種時空而形成獨特之生命范型,后來之人生即在此基礎上發(fā)展,開出屬于個人的“年年歲歲的花”,并常?;厮萦诖?。所以柏樺在《左邊》之回憶錄中便以“憶少年”為開篇,其意或是在寫作的此時此刻,再一次回到“少年”(這亦是寫作的魅力,因人的實際生命是線性、不可逆的,而在寫作中,這種生命狀態(tài)就會被改變,時空亦是自由的。如湯顯祖在《邯鄲記》《南柯記》里,只是“一夢”的時間,便可過完一生,或化身為螞蟻;而張宗子于窮蔽之中,回顧往日之繁華煙云,亦是再一次回到少年之時)。此種回溯也是對自身的一次總結和“重寫”,也就是將這些基因與時空相遇后的變化清理出來,即是此時之依據(jù),也為未來再翻一層積累能量,在柏樺近年來所寫作的《史記》《一點墨》中,便可看到這種“百尺竿頭,再翻一層”的跡象,而且也可視作其對以往生涯的一次大規(guī)?!爸貙憽?。
柏樺于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出生在重慶市北碚區(qū),這一時間決定他的少年時代為二十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這一時代是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初建時期,即“毛澤東時代”。這一時期的文化,一方面是解放區(qū)文化成為在中國占據(jù)主流的社會主義文化,并日益激進,及全面控制社會;另一方面,民國文化(解放區(qū)文化亦是民國文化之一種)仍有遺跡可尋,民間社會里仍有其流風余韻,直至“文革”之后才大體斷絕。這一特點亦是說彼時之少年可沾染不同之色彩,雖是因人之機緣而異,但畢竟提供了這一可能。重慶據(jù)言為“文革”中武斗最烈地之一,今有“紅衛(wèi)兵”墓園存焉,“文革”后有一部電影也再現(xiàn)了重慶彼時之情景。柏樺在“憶少年”時,即已敏感地感受到這一時空,因而循兩條線索而下:
其一為“特殊年代之美”。如今對“文革”之觀念多為否定,但亦有發(fā)掘此一時期多種聲音之吁求,然今之發(fā)掘其若干價值者多數(shù)其實并未有此經(jīng)歷,柏樺在此提供了一種親歷者的書寫,也即“文革”中的少年(無事之兒童)視角之一種,譬如隨意摘引一段:“‘美在鳴鑼開道。勾人幻想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二胡或小提琴,它們伴著文藝和紅旗隨風飛舞、飄揚大地;一種驚人的糨糊在張貼重重疊疊的紙張,各種報紙‘東風浩蕩,喚起少年人‘雄壯的表達意識?!保ò貥濉蹲筮叄好珴蓶|時代的抒情詩人》,載《青年作家》二○○八年第十一期。本文所引《左邊》均出于此版,不再另注)于是此種記憶便化為了詩篇,《1966年夏天》有句云:
成長啊,隨風成長
僅僅三天,三天!
一顆心紅了,
祖國正臨街吹響
吹啊,吹,早來的青春
吹綠愛情,也吹綠大地的思想
瞧,政治多么美
夏天穿上了軍裝
……
其二為“舊時代的味道”?!蹲筮叀返牡谝痪淼谌?jié)抒寫了對重慶上清寺嘉陵江邊“一座森森的莊園”的回憶。
和上一節(jié)對“‘文革之美”激情的抒情不同,此節(jié)之敘述卻是安靜、神秘和唯美的(蒲寧式的?),這也正是柏樺某一類詩歌中回響著的情調,譬如《懸崖》:
夜里別上閣樓
一個地址有一次死亡
那依稀的白頸項
正轉過頭來
在某些批評文章中,柏樺留有“他的作品里混淆著唐后主李煜和晚唐溫、李二人的氣味”。他的詩分明透露著“夢里不知身是客”的刻骨銘心和心灰意冷所交織的低徊之音。所謂“挽歌氣氛”實際是從柏樺開始,而后被人總結出來(程光煒:《不知所蹤的旅行》,載《歲月的遺照》,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出版)之形象,或許亦因此與信息的輾轉傳遞有關。至于《水繪仙侶》里對莊園生活的描寫,對“逸樂”價值之宣揚,雖有其閱讀李孝悌明之清城市史研究(關涉明末清初江南遺民的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機緣,但也未嘗不與這一經(jīng)歷相關——也即少年時即蘊含有“左”與“右”之因子,至于“左”與“右”的轉換,以及在詩歌中的呈現(xiàn),又不妨以周作人的“兩個鬼的打架”之原型來命名。
