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一整天了,雨下個不停,她等待著。有時,雨滴斜打在窗上,噼啪作響,快變成了雹,小小的彈丸撞上窗戶,立刻順著玻璃滾落,消失,身后留下微小的痕跡。有時,雨滴直落而下,碰不到窗上,像一副密密織就的珠簾,掛在屋外。
她撥撥爐里的火,把木塊翻一下,讓木塊燒得更均勻些。有些木塊是從海岸邊上拔出的老籬笆,劈碎后才能放進(jìn)爐子。一些木塊上帶著鐵釘,年代久遠(yuǎn),緊緊扣進(jìn)木頭里。灼熱的爐火中,釘子閃耀著櫻桃紅色,不禁令人遐想起鐵匠鋪里鍛造時的情形。有了四周燃燒的木頭,爐火中的釘子能燒得發(fā)紅,到了早上,鐵釘會蜷成黑黑的一團(tuán),掉入灰灰的鐵盤里。有時,要是爐火不夠旺,因為木頭太潮,或是通風(fēng)不暢,鐵釘會呈現(xiàn)出一種帶銹的棕色,而濕木頭會嘶嘶作響,不肯讓釘子從包裹的木塊中逃離。今天,便是這種狀況。
她走到窗前,再一次向外望去。桌下,三條黑白相間的狗目光追隨著她,身子卻沒動。今天它們已經(jīng)出去好幾次了,身上潮潮的,像晾在一旁的羊毛外套一樣冒著濕氣。剛進(jìn)門的時候,狗在火爐旁使勁搖晃身體,水滴撞上燒紅的鋼鐵,引得火爐里一陣噼啪與嘶嘶聲。
透過窗戶和雨幕,能看到兩英里之外大陸灰色的輪廓。她視力不好,天氣又差,她也不清楚是不是真能看到。無論天氣怎樣,過去的許多年中,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看到過大陸,大陸的樣子總在腦海里,眼前的、記憶中的,已經(jīng)沒有分別了。
大陸不過是另一個大點的島嶼,盡管大多數(shù)人不這么想。許多人說,大陸要比愛德華王子省大,甚至比有的歐洲國家還要大,上面有鋪好的公路,有汽車,現(xiàn)在還建起了購物中心,有了不少居民。
下雨或是有霧的傍晚,比如今天,大陸很難看得見,很難看得清楚。但是,只要太陽出來,便能看得見了。大陸上有白色的房子,紅色或灰色的谷倉,房子四周是綠色的草場或農(nóng)田,更遠(yuǎn)處是起伏不定的深綠色云杉林山脈。到了晚上,因為燈光的緣故,一幢幢分離的房子和房子組成的社區(qū),看起來便大了許多。白天,你要是看一個點,只能看到一幢房子或一個谷倉,但到了晚上,一幢房子里會有幾束燈光從不同房間中投射出來,而谷倉會閃著一盞燈,院子里、車道旁和小路邊上的電線桿上也會閃爍起燈光,一切便大了起來。還有移動的光,那是過路汽車的前大燈。晚上的大陸看起來更耀目些,或許是因為白天什么都看不清楚,反倒令人失望。
很早以前,她出生在海島上,現(xiàn)在活著的人中,沒人記得那是什么時候了。這些事不會活在人們心里,也不會用紙或什么記錄下來。她早產(chǎn)了一個月,是早春破冰之前,還沒辦法從海島去大陸。
她的母親曾經(jīng)想在孩子出生前到大陸上去。天氣和洋流的緣故,有時得等一個月。除了夏天,天氣和洋流都靠不住。她這次也想到大陸去,但是覆蓋海峽的冰要比往年融化得早,冰層承受不住馬拉雪橇的重量,就連一個步行的人也不行。冰上有看得到的小水渠,像是湍急的水流犁過灰白色的土地。走過去,太晚了,乘小船過去,又太早,還沒有足夠的水面可以行船。而且,她是提前一個月出生的。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話了。她后來才知道,冬天來臨的時候,父母還沒意識到母親懷孕了。她的父親已經(jīng)60歲,母親也將近50,已經(jīng)是當(dāng)祖父母的人了。他們已經(jīng)五年沒有孩子,覺得生孩子的年齡也已然過去,常見的跡象早已不在,或是根本沒有在意。她的出生,按照父親的話說,真是“出乎意料”。
她也是人們知道的、頭一個生在海島上的人。
后來,她被帶到大陸,接受洗禮。再后來,牧師把她的受洗記錄送到了省府,一起送去的還有那些大陸出生的孩子的記錄?;蛟S是為了省事,牧師把她的出生地改成和其他孩子,還有她的兄弟姐妹一樣的了,若不是為了省事,牧師便是不記得了。牧師把她的出生日期也搞錯了,或許牧師是忘了問她的父母,或許是問了以后忘記了,等牧師要寄受洗證明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回到了島上,沒辦法聯(lián)系上了。牧師得根據(jù)受洗的日子推算她的出生日期。她的中名也給搞錯了。父母把她叫做“安吉斯”,牧師卻記成了“安格斯”,牧師要么是忘記了,要么就是太忙了。從顫抖潦草的筆跡能看得出,牧師那時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有人說,牧師自己的中名便是“安格斯”。這些事情她一點都不知道,都是多年以后,她要結(jié)婚人取出生證明的時候才知道的。大家很驚訝,一份證明竟然會有這么多的錯誤。那時,老牧師已經(jīng)去世了。
盡管她是唯一一個海島上出生的人,卻有好幾個人死在了海島上。其中便有她的祖父,死于11月,死因是“身體一側(cè)的疼痛”。那時,他正把小船拉上岸,冬天到了,他覺得船用不上了,得要等到明年開春。祖父死的時候才40歲,生日剛過兩個星期,剩下的孤兒寡母不知道該怎么辦,那時沒有無線電通訊,他們也沒那么大的力氣能把他剛拉上岸的小船再拖回水里。他們等了兩天,盼著陰郁的波濤能夠平息下來。他們把他的尸體拖到廚房桌子上,用白色的床單蓋了起來,廚房的火爐不敢燒得太熱,唯恐尸體會腐爛。
第三天,他們找了一艘小艇,想劃到大陸。他們不知道小艇夠不夠結(jié)實,便從海島的沼澤那邊采了很多干香蒲和蘆葦,全放進(jìn)一個金屬的浴盆里,上面澆上油,燈塔上用的油。他們把浴盆放在小艇的前面,劃離海島的時候,便把這些全都點燃,希望既是一個信號,又是一個預(yù)兆。大陸那邊,有人看到了冒起的灰黑色煙霧,看到了下面的火苗,還有搖搖晃晃的小艇——劃船的正是傷心的寡婦與孩子們。大陸上,大多數(shù)的船只已經(jīng)進(jìn)港準(zhǔn)備過冬了,有一只船出了海,到了燃燒的小艇邊,扔上一根繩索,把小艇拖回了船塢,將女人和孩子接下船,聽了他們的講述,安慰了他們。后來,人們到了海島,把男人的尸體帶回了大陸。因此,他雖然死在海島,卻沒有埋在海島。也是那天晚上,有人過海去燈塔點燃了上面的燈,閃爍的燈光便依然可以為夜間的行船指路。面對丈夫的死,女人和孩子們最擔(dān)心的是政府會知道管燈塔的人死了,他們會失去這份工作。他們已經(jīng)買好了過冬需要的東西,時到如今,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他們決定先什么也不說,等到明年春天吧。葬禮之后,一家人回到海島,女人的哥哥也陪著來了。
