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
這些年,由于主客觀的一些原因,我一邊從事著第一線的專業(yè)教學,一邊也在思考著“教育在教學中如何可能”的問題。眾所周知,當下工具化、功利性的知識論教育日益現出積重難返之弊,而傳統(tǒng)教育中“君子不器”以及“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式的價值教育和全人教育則漸趨式微。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西方世界已認識到此一問題的嚴重性,于是開始推廣“通識教育”,并逐漸在東方世界得到廣泛的響應。目前在中國高校,“通識教育”幾乎是一個炙手可熱的教育理念,一系列通識課程體系于是乎應運而生,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學課堂里,已經形成了一批人數可觀的從事“通識教育”的教師隊伍。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不過,“通識”之概念,尚需進一步明晰。首先,“通識”之“識”該作何解?我以為,之所以稱“通識”而不叫“通知”——所謂“應知應會”——顯然昭示著與“工具理性”和“知識論教育”不同的教育理念。也就是說,受過“通識教育”的人,應該擁有關于世界、人類、文化、社會、倫理道德和優(yōu)良生活等的最基本的見識和判斷。其次,“通識”之“通”,涵義也應該盡量拓展,所謂“通”,不僅包括各種學科、專業(yè)、領域相“會通”之義,也應該包括在時間上“貫通古今”、在空間上“融通中西”這一更具現實意義的內涵。
職是之故,我所理解的“通識教育”,并不完全是通常定義的“通才教育”,更不僅是“知識教育”,而恰好是與知識性的專業(yè)教育相區(qū)別、相補充的一種彌合各學科、各專業(yè)落差和裂縫的人文教育,它主要包涵以下四種教育:系統(tǒng)性的經典教育、養(yǎng)成性的人格教育、實踐性的價值教育和超越性的心靈教育。
韓愈曾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者也。”然今之教師,多在授業(yè)、解惑(解知識之惑或習題之惑)上用力,而無心、無法也無力“傳道”。(在西方,雖然學校同樣是分科細密的知識論教育,但由于宗教文化的影響,教堂里的神父和牧師可以“布道”,形成了對學校教育的有效補充。)“道統(tǒng)”的失落不僅是文化信仰的失落,也是價值系統(tǒng)的崩解。我們看到,“教”而不“養(yǎng)”,“學”而不“效”,“知”而不“行”,使當今的中國教育日益功利,各種與市場接軌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舍本逐末,見利忘義,只能“生產”出文憑流水線上大量的“器”(工具性人才),而不能“培養(yǎng)”出“本立而道生”、“文質彬彬”的“博雅君子”?!按髮W”本是“大人之學”,“大學”之本質在于“學大”,若以實用為主,功利至上,一切皆“放于利而行”,則大學只能淪落為“價值的真空”、“小人的樂園”。
明人周汝登有云:“學問明則人品真,人品真則事功實,事功實則惠澤長?!保ā犊な刈君S蕭侯崇祀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通識教育應該是能將“教書”和“育人”有效銜接、使“授業(yè)”、“解惑”與“傳道”、“弘道”相輔相成的人文教育。
在中國古代的話語系統(tǒng)中,“道”無疑是最具闡釋價值的一個詞。無論對“道”的詮釋有多么豐富,多么歧異,都無法改變“道”之所以為“道”,并非作為一種純然的、超驗的、世界起源意義上的物質性存在,而是作為一種價值系統(tǒng)的終端和目的而存在這一基本事實。《周易·系辭》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說的正是這個意思。本文所謂的“道”,正是一種契合天道、地道的“人之道”?!墩撜Z》中“道”字凡八十九處,大多關乎人之“道”。孔子對于“士君子”的界定,也就是三個字:“志于道。”(“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道不同,不相為謀”、“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也?!庇终f:“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笨梢?,“道”并非“不可知”,“道”不僅可“聞”,而且可“弘”?!吨杏埂烽_篇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睋擞挚芍啦粌H可“聞”、可“弘”,而且可“修”,不“修道”,不可謂之“教”也。
然而,“道”究竟在何處?其實,此意古圣先賢早有表述?!吨杏埂氛f:“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奔热弧安豢呻x”,豈不就在你我之中,如影隨形?然,既然“道”是“形而上”的,我們又該如何捕捉和把握?對此,南朝文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篇給出了答案。他說: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劉勰認為,人是“五行之秀,天地之心”,故人之文實則亦道之文。宋儒周敦頤所謂的“文以載道”說蓋源乎此。
劉勰緊接著說:“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狈浅G宄亟沂境觥暗馈?、“圣”、“文”三者的關系。也就是說,只有圣人之文才能真正闡明大道,楷則萬世。在此基礎上,劉勰進一步提出“征圣”、“宗經”的主張: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圣人之情見乎文辭矣。先王圣化布在方冊;夫子風采溢于格言。(《文心雕龍·征圣》)