“下午”之“蛋糕”為柏樺敘述自身之詩人生涯的開端,并稱自己為“下午的詩人”,而“蛋糕”則是 “生命中‘最古老的象征或最隱秘的出發(fā)點”。在一天之中,“下午”為陽氣達于頂點后逐漸消退而陰氣逐漸上升、所謂“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之時刻。七十年代末期至八十年代,于左翼文化而言,或許正是這樣一種“下午”的時刻,因而柏樺以“下午”之詩人應對“下午”之時代,而寫出一批富于時代感的詩作,并得大名。
“蛋糕”是雙重之象征,既是香軟之誘惑,可如普魯斯特的瑪格麗特小點心,又是教育與訓誡(柏樺曾寫到“蛋糕狀的像章”),是矛盾之統(tǒng)一體,“左”與“右”均寄寓其中,是個人與社會遭遇之象征。柏樺亦自此開始書寫其獨特的詩人形象。
廣州、重慶、成都、南京:詩人的漫游時代
其后四卷為地域之遷移,是詩人的學習和漫游時代,亦是從少年進入成人世界、發(fā)展出自己的癖性、選擇人生道路并開花結果之時期。以今日所處的時空反觀之,可見一有趣現(xiàn)象,即雖然生活是動蕩的(在少年至中年時期應是應有之義),但“地圖上的旅行”或詩人的詩歌地理學上幾個重要的點卻是在嶺南、西南、江南。
且來看一時段柏樺的生活軌跡:
1975年夏,作為“知青”來到巴縣白市驛區(qū)龍鳳公社公正大隊務農(nóng)。
1978年春,考入廣州外國語學院英語系。
1982年2月,畢業(yè)于廣州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回重慶中國科學技術情報研究所工作。
1983年9月,去西南農(nóng)業(yè)大學教書。
1986年,考取四川大學中文系研究生。
1987年,自動退學。
1988年,短暫離開重慶,與費聲一同赴海口。同年8月赴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教授英文。
1992年,離開南京,返回成都。
摘自柏樺《演春與種梨:柏樺詩文集(1979~2007)》
嶺南(廣州)、西南(重慶、成都)、江南(南京)均屬于廣義上的南方。而“南方”在中國的文學史上——與“北方”相對——不僅是一個地理區(qū)域,而且也代表著一種文學風格的傳統(tǒng)。自先民時代的《詩經(jīng)》《楚辭》至民國的“京派”“海派”,此處毋庸贅論。在“文革”之后的詩史上,亦曾有由北京的“今天”派到南方的眾多詩人詩派的風水流轉,柏樺之寫作恰好應和了時之時勢,而成為“第三代詩”中的弄潮者。此為“南方”之于中國當代詩歌場域之意義也。而且,諸種不同濃淡色彩、不同風致的南方地理也顯現(xiàn)在柏樺其時及之后的詩作中,使他既能開掘出南方的精魄,亦賦予其詩以豐富性與多樣性。我之所以將“蛇精”“靈龜”“神猴”之意象均加諸柏樺,亦是因為如此。此三物之性靈不同,可對應三地之風水,且疊加起來便是南方文化之集聚了。
