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集序》,這篇在蘭亭盛宴接近尾聲時一揮而就的文章,讓眾多古今讀者走進去卻無法走得出來??v覽全文,作者的情感發(fā)生了由樂到痛再到悲的變化。
一、二段寫樂,樂在何處呢?“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本蹠娜瞬辉诙?,而在“賢”,而且超越了年齡界限,怎能不樂?“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毙拗?、清流寫出了景色的清新淡雅,崇山、峻嶺、茂林則寫出了景色的繁盛闊大,一個“又”字還能看出作者對自然美景的知足感。景色很美怎能不樂?“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一觴一詠”中兩個“一”字使得賢士們的儒雅和詩意氣息撲面而來?!坝那椤保纳顑?nèi)藏的情感,這是在通常情況下難以表達或者不愿表達的情感,“暢敘”,暢快地抒發(fā),在這一“暢”一“幽”的對比中,可見東晉賢士們在一起飲酒、賦詩,沒有人為的禮儀約束,身心得以完全釋放,獲得無限自由。這怎能不樂?“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當(dāng)他們置身于大自然,俯仰之間可以體認(rèn)宇宙之大和品類之盛,他們的視覺和聽覺都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從而在心理上也獲得了審美的愉悅。那寥廓的宇宙自然不僅可以消解雅士們內(nèi)心無盡的煩憂,讓其心性得以放飛,而且能夠拓寬心靈空間,讓心胸變得無比開闊。此時,這些人已經(jīng)完全陶醉在物我兩忘、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之中了。這一切,豈一個“樂”字了得?
時隔一兩千年,蘭亭盛會上的美景、賢人、雅事依稀在腦海浮現(xiàn),一個并不喧鬧卻文氣十足、清新詩意的場面在讀者心中拂去又來。然而當(dāng)作者回望這一切時,他沒有快樂忘形,甚至可以說沒有了快樂。他沒有說“此樂何極”,而是說“信可樂也”,意思是“確實值得快樂啊”,顯然這不是喜形于色的抒情,這是客觀平靜的陳述,這里多了一份冷靜旁觀。盛會上的快樂之情為什么迅速地消減?作者為什么極寫快樂,陶醉了自己也陶醉了讀者之后,突然筆鋒轉(zhuǎn)向“痛”呢?
隨著宴會的結(jié)束,剛才的人、景、事以及對這一切的美好感受都將過去,作者一下子從剛才對寥廓永恒的宇宙和優(yōu)雅的樂事的享受中回到現(xiàn)實,忘我的境界破碎了,難免有失落之感。樂極生悲,人之常情。作者的思緒被拉回到現(xiàn)實,渺小短暫的個體感受凸顯起來,他又思考了更多,或者說是又勾起了他更多曾有的思考。人生何止是這場盛宴難再令人感慨萬千,人一生當(dāng)中什么人和事、什么喜怒和哀樂、什么名和利等等不都是過眼云煙,“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這怎能不令人痛心?然而,不僅僅這些是過眼云煙,就連我們最寶貴的生命也是極其短暫的,每個生命都必將走向死亡,無一例外,這是人之共性,“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這才是最令人痛心的。
作者的情感在第三段逐層遞進升華。作者樂極生悲容易理解,可為什么要上升到死呢?對死亡的感慨是那個時代的特征,縱觀東漢魏晉文人的詩文,抒發(fā)生命短暫、人生無常的主題占了極大的比重。為什么會這樣?這就不得不提時代背景,東漢魏晉時期,社會異常動亂,政權(quán)更迭頻繁,文人性命難保。因此,他們對人生悲劇的體驗尤為深刻。文人多感于社會離亂、民生凋敝、生命無常,這是時代的產(chǎn)物。作為一個有情感的人——王羲之也不例外,他不可能超然于現(xiàn)實之外,他對生死的喟嘆正體現(xiàn)出特定時代的思維共性。綜上所言,作者的悲痛之情既因景而生、因事而生,也因人類的共性而生、因時代的特性而生。
除此之外,作者的悲痛之情還因人而生,這就不得不提出作者的生死觀,這在文中有明確表達,“死生亦大矣”、“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關(guān)于死生的觀點有許多,為什么作者偏偏要反對“一死生,齊彭殤”,這顯然有所指。這是因為這種觀點普遍存在于東晉名士當(dāng)中。魏晉之際,上層集團殘酷血腥的權(quán)力之爭,消磨了人們的奮進精神,影響了文人立身行事的態(tài)度。高壓之下,文人們朝不慮夕,于是縱酒佯狂、大談玄理、脫離政治、寄情山水、崇尚老莊成了他們躲避禍端、保全性命的無奈而又明智的選擇?!盎蛉≈T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dāng)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比说囊簧摬辉撨@樣度過?該不該這樣無所作為?從作者的生死觀可見他是反對的,只是表達很委婉,這種委婉正是作者的理想與現(xiàn)實沖撞后的無奈體現(xiàn)。
縱觀王羲之的一生,他并沒有象其他許多名士一樣在美酒中沉醉、在清談中銷魂。王羲之與謝安曾共登冶城。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費務(wù),浮文妨要,恐非當(dāng)今所宜?!蓖豸酥?guī)箴謝安當(dāng)以大禹、文王等為榜樣,崇尚務(wù)實之風(fēng)。在東晉朝野上下沉湎于清談之時,王羲之能提出如此見解,證明他是士族中難得的清醒者。他任會稽內(nèi)史時,有感于朝廷賦稅繁重和百姓饑?yán)У默F(xiàn)狀,甘冒生命危險開倉賑濟。又如,東晉世風(fēng)凋敝,某些名士公然宣稱“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得常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世說新語·任誕》),流風(fēng)所及,民間也嗜酒成習(xí)。王羲之頂住各種壓力,雷厲風(fēng)行地推行‘禁酒節(jié)糧’的措施。一個年已半百積極有為之人面對時人無為、世風(fēng)日下怎會無動于衷?若能熟視無睹才是與他性格不符。
生死既然是人類共性,那么對生死的感慨必能引起共鳴,所以作者在第四段再次強調(diào)這種共識,“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故列敘時人,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最后作者交代寫作意圖,讓后人有感于這些詩文。作者用“立言同不朽”(《蘭亭詩》),來消解人生的虛無,并沒有因為時代之痛、古今同悲而一蹶不振。此時作者的心情已經(jīng)平復(fù)許多,雖覺可悲但已不是切膚之痛。
當(dāng)我們把握了王羲之的痛因之后,就不難理解他在宴會上作的《蘭亭詩》五章是以老、莊玄理排遣生命流逝的愁懷,但在《蘭亭集序》中偏偏又斥責(zé)莊子“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這種酒酣之時的心扉坦露和酒醒之后的理性追思,正體現(xiàn)了一個有著積極生命意識的人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作著內(nèi)心的掙扎和斗爭,這正是不甘寂寞和積極人生的體現(xiàn)。不知痛因,怎能知道前面的“樂”是為下文的“痛”作鋪墊和反襯?不知痛因,又怎能知道王羲之的火熱的內(nèi)心世界?不知王羲之內(nèi)心的“痛之切”,又怎能理解“樂之極”背后的深意?
作者單位:安徽省濉溪縣孫疃中學(xué)(235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