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qū),極文章之骨髓者也。(《文心雕龍·宗經》)
如果說“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那么圣人創(chuàng)作之“文辭”,口出之“格言”,其實也就是“經”。經者,徑也,常也;道者,導也,路也。從這個角度言,經典就是“載道”、“明道”之文,學者欲“求道”、“體道”、“悟道”、“弘道”,不可不讀“經”。一句話,“道”不在別處,就在“經”中。古人強調“經明行修”,正此意也。
既然“道在經中”,那么,經典教育自當能夠肩負起傳道、弘道的使命,所以,經典教育理當成為通識教育的重中之重。甚至可以說,讓更多的學子通過經典教育的課堂,明道、悟道、體道進而行道、弘道,本來就應該是“通識教育”甚至大學教育的價值追求。
然而,明道、體道易,行道、弘道難。如果說“道統(tǒng)”蘊藏于古圣先賢留下的經典中,那么,“道統(tǒng)”首先是一整套語言語義系統(tǒng),其次才能生成為一套價值系統(tǒng)。在古代,因為言文合一,通過對語義系統(tǒng)的疏解、闡釋,“還原”、“激活”甚至“證成”這樣一套“價值系統(tǒng)”尚較容易;而在經歷了近百年“言文分離”、“西學東漸”、傳統(tǒng)文化飽受摧殘、西方價值幾乎等同于現代文明的今天,如何對經典中蘊含的看似玄虛縹渺的“道”,進行合理詮釋和有效“證成”,便成了一個絕大的難題。劉述先在《儒家思想與現代化》一文中說:“過去傳統(tǒng)儒家的力量,是在它有一套完整的典章制度、確定的倫理規(guī)范。但是到了今天,傳統(tǒng)的典章制度固然破壞無遺,乃至倫理規(guī)范也已侵蝕得面目全非,不成體系?!辈晃ㄈ寮胰绱耍麄€傳統(tǒng)文化亦皆如此。于是,我們看到,不少人雖然自以為“明道”、“體道”了,甚至以“道統(tǒng)”自居,但卻在“傳道”、“弘道”的過程中,遇到了修辭學和方法論的挑戰(zhàn),甚至遭到了聽者和受眾的極大“反彈”,導致其“傳道”的結果是:不僅偏離了“道”,甚且疏遠了“人”。
我以為,所以如此,非“道”之過,實“人”之過也。孔子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就是強調“人”之于“道”的重要性。但《中庸》又云:“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也?!痹僬蠊饷鞯摹暗馈?,也需要一個懂得“言說”的人。經典教育與其他教育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你不能將經典僅作知識性的處理,也就是把經典當作“客體”和“對象”,也不能把自己和學生僅僅當作講者和聽眾,把教室僅僅當作“課堂”。你必須嘗試著經營一個打通古今、彌縫彼我、融合主客的元氣淋漓的“道場”,從而使每一人都成為“道”的體驗者、言說者和證成者。毫無疑問,真正成功的經典教育和教學對于“傳道者”——教師的素養(yǎng)要求甚高。這種素養(yǎng)絕不僅僅表現在學問和識見上,還表現在態(tài)度和方法上,甚至風采和氣象上。換言之,傳道的有效絕不僅取決于傳道者的“智商”(對經典義理的精深理解),而在更大程度上取決于傳道者的“情商”(對生命的體悟、對人性的洞察以及對天地萬物的通感和移情)。
事實上,經典教育作為最基本的人文教育,其態(tài)度與方法根本不假外求,見諸《論語》的孔子的教育思想和行為方式就是最好的楷模。以下簡要提挈之:
所謂經典教育的態(tài)度,首先應體現在對經典本身的態(tài)度上。前已說明,經典乃圣賢之言、載道之文、明道之具。一般而言,對經典研讀越久,浸淫越深,懷疑便越少,敬畏便越深,信仰便越堅,這恰恰是對“道”的遙契和靠近。這也非僅個人所體悟所得,實乃為歷代賢者碩儒所證成。我輩讀書,皆當存疑,然“有疑”常因無知無識,一旦知、識精進,自然漸漸“不惑”,并最終產生正大光明之信仰,是為“正信”,所謂“大信不疑”。
孔子自己就是深懷敬畏之心的?!墩撜Z·季氏》云: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p>
這種對“天命”、“大人”、“圣人之言”的敬畏,事實上也是對“道”的敬畏,甚至正是對人類自身價值的敬畏,是一種真正的理性精神。一個不懂敬畏的人,自然無法做到孔子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無法“從容中道”、“允執(zhí)厥中”,更無法成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周易·文言》)的大人君子。
有無敬畏,實亦“君子小人之辨”,所以《中庸》說:“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笨上?,現在不少學者專家雖然長期研究經典、教授經典,最終卻未能體悟大道,其著書立說,發(fā)言遣論,毫無敬畏,甚至靠唐突圣賢以嘩眾取寵。知識和學問如果成為一個人“悟道”的累贅,這樣的知識和學問只能是“為人之學”,而不是“為己之學”。
敬畏心是慢慢養(yǎng)成的,是將自己的生命和情感灌注其間,用自己的靈根慧性去細心體貼圣賢之心才能慢慢證成的。這是“正信”與“迷信”的最大區(qū)別??鬃诱f:“君子博之以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僅能“博文”,不能“約禮”,猶僅能“下學”,而不能“上達”,終不能明達君子之道,極易淪落為“不知天命而不畏,狎大人,侮圣人之言”的“小人儒”。程子說:“如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闭酥^也。
