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家灣的狗

劉梅花

那個村子，像一塊粗布，扔在一片荒灘上。

黃沙茫茫的天氣里，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大風刮呀刮呀，路上飛揚著沙土。村莊里也不見人，那么寂寥荒蕪，好像一場風過去之后，這個村莊就會消失。

可是，走進了，卻也不孤寂。人靜風喧，狗也喧。大風一起，焦家灣的狗們就齊聲狂吠，攆出來，站在大路上，聲音嘶啞，在風里賣力地吠著。

氣勢兇猛的狗，叫聲不是汪汪汪，是哐哐哐！聲音不是從嗓子里發(fā)出來的，是直接從胸膛里竄出來的，那么狂野霸氣。跟風較勁兒，沒有野性是不行的。

我常常在想，狗們一定是看見了風里裹挾著什么才叫的吧？我們看不見的東西，狗未必看不見。我弟弟卻說，不是，它們生氣，這個黃風一直刮，煩躁的它們命令黃風停下來。黃風有時候聽話，就停下來了。風落去，樹也不再招搖。狗們都回家睡覺去了，叫累了。

焦家灣，這個大野里扔著的村落總是荒涼的，我和弟弟誰也不愿意去?？墒牵辜覟秤形壹业挠H戚，年年要拜年的呀。為此，早在臘月里，我和弟弟就石頭剪子布，決出勝負。誰贏了誰去，爹宣布的。只有一輛自行車，路遠，兩個人去不行。

我笨，尋常日子里總是輸。但是，每到?jīng)Q策關頭，我總是忘了游戲規(guī)則，拼了全力去贏，結果每年都是我贏。弟弟陰險地竊笑，同情一臉愁苦的我。

那些年，狗真是多啊。

先不要說一路經(jīng)過五六個村子，那些村子里一群一群可惡的狗們。單單就是焦家灣的狗，就令人心驚膽戰(zhàn)?？偟膩碚f，焦家灣的狗比別處的更加肥碩健壯一些。不像狗，像狼。盡管，我也沒有見過狼的樣子。但就是像。有的人家還養(yǎng)著兩條，皮毛光滑，齜牙咧嘴。天，他們怎么想的?。?/p>

我總是耍賴不想去，可是弟弟天天督促，盡心盡力。我的賴皮難以拖很久。他在院子里磨嘰什么，卻大聲問：梅娃子，你還不去焦家灣啊？年都過罷了呀。

唉！為什么大人不去要小孩子去呢？我爺爺在山里老家，我爹要去看望爺爺。我不得不噘著嘴，穿了笨棉衣，悶悶不樂地去焦家灣。

路過每一個村莊的時候，我用最輕的聲音通過，自行車沙啦啦無聲無息，盡量繞過土坎坎石頭什么的，不碰得咔嚓嚓響，不想麻煩狗們跑一趟。

有的狗很懶，明明看見我了，卻躺在莊門口，隨便汪汪叫幾聲，閉上眼睛睡覺。風把它身上的毛吹得倒立著，呼呼的，它早就入夢了。

有的狗很忠誠，看見我路過它家門口，就立刻兇狠地追出來。等它追到我的自行車，也就到村口了。我回頭呵斥一聲，它自己一看，也不是自家的地盤了，就訕訕收了爪子回去。別人的地界上，操心什么呢。

也有的狗很無賴，攆著我不肯松口，一直把我攆到村子外。但是，這種狗不用怕，都是虛張聲勢的，不下口咬人。它們有點悶，腿腳發(fā)麻，找點事兒遛遛彎。老鼠太閑了，就啃點木頭磨磨牙。狗太閑了，就找個過路的小孩嚇唬嚇唬。

年年都要走的路，知道哪些狗老了，知道哪些狗正是厲害的時候。也知道誰家有偷狗子，背后咬人。誰家有好狗，只看門，不管路上的閑事。還有那些沒有長大的狗，打磨好了爪牙，撲過來，火候不到，被我飛起一腳踢走。

有一次，一腳踢過去，太用力，鞋子就飛到狗面前去了。誰知那條缺德狗叼起我的鞋子就撤，一邊跑，一邊還回頭看我，目光賊溜溜的。它知道鞋子對人很重要。幸好，它還嫩，道行不深，被我一路狂追奪回來了。

