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有一個水鄉(xiāng),叫新灘圩。這里四面環(huán)水,類似于一個小島,我就出生在這里,我的母親把所有的情感也都投放在這個連地圖上都難以找到的地方。
水鄉(xiāng)的村子。村口似乎總有一棵守望的大樹,我知道那是母親的眼睛。
我不知應感謝歲月的流逝,還是歸根于自己養(yǎng)育子女的艱辛,隨著年齡的增長,總有一種莫名的沖動,牽著我的神經,讓我靜下心來寫一寫我的母親。
母親是個地道的農村婦女,尤為純凈。穿什么衣服都顯得那么得體,從昔日沒有色彩的照片上依稀可以看出她是個美麗的女子,而今日,再美麗的色彩也掩飾不住那小溪一般的皺紋,絲絲白發(fā)的纏繞,還有那蒼老的容顏。母親以前很喜歡說話,喜歡和別人沒完沒了地說一件又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習慣地把生活中所有的煩惱埋藏在心里。不管家中遭遇怎樣的磨難和挫折,總是那樣的淡定,那樣的無憂。
少年時,家里很窮。我吵著向母親要自己幼時的照片,母親含著淚說:“曾經是有,但由于生活的困境和無序,哪有心事保存這些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票子用的東西啊?!蹦赣H的話語間,不禁流露出感傷,眼圈紅紅的。
我時常想從母親的神韻上回憶起她的年輕樣子。上世紀70年代的小鎮(zhèn)街上,依舊人群涌動,我放眼望去,那行走在街上的穿著紅粉格的上衣就是我年輕時的母親,我光著小腳丫,向著母親奔去。其實,母親的年輕永不再復現(xiàn)了,這是事實。我只能從現(xiàn)實中母親的樣子發(fā)揮我的聯(lián)想。
母親總是那樣的不知疲倦,每天凌晨都起得很早,生煙做飯,喂養(yǎng)家禽。即使在身體不適的時候也不忘給家人做味美可口的飯菜,母親一向如此,家里的菜園子總是井井有條地排列,一片綠油油的。有路人經過的時候,母親也會高興地捧著幾把青菜塞到別人的手里。印象中,母親還會編一手水竹篾籃,一根根青青的水竹,經過幾番工藝程序之后,在她靈巧的手中,升華為一只只長形和圓形的竹籃,惹得鄉(xiāng)人艷羨,當時的公社和大隊干部也是經常光顧。記得那個時候,我家住的仍是解放前的那種帶有天井的正八間老屋。
我的兄弟姐妹五個,大哥長我十幾歲。生產隊時,我的父母和大哥是家里的勞力,經常出工。二哥在村小學當民辦教師,姐姐、我和妹妹都在上學。整個家中,母親最疼愛的就屬我的小妹了。不過母親出門還是喜歡帶著我,她說,我最疼愛你妹妹,那是因為她小;喜歡帶你出去,那是想讓你多見見世面,因為你是男孩。
記得十歲那年,毛主席溘然長逝了。生產隊組織集體致哀,那天傍晚,村小學的操場上,黑壓壓一片,燭光通亮,操場外邊布滿端著長槍的基干民兵。我隨著母親穿梭于人群,大人們都紛紛哭著流淚,看著這樣的場面,我禁不住失聲笑了起來,平時和藹的母親頓時照著我的屁股重重地打了幾下,這一次真的很痛,母親顯得那么認真。我哭了,母親似乎還不罷休。這時,站在旁邊的一個知青姐姐,也是我的算術老師。她跟母親說,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打過就算了。
母親的這一次打我,至今銘刻于心,也是我成長中的第一課。過了幾年,那個知青姐姐返城了,好像是安徽蕪湖人,已記不清其模樣了。
在那個動亂的年月里,允不得犯一點錯誤。母親恪守著這樣一個做人的宗旨,她常說,若能一生平靜,便是夙愿得償。然而我卻不能讓母親平靜地生活著,我的第二次犯錯,差點要了母親的命。
我小學剛畢業(yè)那年,正是暑熱季節(jié)。為了消暑,我約幾個小伙伴去鄰村的一個瓜地里偷了幾個西瓜,當場被人抓住,送到生產隊的隊部,隊部傳來我母親和其他小伙伴的家長。隊長大罵我母親,說我是地主的孫子,有意破壞生產。母親頓時無語,一臉的憤怒,恨我不爭氣。母親羞愧地領著我回到家,那一夜都未理我,也不讓我喝一口水,吃一口飯。漫長的夜,煎熬著母親和我的家人。而我也因為那天的行為受罰,病了一場。
