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敬平
晚上6點半,美國新聞史上“最危險的總編輯”本,接到肯尼迪夫人的秘書打來的電話,叫他們夫婦稍后前往白宮,去海軍醫(yī)院看望肯尼迪總統(tǒng)的遺體。
秘書在電話中強調,喊上他們,是肯尼迪夫人的主意,邀請他,不是因為他是記者,而是因為他是肯尼迪家的朋友。
此時,1963年11月22日,全世界都已知曉,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遇刺身亡。5個小時前,肯尼迪在夫人的陪同下,乘坐敞篷轎車行經達拉斯的一個廣場,遭遇槍擊。
彼時供職《新聞周刊》的本,正在某個書店翻看閑書,身邊不斷傳來的嘀咕聲,漸漸匯聚成大聲驚呼:“天啊”“肯尼迪”“槍殺”。本立即沖回美國國家新聞大樓,在12層《新聞周刊》辦公室,自動收報機已傳來美聯(lián)社的消息:“中了三槍”。本給自己的太太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肯尼迪死了,囑咐她控制情緒,去想想作為朋友,他們能為已成為遺孀的肯尼迪夫人做點兒什么。
這時候,一個《新聞周刊》的同事,給本打了一個電話,問他是否想寫點什么,一篇評論,或者一篇悼文?
同事的電話提醒本,他是一個記者,面對肯尼迪遇刺這樣震驚世界的新聞,他需要為他所服務的《新聞周刊》寫點什么??墒牵竞茈y恢復到一個記者的狀態(tài),還沒落筆,他就哭了出來,更別提什么控制情緒了。
是的,他們是朋友,所有的同事都知道,他們夫婦與肯尼迪夫婦的關系非同一般。他們是朋友,偶爾還是合作伙伴,肯尼迪曾經在舞會間隙,將一條獨家新聞率先透露給本。很難說,肯尼迪這顆政治新星的冉冉升起,與媒體界聲名顯赫的本到底有多大關系,但是,多數(shù)情況下,他是站在肯尼迪這一邊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悼文還沒寫好,本就按照肯尼迪夫人的來電,與肯尼迪在華盛頓的其他密友一起前往海軍醫(yī)院。一路上,摩托車開道,警車通鳴,一輛摩托車還在半路失去了控制。在本的意識中,與肯尼迪遺體相見的旅程是一趟危險的旅程。等他們安全抵達,卻沒能馬上見到肯尼迪的遺體,他們在醫(yī)院等候廳黯然地等待。
幾個小時后,令本終生難忘的場景出現(xiàn)了:肯尼迪夫人滿眼恐懼,緩慢地﹑渾身顫抖地走進病房,粉紅色的套裝上沾滿丈夫的血跡。她木訥地和每一個人一一擁抱,而后,問他們,是否想聽她說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話音沒有落地,肯尼迪夫人好像突然意識到什么,她面向本,提醒他,不要將這些寫入下周出版的《新聞周刊》。
很多年以后,本在他的自傳中說,那一刻,他的心全涼了,他意識到,即使在她最悲傷的時候,她也沒有把他視為最值得信賴的人,他是,而且僅僅是,一個比陌生人好一點的朋友。
第二天凌晨,本離開了海軍醫(yī)院,回到他的辦公室,接著寫那篇悼文,一篇標題為《特別恩賜》的悼文。
這是一篇深情的悼文,像挽歌,像贊美詩,他稱贊這個尸骨未寒的老朋友,是個個性飛揚的總統(tǒng),是個魅力四射的總統(tǒng)。結尾處,他寫道,沒有肯尼迪的世界從此變得狹小,失去肯尼迪的美國,從此變得黯淡無光。日后,本想起這篇舊作,坦言自己多少有些夸張。
同樣讓日后的本覺得有點兒夸張的,是他撰寫的關于肯尼迪夫妻關系的文字。本說,肯尼迪深愛著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深深地愛著他,關心著他,他們在醫(yī)院相識,又在醫(yī)院分離,經過疾病和孤獨的考驗,他們的愛情是那么的與眾不同,點亮了兩個人的靈魂。
事實上,肯尼迪還愛過其他女人,他和那些女人的風流韻事,讓本對肯尼迪夫婦愛情的歌頌,多少顯得別扭。
今天,回頭看本講述肯尼迪的文字,我最關心的不是他是否夸張,我關心的是,他創(chuàng)作悼文時的角色定位,是朋友,還是記者,抑或兼而有之?
嚴格地說,這兩個角色有時候是有利益沖突的:作為朋友,你需要包容贊美;作為記者,你需要客觀乃至揭露批評。朋友的交往是私人性的,記者的報道是公眾性的,當記者把政治家變成了朋友,朋友與記者的角色定位就容易混淆,新聞媒體就容易由“社會公器”變成“私人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