也有運氣特別好的時候，村子里一條狗也沒有出來，家家戶戶都關著門。巷道寂靜無聲，曬著太陽。那樣的時光多么悠長美好啊，慢慢蹬著自行車，一家一家念著門口的對聯(lián)。記憶最深的是韓大夫家的對聯(lián)：

大將軍，騎海馬，身披穿山甲，去常山，來斬草寇。

小紅娘，坐荷車，頭戴金銀花，到熟地，接見檳榔。

橫批被風扯走了。不知道是什么打動了我，也許是中草藥的名字詩意風雅，讓我記了很多年。

常年和狗打交道，慢慢就琢磨出了一些道理。

狗和人一樣。有的狗心懷慈悲，它只是盡職盡責看家護院。你不進到它的院子里，它不咬你。即便是隨便闖進去了，也是大聲狂叫，引來主人，并不咬人。這類狗，活了一輩子，一次都不傷人。

有的狗，平日里很兇猛，但是，貪小便宜。賊要進去，先丟一塊肉，狗吃了肉，就不吭聲了。這樣的狗很多。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嘴短。

有個人不偷人家的東西，專門偷狗，吃狗肉。他很懶，又饞得很。沒有錢買肉，卻有一手偷狗的絕技。他去偷狗，白天是踩好點的。

心懷慈悲的狗，偷不到，因為它并不撲過來。它只是站在屋檐下，扯著聲音狂叫，吵醒主人為止。

太忠誠的狗，也偷不到。它不貪小便宜，別人扔的東西不吃。它只是恪守本分，誘惑沒有用。弄不好，還被追殺幾里地。

但是，大多數(shù)的狗都是貪便宜的。有的是因為吃不飽，看見吃食就立刻忍不住。有的狗也是吃飽的，只不過出于本能，扔到嘴邊的東西怎么可以不吃呢。

笨狗們吃了饅頭，是被酒浸過的，蘸了一點豬血。然后，就醉了，躺著不動彈，等著被人擄走。再厲害的狗，總歸是狗，不懂人的算計。有的人，連老虎都能打死，大熊都能下套擒住，一條狗，實在算不得什么。

但是，算計狗都是大人的事情。對于一個小孩子，一條狗就跟狼差不多，很可怕——當然是外村的狗。至于本村的狗，誰還把它們當狼呢，都當自己的爪牙。我們跑，狗們也跟著跑。我們剎住，狗還被我們唆使著跑。還常常被我們帶到沙漠里，追兔子。盡管它們很笨，兔子毛都追不到一根。

我還算是膽子大的。盡管害怕，盡管常常被狗追殺，但被咬傷是沒有的。唯有一次，因為太晚，大約是半夜，我媽媽胃疼或者是什么疼，打發(fā)我去韓家莊子買藥，結果被一群狗圍攻了。

韓家莊子也很遠，我也只有十一二歲吧，騎著車子，心驚膽戰(zhàn)路過了幾個村，找到韓大夫家，敲開門，買好了藥。但是回來的時候，不幸被一群狗盯上了。它們狂追著我，一直追到村口。若是白天，我騎車狂飆，可以甩掉狗們。可是，夜里黑咕隆咚的，騎不快。

有條狗大約跑得太猛了，沒剎住，“咔嚓”一聲一頭撞在自行車后轱轆上。它痛得吱吱哇哇亂叫。嘁，這么笨還攆人哩，一邊玩去。

終于有一條狗撕咬住褲腳，我心里一慌，自行車撞在什么東西上“咚”一下翻掉了。夜太黑了，我摔在路邊，而它們，直撲在翻了的自行車上。那個鐵家伙，好吃嗎？我的驚呼和哭喊，狗的瘋狂，驚動了路邊場上看麥子的一位老人。他跳起來打跑了狗，救了我一命。

常常想，在你最危難的時候，有人突然就出現(xiàn)了，保你安然無恙。那樣的人，應該是菩薩吧？

那位老人，我不知道他長什么模樣。天那么黑，我哭得那么厲害。他送我走了一段路，叮嚀我騎慢一些，然后就回去了。

一個人的生命里，總有一些仁慈的人來搭救，讓人心里溫暖到老。

不過，那天晚上，我回家之后，因為哭得過于悲傷，惹怒了我媽媽。說真的，她不是一個寬容的人。她突然就發(fā)怒了，扔掉了我買回來的藥片。

十來年之后，我和她說起此事，說起她那晚扇了我一個耳光?？伤f自己只是氣壞了，并沒打我。我媽說，我是個容易記仇的丫頭，這么小的事記了很多年。

其實，比起記仇來，我更容易感恩。因為光陰里的傷害很多，若是一一記下來，日子非常累。所以，我說，時間是拿來忘記的，好多事情是拿來原諒的。而心懷善念，日子才會溫暖很多。這件事一直記著，是因為那晚，驚恐到了極致。那么多的狗啊，在黑夜里瘋狂追殺。