最初,是因為死亡,或者說是為了減少死亡帶來的損失,一家人來到了島上。燈塔是上一個世紀(jì)修建的,黑夜里或是天氣不好的時候,海島便是一種危險,而燈光既可以警告來往的水手不要撞上來,也代表一種希望:如果已經(jīng)出事了,趕緊上到巖石密布的岸邊上,有人可以搭救你。燈塔建成之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船難,那時,如果有燈的話,船難或許能夠避免,或許也不能。能夠確定的是,海難中幸存的人即便上了海島,也會因為暴曬和饑餓而死,因為沒人知道他們到了那里。春天的時候,漁夫們曾經(jīng)偶然在樹下或是巖石旁發(fā)現(xiàn)過一些骷髏,依然是死時的樣子——有的用胳膊抱著另一個,有的骨頭之間還有衣服的碎片,只不過衣服下已經(jīng)沒有了肉,而骨頭也不在原地了。
一家人剛?cè)ズu的時候,工作是照看燈塔上的燈,給落難的人提供幫助。政府給他們修了房子,比他們在大陸上的親戚住得要好,政府還給他們買了牲口和其他的用品。對有些人來說,他們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政府的工作。至于要與世隔絕的問題,他們告訴自己會適應(yīng)的。他們告訴自己,他們早就習(xí)慣了,他們是從蘇格蘭北部來的,在歐洲的那一邊,多少代人都居住在海邊,習(xí)慣了大海、狂風(fēng)、暴雨與礁石;習(xí)慣了長長的、沒有人說話的夜晚;習(xí)慣了島嶼的疏離;習(xí)慣了看到家里的男人為哈德遜海灣公司干活,為西北公司干活;習(xí)慣了幾年看不到他們;習(xí)慣了看到男人去蒙大拿和懷俄明,去大海一般遼闊的草原牧羊;習(xí)慣了幾個月,甚至幾年跟狗聊天,只跟自己聊天,只跟自己想象中的、跟鬼差不多的人聊天。有時他們不期然出現(xiàn)在營地、商店或鄉(xiāng)間集市,別人都不認(rèn)識,聽到他們自己說話的聲音得到回應(yīng),他們還會吃上一驚。他們的生活便像牧羊人一樣,而人們都相信,也這么對他們說,說牧羊人是不會在意孤獨的。牧羊的男人回來后,人們會自然地期待他這樣的話:“當(dāng)然,我能跟鬼聊天,身邊又沒人說話,你難道不會這么做?。俊?/p>
早先,海島上還沒有無線電通訊,要是有了麻煩、又無法到大陸去的時候,他們會在岸邊生起火,希望大陸上的人能看到這個信號,他們來到海島,部分原因是為了救助他人,當(dāng)然也希望能有人救助自己。大戰(zhàn)開始的時候,據(jù)說好幾個星期他們都不知道,后來他們到了大陸,大陸上的親戚告訴他們,他們才發(fā)現(xiàn)世界是永遠(yuǎn)改變了。
歲月流過,家人的稱謂和身份便與海島纏繞在了一起。海島在航海圖或是地圖上有正式名稱,但人們卻習(xí)慣把這個島叫做“麥克費蘭島”,把他們稱為“那個島上”的人。人們把他們叫做“島上的約翰”、“島上的詹姆斯”、“島上的瑪麗”、“島上的特蕾薩”。他們把名字交給了海島,換回的是一份孤獨的委托。
她出生的時候,這些便已是歷史,她沒得選擇,沒法替自己選擇要不要生在這座島上,雖然出生證明中的她并不是出生在海島上。她也沒法選擇自己訝異的父母,盡管他們已經(jīng)是祖父母了。到了她出生的年代,家庭的歷史與海島已經(jīng)聯(lián)系在一起很久了。后來,有人告訴她那個死于“身體一側(cè)疼痛”的男人的故事,看來也是非常遙遠(yuǎn)了。那故事對她的父親卻并不遙遠(yuǎn),他便是小艇中的一個孩子,冰冷的小手在母親的指揮下用力劃著小艇。在她兒時的記憶中,政府在島上修了一座船塢,比大陸上的好,船塢是為了“服務(wù)”燈塔,但也吸引了大陸上的漁民來使用先進(jìn)的設(shè)施,特別是五月和六月捕捉龍蝦的季節(jié),男人們沿著海岸搭起木屋和窩棚,早上四點出海,下午早早回來,把捕獲的龍蝦賣給駕大些的船從遠(yuǎn)處而來的買主。星期六,他們回到大陸的家里,星期天的下午和晚上又會回來,船底的麻袋裝著一個星期的面包和給養(yǎng)。有時,船底還會有一頭一兩歲的小公牛,腳被捆著,眼里滿是恐懼。夏天時,小牛放到島上,天色變灰、變冷的秋季,小牛差不多要變成野牛了,再被帶回去。再晚幾天,精力旺盛的公羊也會被帶到海島上來,公羊伴著公羊,度過一個修道院般壓抑的季節(jié)。繁衍的秋天到了,快要發(fā)瘋的公羊才又被帶回大陸。
他到島上來的那個夏天,她17歲。他比公羊、小?;蚴琴I蝦的船來得都早。那是四月末,海上依然有白色的浮冰。那個時候,家里的狗依然會跑到碼頭上,沖著過來的船只和下了船的人狂吠,它們還不習(xí)慣那些船只,不習(xí)慣那些男人的聲音與氣味。可是,那艘船來的時候,家里的狗似乎沒有像對待其他船和人一樣亂叫,也許是他說了些什么,讓狗安靜了下來。她透過廚房的窗戶,看到了。她正在廚房幫母親擦碟子,把濕答答的擦碗巾纏在手上,好像繃帶一樣,又飛快地把擦碗巾解開來。他彎下身,把船上的纜繩綁在碼頭上,帽子卻掉在了地上,她看到了他紅色的頭發(fā)。四月的陽光下,他的頭發(fā)閃著光,好像春天突然勃發(fā)的力量。她和家人都是黑色頭發(fā),黑色眼睛。
他是跟著大陸一個常來的人過來的,準(zhǔn)備捕上一個季節(jié)的蝦。他是那人妻子的侄子,家住在山的另一邊,大概25英里以外,這段路在那時不算近。他早來了幾天,提前做點準(zhǔn)備,修補(bǔ)工棚,修補(bǔ)冬天的破損,補(bǔ)好捉龍蝦的網(wǎng),再做幾個新網(wǎng)。他晚上來她家里借燈油,說了這些事。他還講了一些大陸上的新聞,點點滴滴的,盡管她家人不怎么認(rèn)識他說的那些人。他會講蓋爾語和英語,口音和她家人不一樣。他看起來20歲左右,眼睛藍(lán)藍(lán)的。
她和他常常相互看看。他們是屋子里最年輕的。
捕蝦季節(jié)剛剛開始的瘋狂時刻,他們每天都能看得到彼此,卻不太講話。早上三點,那些人會在閃爍的燈火中燒茶,人在半黑的夜里活動,身影詭異地投射在工棚的側(cè)墻上。晚上,他們有時八點就睡覺了,有時也會坐在椅子上,頭斜靠著,咧著嘴巴,前后搖晃著身體。她和母親一起干活,收拾花園、種土豆。晚上,她有時也會走到工棚那里,但并不常去。不僅僅是父母不讓她去,而是一下子接近那么多男人,她覺得不自在。有時,他們會對她點頭微笑,他們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是誰,這些人里面有些是她家的遠(yuǎn)親。有時,他們會站在工棚門口,坐在自己做的椅子或是翻過來的龍蝦箱上,她會聽到他們之間的只言片語,讓她覺得不舒服。這些話似乎是說給他們自己聽的,像要炫耀一下他們有多聰明,多么像男人,他們依然像是學(xué)校里的男孩,而不是人到中年的男人了。有時,他們讓她想到夏末的公羊。一般情況下,公羊會在母羊群里心滿意足地吃草,開心而友善,但有時也會突然爆發(fā),直奔闖進(jìn)領(lǐng)地的羊,猛沖過去,相互打斗,發(fā)泄壓抑的憤怒。公羊弓起背,相互頂著,頭“砰砰”地撞在一起,像春天里轟隆作響的冰山,直到積蓄的精液噴發(fā)出來,才變得膝蓋酸軟,昏昏沉沉。
她和她的母親是島上僅有的女性。
一天晚上,她走到海島后面,是海島面對大海的一邊。這里有一處海灣,叫船難灣,燈塔還沒有建成的時候,這里曾發(fā)現(xiàn)過船上用的木頭,海邊有一塊形狀像桌子的石頭,是她的石桌。她坐了下來,眺望起遠(yuǎn)處無盡的大海。他來的時候,無聲無息,她身邊的狗也沒有反應(yīng),他站到了她身旁。
“哦?!笨吹剿黄诙粒秩绱私咏?,她趕忙站起身。
“你常到這里來嗎?”