自從那時起,母親變得寡言了。父親對母親也有些埋怨,跟母親大吵了幾次。母親的脾氣竟也暴躁,寸步不讓。此后,每到白天,下地的下地,上學的上學,只剩我奶奶一個人在家。母親出完工回來,經常坐在竹椅上發(fā)呆,做事情也常常心不在焉,做針線活也常讓針扎著手。母親太剛強,她從來不放聲地哭,總是在沒人的時候靜靜落淚。我問她怎么了,她總是說沒什么。這些事,我的父親和哥哥姐姐們都不知道,即使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告訴他們,只有我和母親心里明白。我當時太小,什么都不懂,這些都是我長大以后,慢慢地悟出來的。就這樣持續(xù)了兩年多,母親才又燦然起來。
小時候,父親長期在外地工作,記不清有多少次惹禍后,都是母親牽著我的手上人家賠不是,然后在回來的路上總重復著一句話:“不要再淘氣了,咱家是地主成分?!蔽业亩洳畈欢喽悸牫隼O來了。我小小的年紀就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在母親看來,這是人生的無奈,也是命中注定的。她的謹言慎行,見證的不僅是一種操守,更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母親是一個擁有五個孩子的女人,曾幾何時我們的童年都是在她的臂彎里度過的,我們在母親的懷里擁有了一個完整而快樂的童年,卻不知道留給年輕母親的是多重的生活負擔。母親至今也許都不知道有母親節(jié)這個節(jié)日,她只知道每年在我們五兄弟姐妹生日的那天,都要煮上一碗熱乎乎的雞蛋面。母親一生中沒有給自己添幾件新衣服,也從沒有認認真真地給自己過回生日。母親一直在細致地操持著這個家,卻從未細致地為自己著想過。
有一年,父親因風濕住院,母親一個人里里外外照料了近半年,在我們感到生活的負擔突然壓下來的時候,是母親用她柔弱的身子為我們扛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我想母親的內心是從不相信命運的,因為她總是在和生活的磨難做著最艱辛、最頑強的斗爭。
父親一生起起落落、風雨飄搖的日子里,母親依然心若止水,以安然的心態(tài)面對肆虐的暴風驟雨,堅守著最初的那份平靜。
如今,母親曾經的美好容顏已經消失殆盡,歲月留給她的是一臉的皺褶,是滿面的滄桑。當我們越來越健壯的時候,母親卻在歲月的蹉跎中變得越來越瘦弱。我想這應該就是母愛的最好詮釋,樸素而深沉的一種付出?;叵脒^去,母親為我們做的事情數(shù)不勝數(shù),而我們真正為母親做的卻微乎其微。
我在鄉(xiāng)風中長大,我在母愛中長大。我內心對大地,對母親總有一種虔誠的熱愛。通過這些熱愛,可以看到母親的勞動,母親的苦難,溫良的內心,寬厚的胸懷,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從一頭青絲走向滿頭華發(fā),母親仿佛歲月老人的雕刻作品,那一絲微笑依舊迷人,永遠昭示著她的風骨。
母親真的老了,盡管已有十幾年沒有種地了,住著寬敞明亮的舒適洋樓,衣食無憂。但她依然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與年邁的父親幫我照看年幼的小女,并繼續(xù)進行著隔代的教育。
晨風輕拂,路邊金黃的油菜花迎風搖曳。我與母親牽著小女的手,走過美麗的村莊。臨行前,母親緊握著我的手,深深地凝視著我,說道:“別忘了多穿件衣服,倒春寒是不留情的?!?/p>
我無聲地攥著母親的手,一行清淚從我的眼角滑落下來。與母親這么正式的握手,今生是第一次,如果心的溫度可以漫過季節(jié),那么在這一刻,整個世界將被瞬間溫暖。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吳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