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間

于友兵

“八仙樓”是開封老城名聲最響的酒樓，招牌上的題字是乾隆爺?shù)挠P。樓分兩層，樓上是雅間，陳設(shè)雖然簡單，但是透著高雅；樓下大堂是散座，能喝茶吃飯看大戲。大堂每個月從南北各地請來名角、雜耍班子表演拿手好戲，臺下食客饕餮朵頤，臺上名角耍得起勁，煞是熱鬧。平日在此吃飯，就算是達官顯貴，如不提前半個月預(yù)訂包房，是絕對沒有位子的。

要說八仙樓最出名的，還屬名廚郭繼祖燒制的“八珍”。

八珍，分山八珍、海八珍、禽八珍、草八珍，是由三十二種名貴食材烹制的菜肴。郭繼祖的爺爺當年是宮里的御廚，專門給皇家做八珍。后來大清國玩完了，郭家舉家外遷，老板周四海花了大半年時間，想了很多辦法，托了好多人才找到八珍傳人郭繼祖，之后又花了三千塊大洋禮聘他到了八仙樓。 郭繼祖燒制的八珍，味道鮮美異常，入口香嫩，唇齒溢香，開封老城里的有錢人家來八仙樓擺壽酒喜筵，壓軸大菜都少不了郭繼祖的八珍。

這一天，八仙樓來了位姓林的客商，他帶著幾個朋友進了早就訂下的包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伙計端上了壓軸的八珍。林客商吃了一口，并沒有像其他客人那樣豎起拇指大加稱贊，反倒皺著眉頭問伙計：“這就是你們的看家菜？”說完，把筷子擲在桌上。

伙計見狀，趕緊賠笑道：“伺候不周惹您生氣了，不知道是哪里做得不好，讓您這么生氣？”

“這菜也算八珍？笑話！”林客商一副不屑的樣子。

“客官，我們八仙樓里的八珍，可是當今第一名廚郭繼祖親自掌勺的，每日只做三道，就算有錢，也不一定吃得到呢！”

伙計的話軟中帶硬，林客商聽出了譏諷之意，心里不禁火起。他讓伙計叫來老板周四海，指著那道八珍說：“聽說這道菜是名廚郭繼祖烹制的。恕我直言，此菜根本不配稱為八珍，如果你不信，可以叫來郭繼祖，我當面說給他聽。”

周四海是生意人，遇到過不少找茬的食客，因此滿臉堆笑地說：“一菜難圓千人口，這位先生如果不滿意，我可以讓人撤換。至于郭繼祖嘛，我看就不必……”

周四海還沒說完，就聽身后有人說：“周老板，我聽說有客官要當面指教我的廚藝。為人處世先拜師，在下愿洗耳恭聽，看看有什么指教。”來人正是郭繼祖。

林客商也不客氣，用湯匙攪著那道八珍說：“敢問郭大廚，何為八珍呢？”

郭繼祖面無懼色地說：“八珍出自漢唐人之口，當時不過泛指美味佳肴而已，自宋元年間才特指八種珍貴食材。明清時，八珍分為山、海、禽、草四種，每種八味。山八珍以駝峰、熊掌居首，海八珍以燕窩、魚翅居首，禽八珍與草八珍不過是紅燕、飛龍、猴頭、銀耳等，不足為奇。由于在下精力有限，剛才林客商吃的不過是其中一道紅燒駝峰而已。”說完，一臉傲氣地瞅著林客商。

林客商見郭繼祖對答如流，“撲哧”一聲笑起來。郭繼祖疑惑地問：“難道在下說得不對嗎？”

林客商微微搖頭：“郭大廚說得頭頭是道，不過，菜是燒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不瞞各位，在下的老家尉氏縣，有位叫宋百川的老廚會做一道八珍湯。此湯鮮美異常，我小時候有幸吃過一次，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覺得香味猶存?！?/p>