“不常來,”她說,“嗯,有時候吧?!?/p>
大海伸展開去,直到遠(yuǎn)方。
“你是在這里出生的?”他問道。
“是的,”她說,“我想是的?!?/p>
“你一直都待在這里嗎?冬天也在?”
“是的,”她說,“絕大多數(shù)時間?!?/p>
提到海島的時候,她和家人一樣,都不怎么想說。她知道外人總覺得他們的生活有點和別人不一樣,總是想問島上如何寂寞。
“有些人,不管到了哪里,總覺得寂寞。”他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
“哦?!彼€沒聽到有人說過這樣的話。
“你想到別的地方生活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她說,“也許吧。”
“我得走了,”他說,“回頭見,我會回來的?!?/p>
他離開了,就像突然到來一樣,像是消失在了石桌后,消失在了水邊。她坐下來安靜了一會兒,便向燈塔走去,向島嶼高處走去。晚些時候,她從廚房窗戶向下望去,看見了他,他正往破蝦籠上釘木板,為第二天早上準(zhǔn)備餌料桶。他的帽子推到了腦后,夕陽的余暉中,頭發(fā)閃著金光。他往上看了一下,她一下抓緊了手里的布。母親來問她,要不要喝點茶。
過了一個星期,她才又路過工棚。他坐在蝦籠上,收著繩子。走近的時候,她聽到他好像說“見面的地方”,她覺得自己臉紅了,加緊了腳步,她希望、或是在她的想象中,他說的正是“見面的地方”。她趕緊去了船難灣,來到石桌旁,等著他。她面朝大海,坐在那兒,期盼他的到來。狗趴在她腳下,他站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和狗都沒有動。
“我跟你說過,我會來的?!彼f。
“哦,”她說,“是的,你說過。”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他們常常去約會的地方,開始的時候兩個人都站著,后來則一起坐在石桌上,眺望起無盡的大海,話也更多了,時而會有笑聲。回想一下,她記不得是什么時候,他問她是否愿意嫁給她,她只記得自己哭著說:“哦,愿意?!彼麄冸p手交握,擱在平滑的石桌上,上面依然是夕陽的余溫?!芭?,愿意,”她說,“哦,愿意?!?/p>
他說,龍蝦季過了后,他會去鋸木廠干活。秋天或是初冬,開始下雪、地面凍冰之后,他會去緬因州的冬季林場干活。明年春天,他會跟同一個人一起回來捕龍蝦,他們夏天結(jié)婚,他說他們會“去別的地方生活”。
“哦,是的,”她說,“哦,是的,我們會的?!?/p>
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雨斜斜地下了一個白天。晚上,她被狗弄醒了,狗拽著床上沉沉的毯子,她坐起身,打著冷戰(zhàn),裹起毯子,眼睛適應(yīng)著黑暗。雨點斜打在窗戶上,噼啪作響,有點像冰雹,即便是黑夜中,她也能看到近乎白色的彈丸,隨后消失在窗沿。狗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發(fā)著光,她摸到它冰冷潮濕的鼻子。她雙手在黑暗中摸索,想要起床,她能聞出狗身上的潮濕。她摸過狗的腦袋,摸到它的脖子,手里都是水。她起了床,摸了一件衣服穿上,跟著狗的腳趾刮拉過地板的聲音走過走廊,路過父母房間。父母的房門緊閉,傳出陣陣鼾聲,有時規(guī)律,有時則不。她走過廚房,走過小小的水池,是從開的門那里飄進(jìn)的雨水。外邊潮濕,風(fēng)并不大。她跟在狗的后面,走上了暗暗的小路。燈塔上的燈光掃過的瞬間,她看到船塢旁小船起伏的黑影,看到工棚旁他挺拔的身影,身上往下滴著水滴。
夏天工棚上吱嘎作響的門,抵不過他輕車熟路的肩膀。風(fēng)從縫隙間不停吹過,屋里依然有霉味。兩人的目光掃過陰暗的室內(nèi),屋里只剩下了一點最基本的家具,床墊收了起來,以防鼠咬和大海的潮濕。他們急切地抱在一起,躺在地上,身上還穿著衣服。她感到他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笨重地貼在身上,讓他衣服里的身體顯得格外的輕。
“哦,”她的手指探進(jìn)他潮濕的脖頸,“我們結(jié)婚以后,就可以想做就做了?!?/p>
爆發(fā)的一刻,他們的呼吸融成了一聲呼喊。
她走過父母房門的時候,回想起了她和他的呼吸聲,那種融為一體的呼吸,父母房間傳來的卻是分別的聲音。她無法想象父母年輕時的情形。
第二天早上,她心里依然滿是驚奇。她看著父親穿著汗衫生火,準(zhǔn)備去擦燈塔上的厚玻璃,又看著母親洗盤子,看著她找毛衣針和總在那里的毛線球。
她走到屋外,走到工棚。工棚門關(guān)得很緊,她費了好大勁才把門打開。里面看起來不一樣了,她想,或許是因為白天的緣故吧。
她看著灰色的地板,想著或許能看到他們身體的輪廓,或是一點潮濕的痕跡,但什么也沒有。她出來,走向碼頭,去看晚上小船??康牡胤?,也什么都沒有。他“借了”一起捕魚的人的小船,得在黎明前趕回去。
風(fēng)起了,氣溫下降。雨夾雪變成了雪,地面開始凍結(jié)。她摸了摸自己,想知道是不是一場夢。
冬天到了,她為婚禮活躍起來。她去找自己的出生證明,但沒說做什么用。她幫母親打毛衣。冬天一天天地深入,她也越來越??雌鹆巳諝v。
春天到了,冰雪消融,她更頻繁地望向窗外。春天像比以往來得晚,盡管父親說沒什么反常的。今天海峽上沒了冰,明天又會凍上。風(fēng)從各個方向吹來。大陸那邊,他們能看到,或者說在他們的想象中,他們能看到人們在準(zhǔn)備船只,為解凍后的出海做著準(zhǔn)備。因為有冰,人們還不敢把小船放到水里,人們看上去那么小,那么遠(yuǎn)。