“西風”亦是此時中國之關鍵詞?!拔黠L”多是指全球地理、國際政治之“西”,如歐風美雨,雪萊亦有《西風頌》,毛澤東時代亦有“東風壓倒西風”之隱喻;但一至新時期,又有西化之熱潮。在廣州,柏樺接受了初期象征主義的影響,并為詩人之形象所吸引,“我早期詩觀的形成不僅僅是因為突然迷戀上法國早期象征主義詩歌,而更多的是持久地迷戀上詩人們那繚亂詭異的傳奇生活——一個生活中的象征——一個象征中的現(xiàn)代啟示?!保ò貥濉蹲筮叄好珴蓶|時代的抒情詩人》)因柏樺所學專業(yè)為英語,在八十年代“西風”漸起時,無疑可得風氣之先。民國時期,雖然整體社會觀念為趨新,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仍有生存、流布之空間,而西方文化的傳播則更是及時,可謂趨于同步。在五十至七十年代,隨著社會系統(tǒng)趨于封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承繼與西方文化的傳播之渠道皆不通暢?!敖裉炫伞敝绕鹩匈囉诒藭r內部流通之“黃皮書”“白皮書”,而到柏樺時,已可直接閱讀和抄錄西方詩歌,直通西方文化。此一境遇對于彼時之中國新詩來說,是一大變局。
此時另一脈絡為民國新詩的重新挖掘。如今談及詩歌史的現(xiàn)代性多舉袁可嘉取法于艾略特而歸納的“綜合”之說,而以穆旦為典范。其實,彼時仍有另一現(xiàn)代性,即是中外古今之綜合并塑造中國新詩之古典風貌,如卞之琳、廢名、林庚、朱英誕等皆如此;如楊萬里詩“東風染得千紅紫,曾有西風半點香”,“西風”亦是“東風”之一種。反之,這也提示我們,中國新詩中古典風貌的呈現(xiàn),又多是產(chǎn)生于西方之視角。柏樺對于卞之琳、廢名等詩人的閱讀,拜訪梁宗岱,亦是與民國新詩接續(xù)了脈絡,譬如柏樺亦常引卞之琳的“化歐化古”之說——卞氏之詩雖有傳統(tǒng)之侵染,但其結構與視角卻是西方式的。再如近代以來的“國民性”話語,亦是西人之視角,而逐漸為國人所使用。柏樺自述《在清朝》《水繪仙侶》等詩之創(chuàng)作時,亦有閱讀相關文本(“轉述的古典”,此語源自余夏云《一個詩人的編年史——柏樺評傳》)而得來之契機。
再來看柏樺此一時期作品的系統(tǒng),在《演春與種梨——柏樺詩文集(1979~2009)》中,詩選的次序為“卷一:從廣州開始”?!熬矶赫痤潯薄熬砣合奶爝€很遠”“卷四:痛”“卷五:在南京”(卷六為“山水手記”,其中除前兩首外,余則屬于另一時期),從“卷一”到“卷五”,既是時間的順序,也是地理的變化,即從嶺南到西南再到江南。縱觀其作品結構,或可見一軌跡,即以“卷一:從廣州開始”為寫作生涯及風格之起始,以《表達》為代表,確立了詩人感受和表達的方式,即那種平靜且抑制內心激情的抒情方式,如柏樺自言“父親的形式”與“母親的激情”、“左邊”與“右邊”、“快”與“慢”;或可說,自嶺南至西南,雖此二者縱橫交錯、各有表現(xiàn),但總體風格則趨于“父親的形式”“右邊”“慢”占據(jù)上風,因而有《夏天還很遠》《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贰锻麣獾娜恕贰对谇宄返仍娮鳌.斎?,此一風格亦有初期象征主義之影響與遺留。至“卷四:痛”則風格為之一變,“母親的激情”“左邊”“快”占據(jù)了上風,如《冬日的男孩》《瓊斯敦》《獻給曼杰施塔姆》等,除了詩人所翻譯的迪蘭·托馬斯式的風格與語句之滲透外,或許也和此時的生活狀態(tài)(自撰年譜云“幽居”“猛烈喝酒”)相關。至“卷五:在南京”,“荒唐的生活旋即結束”之后,風格似又回復前一時期,但可說是“螺旋式上升”,因其文風(詩風)更具個人之特點,更較注意煉字煉句,即使是激情之表達,空間感與控制力也愈強,或者說更為耐讀,如《往事》《蘇州記事一年》《演春與種梨》《以樺皮為衣的人》《現(xiàn)實》《生活》《衰老經(jīng)》等。