郭繼祖見林客商一臉陶醉，忍不住問：“在下這道八珍，比起宋百川的八珍，有何不同？”林客商笑著說：“不怕得罪郭大廚，你的這道菜比起宋百川來說，只能算是小菜一碟?！甭犕赀@話，郭繼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呼呼地走了。

晚上，周四海來到郭繼祖的房間，見他在收拾行李，不禁大驚：“郭先生這是要干什么？”郭繼祖說：“在下廚藝不精，再待下去，怕壞了周老板酒樓的生意，因此決定外出拜師學(xué)藝?！?/p>

周四海急了，忙死死地拉住郭繼祖：“郭先生消消氣，姓林的不過是一派胡言，你可千萬不要計較呀！”

誰知郭繼祖沉吟半晌，說：“真是慚愧，他的話一點沒錯，我的確不會做真正的八珍?！?/p>

“郭先生何出此言？”周四海問。郭繼祖告訴周四海，他爺爺因病早逝，精湛的廚藝傳給孫子的只是皮毛而已。他的八珍廚藝是爺爺?shù)囊粋€徒弟教的，其實他早就想找位名師學(xué)習(xí)真正的八珍廚藝了，只可惜拜師談何容易！郭繼祖說：“宋百川既然會正宗的八珍，我愿意拜他為師，等學(xué)成以后，一定回來為周老板效力?！敝芩暮Ｒ姽^祖態(tài)度堅決，也不好再阻攔，只得勉強同意。

數(shù)日后，郭繼祖攜帶厚禮，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宋百川家要求拜師，誰知當場被宋百川的兒子婉言回絕：“家父年老體衰，精力不濟，還請先生另尋名師吧?！?/p>

郭繼祖吃了閉門羹，非常郁悶。這時，路旁墻角一個曬太陽的老頭兒對他說：“你是來拜師的吧？我看你還是趕緊走吧，這宋百川瘋瘋癲癲的，脾氣古怪得很，來宋家拜師的人全讓他給攆了出去。”

郭繼祖奇怪地問：“這是為何？”

“這個嘛，嘿嘿……”老頭兒故意賣起了關(guān)子。郭繼祖心里明白，他把老頭兒拉進附近的酒館，好酒好菜地伺候。

等老頭兒吃飽喝足后，郭繼祖又拿出兩封銀元擱在桌子上：“老人家，還請您指點一二！”

老頭兒掂了掂銀元，笑瞇瞇地說：“還是小兄弟會做人?！彼吐暩嬖V郭繼祖，宋百川年輕時跟宮里一個叫郭一刀的老御廚學(xué)藝。一次，郭一刀向敬事房告病，宋百川就接替師傅給一位嬪妃燒八珍?？伤伟俅ǖ谝淮握粕祝鸷虬盐詹粶?，把好好的一道八珍燒成了糊粥。這還了得，眼看性命就要丟了，緊要關(guān)頭還是郭一刀出馬，把罪責(zé)攬在了自己頭上，救了徒弟一命。不光如此，他還把八珍廚藝傾囊傳授給宋百川。宋百川感激涕零，對天發(fā)誓，除了郭家的后人，他決不把廚藝傳給任何人。

郭繼祖聽完，仰天大笑，笑完告訴老頭兒，他就是郭一刀的親孫子。

知道自己拜師有門了，郭繼祖趕緊重返宋家。

宋百川的兒子見到郭繼祖，皺起眉頭說：“你怎么又來了？”

郭繼祖抱拳說：“請向宋前輩稟告，就說郭一刀的親孫子來拜師?！?/p>

宋百川的兒子不信，問有什么東西可以證明。郭繼祖說：“宋老先生既然與我祖父是至交，想必知曉我祖父的容貌，在下與祖父容貌酷似，宋老先生一瞧便知真假。”

宋百川的兒子覺得有理，便把他讓進屋內(nèi)，攙扶出了年逾古稀的宋百川。宋百川佝僂著背，一步三喘，戴上老花鏡瞅了郭繼祖半晌，點頭說：“你長得的確像我的恩人郭一刀，不過……”

郭繼祖忙問：“不過什么？”