第一艘小船終于來了,狗跑向碼頭,叫著,她的父親也下去了,喊住狗,歡迎那些人上來,讓他們別怕。她從窗口望去,沒看到船上有他,碼頭上沒有,熟悉的工棚那里也沒有。她也沒看到往年和他一起來的那個人,沒看到他的小船。
父親回來,帶回了好多消息,很多新鮮的給養(yǎng),一捆報紙,還有一袋子信。
等了好久,父親才從聽到的消息里提到那個大陸漁夫的名字,又加上一句:“去年和他來捕蝦的小伙子,冬天死在林子里了,他去了緬因,結(jié)果死在了滑木道上。他現(xiàn)在正忙著找人呢?!?/p>
講到這里的時候,父親戴著眼鏡,正看著一本商品目錄。父親放低目錄,從眼鏡下抬起眼睛,望著她們?!澳銈冇浀盟模彼届o地說,“紅頭發(fā)的小伙子?!?/p>
“哦,可憐的小子,”母親說,“上帝保佑他的靈魂?!?/p>
“哦?!彼f不出話。她的手緊緊握著毛衣針,針的一頭穿過線球,扎破了她的拇指。
“你的手流血了,”母親說,“怎么搞的?你得小心些,要是把血流到毛衣上,一切都得重來。怎么回事?”她又問道,“你得小心些?!?/p>
“沒事,”她說,趕緊站起身向門口走去,“沒事,好的,我會小心的。”
她走出屋外,望著下面的木屋,新來的人正為又一個春天做準(zhǔn)備,風(fēng)中飄蕩著嬉笑聲。有時,她能聽到他們的話,有時則聽不到。她沒法相信,變化這么大,又這么突然。她既無法相信消息的內(nèi)容,又無法相信消息竟然是這樣傳來的。她無法想象,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這么不經(jīng)意間便來到了,而這消息對她身邊的人來說,又是如此無足掛齒。
她低頭看了看流血的手。“他干嗎不寫信?”她問自己,想回去看看信袋子,但又想到他們兩人都不識字,他已經(jīng)死了,看信也沒用,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會不會讀書寫字,她從沒想去問。那時,這些都不重要。血已經(jīng)開始變黑,在手掌和手指間凝結(jié)。剎那之間,剛剛過去的冬天,似乎成了遙遠(yuǎn)的從前。她手壓在肚子上,把臉從大陸和海的方向轉(zhuǎn)開了。
她有了孩子,明顯到瞞不住了,人們很驚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也很驚訝,竟沒人看到過他們在一起。是的,她會常常走到海島邊,他也會常常在海島上走動,好像總是不期而至地走到他們約會的地方。海島很小,尤其到了捕魚的季節(jié),基本沒什么私密的機(jī)會。她想,或許他們做的要比計劃的更成功,似乎除了她,別人都沒有見過他。她很驚訝,想回憶起他們最后一次在暗夜的潮濕中約會的樣子。她只能想起燈塔光束閃過時他的黑色剪影,其余的都已經(jīng)融入了暗夜之中。她記得他黑色的衣服,潮濕沉重,她記得他身體的輕盈,但這一切更像是記憶中的感覺,而沒有畫面。她從沒見過他不穿衣服的樣子,從沒跟他在一張床上睡過覺。她也沒有照片來證明這一切,好像他不僅從她的未來消失了,也從她的過去消失了。好像他只是一個鬼魂。隨著她孕期的深入,這個想法越來越特別地吸引住了她。
“不,”她不斷抵抗著他們問題中的壓力,“我不知道,我說不出,我說不出他長什么樣子?!?/p>
只有兩次,她動搖了。第一次是她要生的前一個星期,她覺得宮縮得很厲害。那是八月末,他們都在大陸。八月末的熱浪在清澈深邃的海水上空閃著光,海峽對岸,海島浮在一圈灰色、藍(lán)色和綠色之中,她曾經(jīng)希望離開的島嶼,現(xiàn)在卻很想回去。他們住在她的姨媽家,等待孩子出生。她和姨媽相處得并不愉快,現(xiàn)在卻得依靠她,她覺得很不舒服。父母回島之前,姨媽陪著他們來到她的房間,姨媽對她的父親說:“好,說吧,告訴她人家都在說些什么?!?/p>
她看到了父親臉上的難堪與痛苦,很是驚訝。父親絞著布帽子,望向窗外,望向海島的方向。
“是我們生活的方式,”他說,“有人說島上再也沒有別的男人了?!?/p>
她想起父母房中不規(guī)則的鼾聲,想起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來他們年輕時的情形。
“哦,”她說,“很抱歉?!?/p>
“這就是你要為自己說的?”姨媽說道。
她猶豫了一下?!笆堑?,”她說,“就這么些,就是這么多了?!?/p>
她生了個女兒,一頭烏黑的頭發(fā)。牧師來看她了,牧師上了歲數(shù),還沒老到她想象中的、能搞錯她出生記錄的那把年紀(jì),那好像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牧師有權(quán)力不給孩子洗禮,除非他知道雙親的身份,像她的這種情況,雙親的身份可以保密。
“好吧,”他說,“你能告訴我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不能,”她說,“我不能。”
他看看她,像是早已聽到過,又像自己得完成工作中不喜歡的那一部分。他看了看她的女兒,又看了看她?!拔覀儾辉缚吹揭驗樗说墓虉?zhí),讓無辜的人到地獄受苦?!?/p>
她害怕了,看著窗外。
“告訴我,”他安靜地說,“是你父親嗎?”
她腦中閃過自己不期而至的出生,又想到父親的驚訝,盡管兩次的狀況如此不同。
“不是,”她堅定地說,“不是他?!?/p>
他看起來一下放心了?!昂?,”他說,“我從沒想過他會做那樣的事,我得去制止那些謠言?!?/p>
似乎一個答案回答了所有問題。牧師走向門口,手快碰到門把手的時候又猶豫了一下。“告訴我,”他說,“就一件事。我認(rèn)識他嗎?他是這附近的嗎?”