但亢龍有悔,盛極而衰,至一九九三年,柏樺停筆(較少寫詩及不公開展示詩作),其原因據(jù)柏樺言“我童年的痛苦已經(jīng)死去,所謂情結也早已煙消云散”(柏樺《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或許這也與中國社會的環(huán)境變化有關,即程光煒所描述的“九十年代”的來到及其心理癥候。(程光煒:《不知所蹤的旅行》,載《歲月的遺照》,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柏樺在《左邊》中亦寫道:“……在一九九二年暮春全面消散了。一個更早的春天、一個我稱之為‘左邊的春天,我曾滿懷幸福的痛苦經(jīng)歷了它,但又莫名其妙地離開了它?!薄班囆∑綍r代這一年(1992)以它開始成熟的、定型的面貌出現(xiàn)在幾乎每一個中國人的臉上以及每一寸廣大的空間里。確是一切都變了。毛澤東時代曾經(jīng)朝氣蓬勃的單一精神酷熱早已蕩然無存,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之所以長篇引用此段回憶,除了它是柏樺“左邊”時代的尾聲外,也能說明此時的時代氛圍,以及這一變化于個人之沖擊。以往,柏樺式的“表達”建立在毛時代所塑造的個人與集體的內在沖突中(如“下午”之“蛋糕”所隱喻的教育與訓誡)。柏樺之所以“停筆”,我以為有二:其一為作品所依賴之社會氛圍之變化,必要求詩人有所回應;其二為柏樺彼時之寫作尚處于緊張狀態(tài),而在此狀態(tài)下,更上一層,亦有難度。彼時有一書名為“死于荒野”,或可見其時整體先鋒文學之象。
一點墨
一九九二年是“左邊”時代的尾聲,柏樺從南京辭職返回成都,成為自由寫作者。從一九九三年到二○○八年,柏樺不再有新的詩作面世(其《自撰年譜》云:一九九五年,仍寫有《山水手記》。從《演春與種梨》這本作者的詩文自選集看,寫于此段時間的有數(shù)首)。與這一“空白”相應的是,據(jù)說他為彼時正上升的民間書業(yè)(許多詩人轉型為成功的書商)撰寫了上百本涵蓋諸多領域的暢銷書。詩人柏樺成為暢銷書作家。這些書中仍在持續(xù)再版、并與詩歌有關的有《另類說唐詩》《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等。
生活的轉機是在二○○四年二月,柏樺調入西南交通大學藝術與傳播學院工作,任教授。其次年便“寫出十萬字的論文”。在《演春與種梨》里能夠看到這些論文,多涉及朦朧詩以來的詩史,以及與外國詩歌的比較。這些論文的撰寫或許與其職業(yè)的轉變有關(如“為比較文學專業(yè)研究生講授專業(yè)課程”“外國詩歌在中國”課題等),但在這些論文的書寫中,柏樺發(fā)揮了他由親歷者這一經(jīng)驗所帶來的對當代詩史、詩人的熟悉與感受力,而將數(shù)種詩歌現(xiàn)象與其所對應的外國詩歌資源相對照,從而亦有著深入且有趣的分析,譬如《“今天”:俄羅斯式的對抗美學》《從模仿到互文——論帕斯捷爾納克對王家新的喚醒》《同寫平凡的“世界性因素”——韓東和拉金詩歌的平行比較》等。
經(jīng)過了職業(yè)與身份的轉換,生活趨于安穩(wěn),一方面心態(tài)自然與前不同,另一方面亦有余??赏度朐姼鑼懽?。因此,在“全年投入論文寫作”的二○○五年后,柏樺又開始在詩歌寫作領域釋放能量,其后至今的作品約有如下五種:《92以后:詩歌風水在江南》《水繪仙侶——1642~1651:冒辟疆與董小宛》《史記(1950~1976)》《史記(晚清至民國)》《一點墨》。
在這五種作品里,《92以后:詩歌風水在江南》為新增訂之《左邊》的最后一卷。在前五卷里,“左邊”時代已完結;如今又添上“江南”一卷,與前五卷之親歷與自傳性質不同——此卷乃是旁觀者及批評者之視角,它既是對往日“左邊”時代的生發(fā),亦是一種新的向度;于個人之寫作而言,亦有峰回路轉之感。于是,便有下一步寫作《水繪仙侶》,柏樺云:“2008年,再度寫詩,并作長注,集成小書一冊”;“它是獻給江南的”。由此可見二者之關聯(lián)。《水繪仙侶》的創(chuàng)作,從柏樺的講述來看,是偶然的過程(當然,從柏樺對“江南”的思考而言,亦有其準備過程),即是先在李孝悌關于明清城市生活史的研究的啟發(fā)下,寫作了此詩。后又為此詩擴充為一書,而添加了篇幅大于詩本身的注解,從而形成了詩文混雜且互文的結構。