經典教學的態(tài)度,還要落實在教師對自己形象氣質的“塑造”上。說“塑造”,并非刻意偽裝,而是由自我要求到自然出之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或者說,這是一種由內而外展現出來的人格風度和氣象。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孔子的自我期許以及弟子對他的描述上找到答案。先看孔子對“君子風度”的界定: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保ā秾W而》)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保ā都臼稀罚?/p>
孔子認為君子為學當謹重莊嚴,同時又當忠信溫恭?!吧紲兀菜脊?,言思忠”,不僅是君子的風度,也是為師者的風度。再看其弟子對孔子的描述:
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學而》)
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子張》)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述而》)
可見孔子自己的確說到做到,知行合一,故而學生才會對他“仰之彌高,鉆之彌堅”、“欲罷不能”(《子罕》)。換句話說,一個傳授經典的教師,應該是“經師”與“人師”的結合。只能言其理而不能行其道的教師,即使篤信經典,怕也不能給學生以很好的感召。
由于經典教育中斷近百年,故在經典教育過程中,必然會遇到來自各個方面的質疑和反對。在媒體或網絡上,甚至會遭到詆毀和謾罵。這時,一個真正的經典教育者,如何處理與學生或受眾的關系,變得尤為重要。《論語·子張》云:
子夏之門人問交于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弊訌堅唬骸爱惡跷崴劊壕幼鹳t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對比一下子夏和子張的態(tài)度,高下立見。難怪孔子要對子夏說:“女(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保ā队阂病罚┈F在頗有一些自稱儒家的學者,在傳播儒學時犯了“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的毛病,只能“尊賢”而“嘉善”,卻不能“容眾”而“矜不能”,動輒與人爭吵,冷嘲熱諷,甚至惡言相向,這不僅有違君子之道,而且客觀上收不到應有的效果,反而讓人對你敬而遠之。
所以,在敬畏心之外,還要有一顆平常心。古語說:“聞道有先后,術業(yè)有專攻?!睂浀涞睦斫夂蛥⑽蚴且粋€漫長的過程,有誤解、質疑和反對十分正常,萬不可因為自己“聞道”就變得“霸道”,甚至養(yǎng)成一種“知識的傲慢”,黨同伐異,喋喋不休。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薄熬雍投煌?,小人同而不和?!笨鬃拥倪@些教誨,理應引以為戒。
每當看到有人為了“衛(wèi)道”而“霸道”,我便會想起孔子的這句話:“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保ā段⒆印罚┣耙吨杏埂芬嘣疲骸暗啦贿h人,人之謂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比绻驗椤八谷酥健壁ゎB不化,就拒之于千里之外,豈可言“傳道”?又如何“行道”?
經典教育雖然不乏批判精神,但歸根結底,是一種正心誠意、明心見性、立己立人、達己達人的教育。用今天的話說,經典教育應該是充滿“正能量”的教育。所以,經典教育不能僅停留在“責人”,還要培養(yǎng)一種“責己”精神。這也即是所謂“自反”之道: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衛(wèi)靈公》)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保ā独锶省罚?/p>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公冶長》)
子曰:“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衛(wèi)靈公》)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保ā稇梿枴罚?/p>
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禮記·學記》)
唯有“忠恕”,方能“自反”,唯有“自反”,方能發(fā)現自己的不足,唯有自知不足,方能更好地貫徹“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恕之道”。如此,方能成為“溫故知新”、“循循善誘”、“憤啟悱發(fā)”、“誨人不倦”的“人師”。
中國古代的教育傳統(tǒng)豐富多彩,但歸根結底就是“成人之學”、“君子之學”、“圣賢之學”。宋儒周敦頤提出了著名的“三希說”:“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边@一表述真是“明明德”之言,可謂萬世不刊之論,“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盡管朱熹曾感嘆一千五百年來,“其間雖或不無小康,而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間也!”但對于永不可失去理想的教育而言,正須“知其不可而為之”,堅定不移地傳遞“道”的火炬,代代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