“不是,”看到他的手放在門把手上,她又有了信心,“他不是這附近的?!?/p>
那年秋天,她住在大陸,很晚才回到海島上。好像她的女兒總是生病,每次要出發(fā),女兒就生病,行程就得推后。島上,她的父母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或許也是她從新的角度在看他們。當(dāng)然,她眼中的他們一直都很老,她覺得他們更像她的祖父母?,F(xiàn)在,他們好像有點害怕海島、害怕冬天了。他們打從結(jié)婚頭一年起,從沒有這樣單獨待在海島上,身邊沒有孩子的。她父親爬燈塔的時候,從梯子上摔下來了,摔下和胳膊的骨折好像都在預(yù)料之中。
自從她的祖父死于“身體一側(cè)的疼痛”之后,政府就幾乎不怎么管他們了。寡婦不愿意報告死訊,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丈夫,又怕失去家里唯一的收入來源,這讓政府的人也覺得尷尬。政府的人可能是這么想的,只要有個麥克費蘭家的人守在島上,不管是誰,就不需要多問什么了。于是,支票總是會到,塔里的燈也總亮著。
這次父親從梯子上摔下來,后果比較嚴(yán)重,他不能爬上燈塔,不能幫助船只駛過海峽,也沒法照顧家里的房子、棚子和動物??磥?,他們只有留在大陸過冬了。
她的哥哥從哈利法克斯回來了。哥哥不怎么情愿,但還是照看燈塔一直到了深秋。哥哥還沒結(jié)婚,在建筑工地干活,時不時喝很多酒,總是陷入抑郁,待在島上讓他覺得不自在,盡管他熟知這個島,畢竟他也曾經(jīng)是“船上的一把好手”。冬天到了,父親站在船上,馬上要走了,哥哥對父親說:“我不想待在這里,我根本不想待在這里?!?/p>
“哦,”父親說,“你會習(xí)慣的?!边@些話,他們經(jīng)常說。
哥哥還是沒能習(xí)慣。二月的暴風(fēng)雪中,有一天,島上的一條狗穿過冰面來到大陸,到了一個熟悉的家門口。三天過去了,天氣寒冷,風(fēng)雪交加,看不清路,沒法出門,甚至沒法站在風(fēng)里,或者按照他們的說法,雪大得“伸手不見五指”。等風(fēng)雪小了一點,四個男人上了路,穿行在白茫茫的雪地中。露在外邊的臉凍得冰冷,呼出的氣凍在眉毛上,能看到自己的眼睫毛上掛著的冰凌??斓胶u的時候,能看到島上的碼頭已經(jīng)被埋在了巨大的冰層下,有的冰塊被推到岸上很遠(yuǎn)的地方,快要頂?shù)较娜盏墓づ镩T口。屋子的煙囪沒有煙,狗都跑了出來,圍著他們叫,早先穿過海峽的那只狗也已經(jīng)回來了,這讓其他的狗安靜了下來。房門洞開,爐子是涼的,茶壺里的水凍成了冰,把茶壺?fù)纬闪藘砂?。屋里沒人,呼喊無人應(yīng)答。屋外,谷倉的門大開著,在風(fēng)中搖擺。養(yǎng)的動物還拴著,都死了,硬邦邦地凍在畜欄里。有些尸體已經(jīng)被狗吃了。
哥哥的外套、帽子和手套不見了,其他東西卻都在。門廊上掛著一支上了膛的步槍,一支短槍。四個男人在爐子里生起火,從冬天的儲備里取出東西吃。后來,他們又出去了,有的橫穿海島,有的沿岸搜索,但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足跡。四個男人看著狗,想得到一點跡象或是信號,他們還和狗講話,問它們問題,但依然沒有任何結(jié)果。她的哥哥消失了,如同大雪覆蓋下的足跡。
四個人在海島住了一夜,第二天返回了大陸。他們把島上找到的和沒找到的都說了。太陽出來了,盡管仍然是二月虛弱的陽光,但比一個星期前強(qiáng)多了。陽光融化了窗前的冰凌,有人說白天開始變長,冬天已經(jīng)過半了。
這種情形下,他們決定回去,但要把孩子留在大陸。
“看來是得回去了。”父親看著窗上融化的冰凌。父親的胳膊已經(jīng)長好,盡管他知道再也不可能跟從前一樣了。
她常常會想,為什么還要回去,盡管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意識。她的父母愿意離開是因為可以把海島交給自己的兒子,他們不愿把海島交給別人。他們發(fā)現(xiàn),大陸的生活沒有從島上看起來那樣吸引人。他們?yōu)槭й櫟膬鹤忧妇危矠榫箨竦呐畠簝?nèi)疚,盡管內(nèi)疚感到了島上也不會消失,但至少不會有人來指責(zé)他們了。至于她自己,雖然她是他們晚年才有的孩子,但她也覺得自己一下子變老了,更愿意認(rèn)同過去,而自己的未來似乎也是指向那個方向。
她的心中糾纏著痛苦與解脫,終于可以離開挑剔的姨媽一家了,卻又擔(dān)心把病弱的女兒托付給他們照看。她知道,他們是對的,冬天的島嶼不適合一個病弱的孩子。她也知道,要是不回去,父母親恐怕是沒法生活了。
“誰去爬燈塔呢?”父親的簡單問題,她的年輕是他們眼中的現(xiàn)成答案。父母依然把她當(dāng)成他們的孩子,而不是一個嬰兒的母親。
紅發(fā)的年輕人向她求婚、要和她一起去“別的地方生活”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好久了。她不斷否認(rèn)他,她已經(jīng)把他推到了記憶的深處,他更像一個鬼魂了。有時,她會想起他在黑暗中的身體,他在海邊的身影。他的年齡讓她迷惑——記憶中的他戛然而止,變成了靜止的時間,而不是眼前父親的漸漸老去。
二月的冬天,依然寒冷,帶著釋然的心情,他們回到了小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因。她最年輕,幾乎所有的活都是她干。她穿著父親沉重、沒了形的衣服,履行起從小就司空見慣的種種儀式和慣例。父母更多的是坐在爐邊,用蓋爾語聊天,有時玩一會兒牌,有時盯著爐火,有時看著凍結(jié)的窗戶。
三月到了,暴風(fēng)雪咆哮著又來了。二月的太陽欺騙了他們。父親的意志依然堅強(qiáng),上了年紀(jì)的身體卻不聽使喚,開始背叛了。父親已經(jīng)年屆八旬,身體功能每況愈下——身體似乎倦怠了,踏上了遺忘的旅程。
有一天,風(fēng)雪停息了,親戚駕著馬拉雪橇從大陸過來,他們對父親的情形感到驚訝,才離開幾個星期,他的變化竟然如此之大。當(dāng)然,父親身邊的人也能看到,只不過沒覺得那么突然。天氣不借,冰也很結(jié)實,親戚堅持帶父親一起回大陸,父親不情愿,除非是和母親一起走。
過慣了多年與世隔絕的生活,父親對這次行程非常敏感。
父親坐進(jìn)雪橇,綁好了。離別的一刻,父親對女兒說:“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周而復(fù)始了很久,突然有一年,一切都變了?!?/p>
一陣狂風(fēng)刮起的雪沫子打到他們臉上。這一刻,她突然明白,她不會再看到他了。她想跟父親說聲謝謝,或是告訴他,他們之間的時間不多了。孤獨占據(jù)了她的內(nèi)心,她彎下身,望著父親綁在雪橇里的身體和臉龐。父親除了眼睛,其他地方都包了起來。父親眼里的水變成了冰。
“是那個紅頭發(fā)的年輕人,”她說。
“哦,是的,”父親說,但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清楚。雪橇開動了,雪橇腿在冬日的雪上吱嘎作響。
她對父親的去世有心理準(zhǔn)備,卻萬萬沒有料到,十天后,母親也離世了,死因很難解釋。母親的身體沒有太多異樣,或許是像某些動物,在伴侶離世之后難以進(jìn)食,不愿意、也不能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憔悴而死了。像是野鳥被關(guān)進(jìn)籠子里后養(yǎng)不活,或是籠子里養(yǎng)了很久的鳥,又會在自由不期而至的一刻死去,或許是因為驚詫,或許是因為沒有了熟悉的限制。
因為春天破冰的緣故,兩個葬禮她都沒法參加。那兩天,她看著翻騰的灰色波浪,看著夾雜在海浪間奇形怪狀的冰塊。從海島邊上,她望到了長長的葬禮隊伍,看到馬拉的棺材車,沿著泥濘的道路走到教堂邊緣的墓園。她把臉轉(zhuǎn)向風(fēng)中,向燈塔走上去。