《水繪仙侶》此書在柏樺近年的寫作中居于一種奠基(或者說過渡)之意義,正如《表達》之于“左邊”, 《水繪仙侶》亦是“右邊”時代的開啟。柏樺近年的寫作亦是在此基礎與格局之上延伸。
因此,《史記(1950~1976)》與《史記(晚清至民國)》的寫作便是水到渠成。從語言風格上來說,兩書多為利用彼時材料而改寫,《史記(1950~1976)》呈現(xiàn)出毛時代語言之特征,是為“左邊”;而《史記(晚清至民國)》則呈現(xiàn)民國語文之特征,是為“右邊”,也與《水繪仙侶》中的正文與注解之風格有所對應。
二○一一年時,在其兩種“《史記》”之外,柏樺將近期詩作選輯為小集,名為《憶重慶·望江南》(柏樺新詩集2008~20110),內容為兩種“《史記》”之部分詩作,并加上逸出其“《史記》”范圍的新作及舊作之修訂。書名中的“重慶”“江南”于身處成都的作者而言,處于不同之坐標,如前所述,“重慶”與“江南”亦是不同的時空,更是“左邊”與“右邊”的抒情之所。作者之“憶”、之“望”亦表明作者之姿態(tài)與轉變。而且,此集實際上將兩種不同的風格于正文中混雜起來,民國語言與毛時代的語言之風格,在《水繪仙侶》中由正文與注解的形式區(qū)分,在兩種“《史記》”中獨立出不同的風味,而此小集又實現(xiàn)了一次雜糅?;蛘呖梢哉f,此亦是對八十年代由卞之琳而來的“化古”“化歐”(再加上此時之化毛時代語言)之“中外雜糅”的回應與實踐。
在其李孝悌對于《史記(1950~1976)》的閱讀筆記中,其讀到了“筆記小說般如真似幻的詭異記事”(李孝悌:《別樣的“史記”,另一種新視界》,此文為柏樺《史記(1950~1976)》之“序一”,未刊發(fā))。或者說,自《史記》始,柏樺大量使用了類似于札記的方式,將所寫時代的軼事(奇聞趣事、瑣事)摘抄并予以處理,而呈現(xiàn)出“詩”的效果。這一寫作方式類似于明清文人習常且數(shù)量龐多的筆記寫作,如王士禎《北池偶談》、張宗子《陶庵夢憶》等(亦可包括如今被目為小說的《聊齋志異》等)。札記的“雜于一”文體形式打開了寫作的空間。于是,在兩種“《史記》”之后,又有了《一點墨》。如果說兩種“《史記》”《憶重慶·望江南》還有時空之限制,那么至《一點墨》則完全被打開,客觀之時空已被打破,而只余主觀之時空,只有寫作主體的寫作行為本身,即只有“墨”,筆之所涉,皆成詩趣。此是對寫作本身的一次趨于極致的跳躍,亦是對人之限度的一種試探。而且從柏樺自身的作品系統(tǒng)來看,《一點墨》又有如對之前的寫作生涯的大規(guī)?!爸貙憽?。
《一點墨》仍在寫作中,至我寫作這篇文章時,已積有五百余條。這一數(shù)量已大大超過柏樺“左邊”時代(或寫作生涯的前半期)的八十余首。而且,柏樺近期談詩,有以“東風西風”為題的講座視頻,亦有提及詩之三個傳統(tǒng)(或如甘陽之“通三統(tǒng)”),亦可印證其近期的詩歌寫作。以上分析了柏樺的作品系統(tǒng)及其關系,并與柏樺的人生經(jīng)歷之關聯(lián)。柏樺的經(jīng)歷實際上也是八十年代開始寫作(第三代詩)的一批詩人的共同(大同小異的)經(jīng)歷;自二○○八年起,柏樺經(jīng)過了十余年的沉默之后,其詩又獲得了一次飛升,再一次獲得運用其卓異的感受力與表達力探索著中國之現(xiàn)實與人之生的契機;而胡河清所提及“神猴”“靈龜”“蛇妖”乃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精靈,亦將再一次有“三位一體”并隱現(xiàn)于現(xiàn)代世界之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