白天走路嘛，自然不必很驚慌。我的車技好啊，飆車全校第一。一般的狗根本攆不上。我弟弟由衷地贊美說：梅娃子，你騎車天馬行空啊，就跟女巫騎著掃帚一樣！

一路小心，有狗狂奔，沒狗逛蕩。到了焦家灣之后，先不急著進村子。遠遠的，站在一個沙梁梁上喊：姑奶奶哎——

不過三五聲，就引出全村的狗。狗沸騰起來，就驚動了人。我家的親戚在村口，聽見我的呼喊，就急急跑出來，迎我進門。

一般的狗，知道來了親戚不能咬，就走了。偏偏有一條狗，很執(zhí)著。一直蹲在莊門口，餓老鷹守著小雞一樣，動輒跳起來，盯著我不放。

想起來，真是奇怪的一條狗啊，它心里想什么呢？

它很肥碩，但走路輕巧。它的身子拉得很長，緊貼著墻根，悄悄進了院子。不是來串門的，也不是來偷吃廚房里的饅頭的。它的眼神里有一種仇恨的東西在閃爍，偷偷掃一眼，很快就收斂回去。奇怪，我也沒有招惹過它呀，我一年來一次，根本就不認識它。為什么它要敵視一個陌生的小孩呢？因為穿得衣裳不夠漂亮？有點破舊？這個難道是理由嗎？

這條抑郁的狗，不是白狗，不是花狗，也不是黃狗。皮毛有點灰暗，很難看的一種顏色。像腫了一樣，全身的毛都浮著。它的眼神，飄忽不定，很陰險，好像藏著很多有毒的箭。冷不防，就射過來一枝。

狗悄悄蜷縮在墻根，我在屋子里，一直從門縫里窺視著。若要出門，先拎起門口的榔頭把。狗看見我操著家伙出來，就“啊嗚”叫一聲，夾著尾巴出莊門去了。我才可以在院子里玩。

有時候，它也不怕，怒目而視對峙著，不愿意出門。我若是打它一榔頭把，其實還沒有打到它，這廝就跳起來，拼了老命高聲吠，好像我打了它很多下一樣。

這樣理直氣壯跑人家里來挑釁的狗，讓我姑奶奶很生氣。她拿了棍子追打出去，一直把它打到它窩里。本以為不來了，可是沒多久，這條狗又悄悄貼著墻根來了，目光里閃著哀怨和兇狠，拉長身子，長爪子，賊眉鼠眼的，尋找這個破衣裳的丫頭。我們小孩們合起來去揍它，它一邊逃一邊回頭亂吠，非常委屈的樣子。

如此三番，一家人都跟狗較勁兒，什么樂趣都沒有了。鞭炮沒有放，小人書沒有看，跳格子沒有跳，連姑奶奶都被狗糾纏得菜也沒有炒好。她嘆息說，咳！跟一條死狗磨嘰什么！

我們只好扣上了莊門?？墒?，這么一來，串門的人也不來了。大白天的，扣著莊門好像也不對勁兒。復而打開，狗又溜進來了，又要對峙。它可真執(zhí)著啊。

我拜年的有趣時光，被一條癩皮狗攪和了。連我最喜歡的餃子，也吃不出滋味。以至于現(xiàn)在的夢里，偶爾還會和那條糾纏不清的狗打架。

后來慢慢知道，日子里，總是潛伏著這樣隱形的狗，在一邊窺視，冷不防咬你一口。盡管你一次也沒有招惹過。若是你較真了，好像不合適，跟狗較勁干什么。若是不理睬，它到底是糾纏著的，讓人疲憊不堪。能抵御狗咬的，不是善良，而是一根榔頭把。

現(xiàn)在我明白了，那條狗的出現(xiàn)，是光陰里的暗喻，是提示一個孩子：因為穿得破舊，就得時時提防被狗咬。

發(fā)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