接下來的春天和夏天,她一直照看著燈塔。她很少與大陸來的漁夫交談,也從不到工棚那里去。她開始在政府物品的收條上簽上“A.麥克費蘭”,她名字的字母縮寫與父親的一樣。過了一陣子,她收到了抬頭是“A.麥克費蘭”的支票,到哪里都可以換錢,沒有問題。沒人來問是誰在看著燈塔,A.麥克費蘭的性別也無關(guān)緊要。她苦笑地告訴自己,畢竟她的出生證明上寫的名字就是“安格斯”。
秋天到了,她決定留在島上過冬。親戚中有的人贊同,他們希望有個“麥克費蘭”家的人待在島上,他們覺得她年輕,又“習(xí)慣待在島上”,他們對“保持傳統(tǒng)”感興趣——只要自己不成為傳統(tǒng)的一部分就好。有的親戚反對,對他們來說,她是私底下人們口中最叛逆的一個。姨媽和姨夫與她的女兒已經(jīng)有感情了,按他們的話來說,已經(jīng)“習(xí)慣她”了,把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了。她去看他們的時候,會經(jīng)歷一種可怕的敵意,好像他們害怕,萬一他們在別的房間干活,她便會一把抱起孩子逃掉。
無論同意與否,絕大多數(shù)親戚都愿意幫助她,給她些供給,幫她做些秋天里的重活,甚至?xí)r不時會來看看她。帶著倔犟與固執(zhí),她逐漸習(xí)慣了這種生活,卻又似乎等待著什么,能給她的生活帶來些變化。
兩年后,一個炎熱的夏日下午,她在燈塔上看見了一艘駛近的小船。一整天了,她心神不定,在海島上整整走了兩圈。她去了海島緣,像是要挑戰(zhàn)海島的邊界,如同一只坐立不寧的動物,探索著籠子的界限。她走進(jìn)冰涼的海水,感覺著海水從套著工作服的腿間不斷上升,這是父親的工作服,現(xiàn)在是她的制服了。她一直向前走,海水越來越深,快踩不到巖石了。在夏日的陽光照耀下,她看著綠色的海水中折射變形的衣袖和褲腿,衣袖和褲腿扭曲著,像要離開身體漂到水面上。閉上眼睛,能感到衣袖和褲腿緊緊貼在身上,睜開眼睛,卻與感覺到的全然不同。幾條狗躺在岸邊,在水線以上盯著她。夏日的陽光下,狗吐出紅色的舌頭,喘著氣,水珠從舌頭上滴下來。
她回到岸上,渾身滴著水走過工棚。季節(jié)過去了,捕蝦人已經(jīng)離開,身后沒剩下什么。她走過棄置的木棚,看看丟棄的東西,有穿破的羊毛襪子,劈開打結(jié)的繩子,生銹卷刃的刀,字跡褪了色的煙盒,還有破了洞的雨鞋。有時,她用腳趾撥弄一下,像是途經(jīng)一個失落的文明,看到了男人用過后丟棄的各種物件。她回到家里,換上干衣服,把濕衣服晾在外面。爬燈塔的時候,她回頭望了一眼,看行到掛在屋外的工作服,心里有點驚訝。工作服懸在那兒,褲腿糾纏在一起,腰部以下因為潮濕變了色。水滴從衣服上滴下,落到地上的青草中,草叢在陰影中搖曳。
接近的小船上有四個男人。她看出這是一艘捕鯖魚的船,海島不是他們的終點。平靜的藍(lán)綠色海面上,小船來回劃著“之”字,時而停下,船員向身后投下上了餌的漁線,有節(jié)奏地來回抽拉,希望能夠引魚上鉤。有時,船員會把手伸進(jìn)裝干奶酪的桶里,一把一把地把白色的奶酪撒到海面上,等著藏在水中的魚來吃。她轉(zhuǎn)過頭,看了看身后的海島。她的位置很高,她隱約看到在船難灣那里,在靠近見面的地方和石桌那兒有一群群的鯖魚游上了水面。游動的魚群像是漂浮的島嶼,打破了海面的清澈與平靜,水面像開了鍋一樣。
她急忙從燈塔上下來,向小船上的人揮手叫喊。船員離岸邊很遠(yuǎn),或許看到了她,卻不知道在喊什么。船員駕著船向海島駛來,駛近了。她意識到自己揮舞胳膊,既像是指的海島后部,又像是招呼他們過來。看來船員是這么理解的。
小船近到能聽得到喊聲了,她喊道:“鯖魚,島后面,繞過去?!?/p>
他們停下船,斜過身,想聽清她的話。一個年輕點的,或許也是耳力最好的,聽清了她的話,轉(zhuǎn)身告訴給了其他幾個人。
“島后面?”最老的一個雙手搭成喇叭狀叫道。
“是,”她喊回去,“船難灣那邊?!?/p>
她差點兒喊出了“見面的地方”,但立刻意識到這詞對他們沒有意義。
“謝謝!”最老的一個喊道,還摘下帽子向她揮舞,她看得到他的白發(fā)?!爸x謝!我們這就繞過去!”
他們掉過船頭,繞著海島駛?cè)ァ?/p>
她跑回屋,脫下工作服,從衣櫥深處找到了一條夏裙,換上了。她走過海島,幾條狗跟著她。她下到見面的地方,坐在石桌上等著。巖石在夏日的陽光下烤得很熱,也烤著她的大腿。她能看到一群群狂亂的鯖魚,像浮動的島嶼一樣游弋在海灣出口的地方。鯖魚到了產(chǎn)卵的季節(jié)。她希望小船趕到的一刻,鯖魚還在那里。
“他們怎么這么久,”她自言自語。一會兒,她看到了繞過海島末端的小船。
她站起身,指著沸騰的鯖魚群,船員也看到了,揮手回來,準(zhǔn)備起所有能用的漁線。小船輕輕滑向魚群,抵達(dá)的時候已經(jīng)停了下來。魚群包圍了小船,密集的魚群讓海水變成了黑色。鯖魚張著嘴巴,爭奪投下的魚餌,小船上的人收起魚線,有時一個鉤子上能釣上兩三條魚。鯖魚跳躍翻騰,像是要直接跳到小船上。魚群太密集了,有時,鯖魚會直接被魚鉤鉤住,魚鉤鉤進(jìn)魚肚子,或者鉤在魚眼、魚嘴、魚尾、魚鰭上。魚血在水面蕩開,魚群更加興奮,撲向受傷的同伴,從移動的白骨上撕下新鮮的肉。小船上的人與魚群一樣興奮,魚鉤掛破了拇指,魚線“嘶嘶”地劃過布滿老繭的手。鯖魚堆積起來,鋪滿船底,翻騰跳動,像一座藍(lán)綠色的小丘,快到船員的膝蓋了。突然,魚群一下消失了,魚鉤上再也沒有魚,只剩下晶瑩的水滴和劃破的海帶。魚群不知所蹤,無論水面還是水底,好像從沒出現(xiàn)過,只有沉沉的收獲壓得小船步履緩慢。船上的人擦起額頭的汗水,腫脹的雙手在臉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跡,既有魚血,也有人血。
男人們望向岸邊,看到她從石桌處站起身,向他們走來,直走到水邊。他們駕著小船,駛過平滑的海水,讓船頭穩(wěn)穩(wěn)地抵上滿是砂石的岸邊。他們向她扔來纜繩,她很情愿地接了過來。
整個下午,他們都停在石桌這里。開始的時候,他們依然為了過去的一刻而異??簥^,剛才種種發(fā)生的和沒發(fā)生的事都讓他們感到激動。若是沒有炎熱的天氣,沒有孤獨的行程,沒有等待的折磨,沒有其他各種各樣的變化,他們也就沒有了收獲豐碩的一天。他們的衣服上濺滿了深色的血塊、雌魚的金色魚子和雄魚的牛奶般的精液。她從沒看到過完全亢奮起來的男人。她過去只跟一個男人做過一次,而那個潮濕夜晚留給她更多的是感覺,看到的卻不多。
她一生都會記得,那個滿頭銀發(fā)的、年紀(jì)最長的男人。她記得他脫下帽子,脫下沉重的海軍藍(lán)長袖衫。她記得他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她身邊的礁石上。她記得他的皮膚和胳膊的雪白,襯著他紫里透紅的面色和脖子,還有流血發(fā)腫的手。即便脫了衣服,他的上身還像穿著一件由兩種衣料做成的衣物。他的皮膚是白,頭發(fā)也是白,但又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白。他疊好長袖衫,把帽子放在上邊,一如養(yǎng)成多年的習(xí)慣,接著,他便會在女人身旁躺下。她都有點盼著他去先刷刷牙了。
亢奮消退之后,他們安靜了下來,伸展身體,躺在陽光下。有時,年輕一點的會站起身,撿起扁平的石頭打起水漂。狗躺在離岸遠(yuǎn)一點的地方,喘著氣,把一切看在眼里。后來,她也會想起,自己看到過它們狂暴的交配。她還曾經(jīng)看到,多余的小狗裝進(jìn)麻袋,加上石頭,從小船扔進(jìn)海里。
太陽斜了下去,開始退潮了,小船裝載太多,有可能陷住。幾個人跳起來,穿上衣服,有的走到遠(yuǎn)處小便,回來之后,四人一起用肩膀頂著船頭,把小船向水中推去。
“一、二、三,使勁!”他們喊著節(jié)奏,氣力落在最后一聲上面。幾個人的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橡膠鞋里的腳趾扣進(jìn)了松軟的海灘沙地。小船先是不太情愿地晃了晃,隨后越來越快,滑入了水中。有人翻身跳上船頭,有的從齊腰深的水里爬上去。他們抓住船槳劃起來,到稍遠(yuǎn)處,小船掉了頭,向家的方向駛?cè)ァ?/p>
