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致學(xué)
餃子是中原人喜愛的面食,春秋戰(zhàn)國以來鄉(xiāng)人們也俗稱之為扁食。餃子有形有實,形如彎月,餡容七香八味,一餃下口,便吞天地精華于腹內(nèi)了。
我們這個烹飪大國,雖飲食豐富,但過去吃頓餃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光是因為窮,某種程度上吃餃子還有一種神圣的儀式感。“餃子人人都喜愛,年飯尤數(shù)餃子香”,從這句民間俗語中可以看出餃子非同一般的地位,它是中國人親情聚合的產(chǎn)物,也是中國人表達情感的含蓄載體,逢年過節(jié)時必不可少。因為包餃子時有種熱氣騰騰大團圓的局面,這餃子里包裹的香味、親情不僅能暢達口中,還能久存于心。
一日與朋友小聚,嘗過手工水餃后,在清涼的月夜里,我又想起了父親包的月牙形的餃子,那味道足夠我回味一生。父親已去世多年,我是他最疼愛的小兒子。解放后,父親在基層當干部,他給我們帶來的最大期盼便是周末從縣里回鄉(xiāng)下時捎兩個從自己口糧里節(jié)省下來的白面饅頭。后來有點錢割肉了,父親便割些肥肉讓母親摻入大蔥和野菜剁成餃子餡兒給我們包餃子吃。
上世紀80年代初,我走上了工作崗位,家里的生活慢慢好起來,但家人相聚的時間卻少了。父親在每年的節(jié)假日里基本不出門,只為等我回家,每每看到我進門,他便轉(zhuǎn)身出去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割肉去了。過不了多久,廚房里一準兒會砰砰啪啪地響起剁餡聲。一家人熱熱乎乎圍坐在案板前邊聊天邊包餃子,父親多是沉默地聽我和母親說話,他一直微微笑著,聽兒子夸耀自己在單位里的業(yè)績,很滿足地享受著愛子成長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在這包餃子的一兩個小時里,兩代人的親情濃濃地拌進了餃子餡,再用手捏起薄薄的邊,滾圓滾圓的餃子便化入了無限的愛意。開鍋裝盤后,越咀嚼親情味越濃,鮮香清透了整個心扉。
后來,我調(diào)到鄭州工作,在那個月缺的夜晚,父親端了兩盤餃子給我吃,我很傷感。我知道,走得越遠,吃到父親包的餃子的機會就越少了。
一次,父親帶了一壺香油到鄭州。我納悶,他解釋說,鄭州的油拌餃子餡兒不香。我想父親在家多是吃一種餃子,這次也讓老父見識一下鄭州人吃餃子的場面,讓他多知道點餃子的品種和包法,也開開眼界。我請父親吃的是餃子宴,當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生動鮮亮的餃子紛紛亮相時,父親卻滿臉木然不為所動,像是不開心的樣子,只嘗了幾個,下午便搭車回去了。后來,父親給我來了一封信,信里寫道:“孩子,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不是真的,咱享受不了,咱窮慣了,樸素是本份,一碗餃子、一碗餃子湯也能養(yǎng)人……”初看罷信,我不以為然,在心里曾暗暗地覺得父親落伍了、迂腐了,已跟不上現(xiàn)代生活。年紀漸長的今天的我,在繁華和簡樸中往返過了,方覺父親話中真意,餃子再怎么變換花樣,親情卻是不能流失的。
父親包的餃子,形似有限,實則無邊,每每看過嘗到,心里便暖融融、沉甸甸的,離家時,父親的囑托也相伴著一同上路了。父親去世后,便沒人在我回老家時張羅著一家人圍坐起來包餃子了,父親聚起的那種親和團圓的氣氛也慢慢散失了。我知道,家里包餃子不僅是父親想為我改善生活,也是想為浪跡在外的我找回親熱的家庭氣氛,更是兩輩間精神上的一種溝通和交流,是家族血脈、情感傳遞的體現(xiàn),是深沉父愛的無言濃縮,老輩人的期望和愛撫都裹進了這小小的貓耳般的餃子里。
故鄉(xiāng)的明月依然照我,父親的餃子卻再也吃不到了,這已成了我心中永難釋懷的念想。我想,即便父親已仙逝,但他帶著深沉愛意包出的餃子已足以溫飽我全部的身心了。
人生如此,夫復(fù)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