宋百川說，當年郭一刀身上有塊玲瓏玉貔貅，此物不值錢，卻是郭家的傳家之物。如今世道坎坷，人心不古，只憑相貌也無法斷定郭繼祖的真假，只有拿來玉貔貅，他才能把八珍廚藝傳授給他。

郭繼祖知道祖父的確有塊玉貔貅，被他隨手丟在了老家的閣樓上。聽宋百川這么一說，便趕緊星夜兼程奔回老家。

好不容易才找出那塊玉貔貅，郭繼祖連忙雇了輛馬車急返尉氏縣城。

進了尉氏地界，已是半夜時分，為了早日學(xué)會八珍廚藝，郭繼祖顧不得休息，催促車夫快馬加鞭。

快進縣城時，車夫突然“吁”的一聲停住馬車。郭繼祖嚇了一跳，掀起簾子一看，發(fā)現(xiàn)路旁倒著個年輕人，正抱著右腿“哎喲哎喲”地叫喚。見到郭繼祖的車，年輕人趕緊攔住車，說：“天黑路滑，我的腳扭傷了，求大爺載我一程吧！”郭繼祖問他去哪里，年輕人說去城外三十里的桃花村買東西。

桃花村與宋家背道而馳，這一來一去要耽誤不少工夫。郭繼祖本想下車救人，可轉(zhuǎn)念一想，宋百川還等著自己去拜師呢，眼見他已是入土之人，耽誤半天就是耽誤自己的前程呀。于是他耷拉下眼皮說：“我還有急事，你還是坐別人的車吧?！闭f完，讓車夫快走。

來到宋家時，宋百川正躺在床上大喘粗氣，還不住地咳嗽。見了玉貔貅，他激動得老淚縱橫，卻說不出話來?！八卫舷壬趺戳?？”郭繼祖急問。

宋百川的兒子說：“家父老毛病犯了?！惫^祖著急地說：“怎么不去請大夫??？”宋百川的兒子說：“家父的病是陳年痼疾，尋常大夫的藥根本沒用，只有城外老土醫(yī)馬郎中的獨門秘藥才能醫(yī)治，剛才我已叫仆人去買藥了?！?/p>

沒想到仆人去了半天也沒回來，眼見宋百川喘息聲越來越急，眾人急得滿頭大汗。這時，宋百川讓人給他拿來筆墨，顫巍巍地寫道，他快不行了，為了把八珍絕技傳下來，他現(xiàn)在就寫給郭繼祖。郭繼祖激動地拿出上好的宣紙，鋪在床上，宋百川打起精神，寫道：世人愚昧，八珍并不是八種食材，而是八種古時烹燒佳肴的精美器具和八種燒制菜肴的技法。用八種器皿加八種廚藝烹制出的，才是真正的八珍。

郭繼祖大開眼界，忙問：“這八種器皿與八種技法到底如何燒制八珍，請宋老先生賜教?。　笨伤伟俅ㄍ蝗浑p手一抖，筆滑落到地上，斷了氣。

宋家一片哭聲，郭繼祖更是頹喪地呆立當場。天意弄人，眼看就要學(xué)到手的絕技就這么和自己擦肩而過了。

正在此時，門外闖進一個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號啕大哭：“老爺，我回來晚了！”郭繼祖一看來人，愣了，竟然是在路上扭傷了腳的年輕人。只見年輕人從懷里掏出藥盒，哭著說：“都怪我不好，路上傷了腳，藥我買回來了，可還有啥用??！”聽到這里，郭繼祖心里那個悔呀！他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如果當時他載年輕人一程，宋百川也不會死了。一念之間，毀了一條命和一門傳世絕技呀！

郭繼祖踉踉蹌蹌地奔出宋家，他還有啥臉面待在那里??！此后他花了十幾年時間尋找懂得八珍器皿與技法的老廚，可惜一無所獲，最后郁郁而終。臨死前，他一直念叨：“幫別人有時就是幫自己，當時，我如果能載那個年輕人一程，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