她站在海灘上,目送他們離開。小船慢慢駛遠(yuǎn)了。她看到內(nèi)衣因為石桌的緣故,已經(jīng)皺得厲害。小船駛得越來越遠(yuǎn),船上的人回過頭,向她揮著手。她也下意識地抬起手,揮了起來。白發(fā)男人又摘下了帽子。她憑著直覺知道,他們永遠(yuǎn)不會告訴別人,彼此之間也再不會談起今天發(fā)生的事。她也知道,他們永遠(yuǎn)不會再來了。小船繞過海島的末端,她卷起內(nèi)衣,扔進(jìn)了海里。向燈塔走去的路上,她摸著自己的身體,黏糊糊的,有血、魚子和男人的種子?!斑@次會有的,”她想,“有這么多,時間又這么長?!彼容^起這個下午與那個晚上了。
到了燈塔,她聽到了搜食的海鷗的鳴叫。順著聲音看去,那艘小船正劃開平靜的水面,向大陸駛近。男人們彎下身,抓著魚叉,把死鯖魚丟進(jìn)海里。海鷗尖叫著,盤旋著,像一塊嘈雜的云。
兩年后的一天,她在大陸的商店里買給養(yǎng),要帶回海島。通常,她總是約好一個親戚,請他幫忙把東西從商店送到海邊,再用船運回海島。這一次,她沒能聯(lián)系上那個年輕人。貨品之中有一袋面粉。她一邊付錢,一邊焦急地望向門外。從眼角中,她看到了那個身穿海軍藍(lán)長袖衫的白發(fā)男人。
“這個太重了,”他說,“我來幫你。”他彎下身,抱起一百磅的面袋子,輕松地扛上了肩膀。面袋子落在肩膀上的時候,一些粉末沾在了藍(lán)色的長袖上,帽子、身上和頭發(fā)上也落上了細(xì)白面粉。她想起那個陽光照耀下的亢奮的午后,想起他藍(lán)色衣服下面的白色身體,剛要走出商店門口,她的年輕親戚到了。
“喂,我來拿吧。”他從那人手里接過面袋子。
“謝謝?!彼龑δ侨苏f道。
“樂意效勞?!彼麑λ破鹈遍?,面粉從帽子上落下,落在他們之間的地板上。
“他是一個好人,”他們走出商店,年輕親戚對她說,“當(dāng)然,你不像我們一樣了解他?!?/p>
“是的,”她說,“當(dāng)然不像。”她望向海峽那一邊靜謐的海島。她期待中的孩子一直沒有來。
又一個單調(diào)的十年過去。
她意識到自己越來越不在乎外表,而這又成為她古怪的新證據(jù)。她不常去大陸,更喜歡靠聽收音機(jī)了解世界。她與自己十來歲的女兒也變得生疏,她的出現(xiàn)只會讓女兒尷尬。姨媽家人開始懷疑,要不要收養(yǎng)這個女孩。有一天,她去看女兒,他們提出她應(yīng)該回到島上,和自己“真正的母親”一起生活。女孩笑了笑,走進(jìn)了另外一個房間。
接下來的時間,生活變化得更大了,但又波瀾不驚的,她沒辦法記住事件發(fā)生的具體年份。大陸發(fā)生了許多變化,政府修了一個很好的新碼頭,春天來的漁夫再也不到工棚來住了,工棚逐漸破敗下來,遇見刮風(fēng)的天氣,門會被風(fēng)來回摔打,木條會從屋頂上飛起來。有時,她會看看工棚墻上漁夫刻下的名字縮寫,她也知道,他的名字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在里面。
社區(qū)農(nóng)場建立了起來,有了穩(wěn)定的顧客,小公牛和發(fā)情的公羊再也不到夏日的海島上來了。在她晚間的視野中,常常會看到汽車前大燈的光柱,像是反射著燈塔上孤獨的燈光。一天晚上,她的女兒與姨媽家人吵了架,便坐進(jìn)這樣一輛汽車離開了家,消失在多倫多的神秘之中。幾個星期后,她到大陸買給養(yǎng),才知道了這件事。
島上的碼頭開始破敗,來的人也越來越少。她想請親戚幫忙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是在和新一代人打交道了。他們時常一臉慍怒,并不情愿幫忙維持海島的傳統(tǒng),來幫忙只是怕父母嘮叨。
燈塔依然閃耀,各種寫著“A.麥克費蘭”的信件依然來回穿梭,來信的方式已然改變了。家里的第一代到島上的時候,信件要靠出海的帆船,船長得看天行事。到了她的年代,她看到了更大的船只和越發(fā)復(fù)雜的技術(shù)。她在島上的日子里,從沒出過一次船難,沒人掉到海里,沒有困于冰雪中的海上旅人半夜敲響她的房門?!熬o急情況柜”中放置的物品年復(fù)一年地接受審核,卻一次也沒用過。
一年夏天,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能生孩子的日子結(jié)束了,生活的這一部分已經(jīng)屬于過去了。
大陸上的小船開始向游人提供“環(huán)島游”服務(wù)。通常情況,由于時間有限,他們不會上岸,最多只是靠一下岸。小船接近的時,狗會叫起來,她有時會到門口,有時會到海邊。開始,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那些手拿望遠(yuǎn)鏡或是照相機(jī)的游人眼中的樣子。她也不知道,那些漁船主人是怎么向游人描述她的——穿著男人的衣服,站在海邊,身邊是一群吠叫的狗,后來她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傳說。她不知道的卻是,她被人叫做“海島上的瘋女人”。
幾年之后,一個炎炎的夏日,她聽到了狗吠聲,便從窗戶望去,有一艘大點的小船正駛進(jìn)碼頭。船上的人穿著褪了色的制服,主桅桿上飄揚著加拿大國旗。幾個男人把船綁在荒廢的碼頭,向她的房子走上來。她叫住了狗。在廚房里,他們平靜地告訴她,政府決定要關(guān)閉燈塔,燈光將依然閃爍,但會由“現(xiàn)代科技”來維持,會是自動門操作,每年有船來定期檢查,萬一有緊急情況,可以出動直升飛機(jī),當(dāng)然,目前的狀況還會保持最多一年半。后來,他們說她得“去別的地方生活”。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的一刻,他們向她表達(dá)了謝意,感謝她多年來的良好工作。
他們走后,她從島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橫著一遍,豎著一遍。她重復(fù)著島上的地名,很多都是蓋爾語的名字,這兒叫“羊群場”,那兒叫“石桌”,她心里想,有誰會知道呢?地方依然會在,但名字會消失的。她心中一顫,又有誰會知道“見面的地方”和曾發(fā)生過的事?她看著島上的風(fēng)景,重復(fù)著地方的名字,好像這是一群將要被遺棄的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孩子。她想要輕輕呼喚孩子的名字,好讓他們不要忘記。
她有點吃驚,盡管家里幾代人都被叫做“島上的人”,從法律上看,他們卻從沒有真正擁有過這座島嶼。嚴(yán)格意義上說,島上沒有任何東西是屬于他們的。
那個秋天,那個冬天,她慣常的工作看起來都失去了意義,未來已定,沒必要貯存許多給養(yǎng)。她每做一次冬天的工作,都知道這是她的最后一次了。春天帶給她的是一種夾雜著痛苦的渴望。她曾經(jīng)想要離開,曾經(jīng)想要回來,曾經(jīng)想要待在這里,現(xiàn)在,她卻感到了把熟悉的一切拋在身后的痛苦,就像有的人擺脫了糟糕的地方、惡劣的處境、失敗的婚姻,臨走前會轉(zhuǎn)身看一看,靜靜告訴自己:“哦,我曾經(jīng)把生命交給了這里,我曾經(jīng)身在其中,這里曾經(jīng)就是我的一切。今后,無論去哪兒,我都不會是過去的我了?!?/p>
四月份,冰層破開,她最后一次擦干盤子,望向窗外。她的視力越來越差,看不清來的船。小船駛到荒廢的碼頭,她才看清楚。狗也不像往常一樣地叫了。她看到一個男人,彎下身系纜繩,帽子掉到地上,露出了紅色的頭發(fā),四月的陽光下,他的頭發(fā)閃著光,好像春天突然勃發(fā)的力量。她把濕答答的擦碗巾纏在手上,好像繃帶一樣,又飛快地把擦碗巾解開來。
他向房子走來,狗歡快地跟在身旁。她遲疑地站在門口。他走近了,她聽到他在和狗說話,口音有點陌生。他20歲上下,眼睛藍(lán)藍(lán)的,耳朵上戴了一只耳環(huán)。
“你好!”他伸出手,“不知你能不能認(rèn)出我?”
經(jīng)過了這么長的時間,又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事,她不知該說什么。她緊緊捏住手里的布,轉(zhuǎn)開身,讓他進(jìn)了屋,看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你一直都待在這里嗎?”他環(huán)顧廚房,“冬天也在?”
“是的,”她說,“絕大多數(shù)時間。”
“你是在這里出生的?”
“是的,”她說,“我想是的。”
“肯定很寂寞,”他說,“但我猜有些人,不管到了哪里,總覺得寂寞?!?/p>
她看著他,像看著一個鬼魂。
“你愿意住到別的地方去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她說,“也許吧?!?/p>
他抬手摸了下耳環(huán),像是看看還在不在耳朵上。他看著廚房里的東西,目光停留在每一件熟悉的物件上。她意識到,那個四月以后,廚房就沒怎么變過樣子。她不知該說些什么。
“你想喝點茶嗎?”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后,她問道。
“不用,謝謝。”他說,“我現(xiàn)在沒那么多時間,也許以后我們會一起喝茶。”
她點點頭,雖然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狗躺在桌子下面,時不時尾巴拍打在地板上。透過窗戶,她可以看到白色的海鷗在海上飛翔,海面上還有點點浮冰。
他仔細(xì)看著她,像是在回憶,然后微微笑了笑。兩個人都不知該說些什么。
“好,”他突然站起身,“我得走了,我回頭再來看你,我會回來的?!?/p>
“等等,”她也趕緊站起身,“請不要走。”她差點加上一個“再”字。
“我會回來的,”他說,“到了秋天,我會帶你走,我們?nèi)e的地方生活?!?/p>
“好,”她說道,又加上了剛想到的一句:“你去了哪里?”
“多倫多,”他說,“我生在那里。大陸上的人說你是我的外祖母?!?/p>
她看看他,好像在看基因造就的奇跡,他的確是的?!芭?。”她說。
“我得走了,”他又說了一遍,“我會回來看你的。我會回來的?!?/p>
“哦,是的,”她說,“是的,我們會再見?!?/p>
他走了。她呆坐著,不敢動一下。她有點想要沖出去,叫他回來,但又擔(dān)心自己看到的不是真的。后來,她走到窗前。海峽中間有一艘小船,上面有一個人,看不清楚。這件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多年的秘密之后,再提起紅頭發(fā)的男人像是一種危險。也許,又一次,沒人曾經(jīng)見過他。她不想給“海島上的瘋女人”再加上新口實。她仔細(xì)看過親戚們的臉,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她想,或許他問過親戚們,而親戚們讓他不要來,或許親戚們覺得不該去打擾已經(jīng)被打擾太多的人。
現(xiàn)在,十月的雨天,她又往爐子里放了一根木柴。她再也不用操心木柴存得不夠了,不用在這里過冬了。雨落下來,憑著聲音,她知道雨中夾著冰雹。她別過臉去不望著門,就像多年以前,在石桌那里,他們的第一次,她故意不去看他要來的方向,這樣,如果他沒有來,她就不會看到他沒有來。她等候著,聽著雨水有規(guī)律的聲音,想著自己是不是快睡著了。突然,門開了,冰雹一樣的雨斜打在地板上,身上潮濕的狗從桌子下鉆出來,她是聽到了聲音,而不是看到了狗?;蛟S她該擦擦地,但她又想起來他們準(zhǔn)備把這房子拆了,保持清潔便是沒有用的美德了。雨水流過地板,被風(fēng)吹得漾起水波。狗走了進(jìn)來,腳趾刮拉過地板,腳板帶起小水花。狗走過來,把腦袋搭在她的腿上。她站起身,不敢相信。外邊又濕又冷,她跟著狗走下黑黑的道路。燈塔上的燈光掃過的瞬間,她看到船塢旁小船起伏的黑影,看到工棚旁他挺拔的身影,身上往下滴著水滴。
他向她走來,她也向他走去。
“哦,”她說著,把指甲嵌進(jìn)他濕漉漉的脖頸間。
“我跟你說過,我會回來的,”他說。
“哦,”她說,“哦,是的,你說過。”
她的手指劃過他的臉龐,在黑暗中,燈光劃過的一刻,她看到了他藍(lán)藍(lán)的眼睛,紅色的頭發(fā)被雨水打濕了。他沒有戴耳環(huán)。
“你多大了?”她問道,有點尷尬,這個小女孩般的問題伴隨了她許多年。
“二十一”他說,“我想我跟你說過。”
他拉起她的手,往后走去,臉卻依然對著她,他們走向黑暗中起伏的小船,走向翻滾的大海。
“來吧,”他說,“跟我走吧,我們住到別的地方去?!?/p>
“哦,是的,”她說,“是的,我們走?!?/p>
他引領(lǐng)她走過滿是浪花的巖石面,她用指甲摳著他的掌心。
“這艘船得在黎明前回去,”他說。
風(fēng)大起來,氣溫降了下去,雨夾雹變成了雪,他們身后的土地開始凍結(jié)。
一只狗叫了一聲。燈光又一次旋轉(zhuǎn)過來的一刻,孤獨的光柱下,已經(jīng)看不到島上有姓麥克費蘭的人了,海上也沒有。
作者簡介: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當(dāng)代加拿大最為出色的作家,1936年出生在加拿大的薩斯喀徹溫省,畢業(yè)后又相繼在新布倫瑞克大學(xué)和圣母大學(xué)獲得碩士和博士學(xué)位。1969年,麥克勞德開始在溫莎大學(xué)任教,教授英語和寫作,直至退休。
1976年,41歲的麥克勞德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失去的血脈之禮》,10年后,出版了第二本短篇小說集《鳥兒總會帶回太陽和其他故事》,199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損失不大》曾獲得百合花圖書獎(1999)、國際英派克都柏林文學(xué)獎(2001)等國內(nèi)外獎項,在大西洋兩岸贏得了廣泛好評。
原載《世界文學(xué)》2013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趙波
美術(shù)插圖:李京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