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本不是我的,也不是誰的,是自生的。長在村子里,就成了村子里的。
樹在誰家的園子或院子里,就成了誰的,誰就有權(quán)利砍伐劈戮。因為人要棲息的房子,地要生出糧食,肢體需要活動的空間,更需要熟米的柴薪,于是,樹就越來越少了,就剩下村中央的一棵柳樹。
柳樹很高很壯,太陽一照,樹冠鋪滿了一地。根部裸露著的部分,一條一根的,被磨的光亮。黃色的沙土地溜光細膩,坐上去后,身上從不留下土的痕跡。姑娘們就有了樹蔭下抓“羊嘎拉哈”的游戲場所。每天的中午,或者日斜的時候,就有小姑娘們的身影,聚在樹下,三五個一伙,“羊嘎拉哈”往地上一撒,十二個、八個或者更少,最少四個。還有一只縫成六面的花口袋,里邊裝有一半的小米。那口袋,是各種顏色的,大的小的、花的、一色的、或輕或重,看上去雖不起眼,卻隱含著每個人的家庭生活背景。
游戲開始了,口袋往空中一拋,手下便迅速抓起相同的“胝兒”,或者“輪兒”,或者“背兒”,三個或倆,然后接住下落的口袋,手里的“嘎拉哈”一扔,算是一次。如此一次一次反復(fù),直到接不住口袋,或者抓不住“嘎拉哈”的時候,便為輸了,掉了。再輪到下一個人。如此一天一天,那樹,就有了吸引力,就有了盼頭。每天,沒月,直至一個夏天,兩個夏天,直至許多個夏天,小姑娘們長成大姑娘了,一茬一茬的,一個個走了,飛了。那盼頭里,就不僅僅是小姑娘的“嘎拉哈”了。
忽然一天,大姑娘回到村子里,一看,樹沒了,大傘也就沒了,樹下的笑聲散了,羊嘎拉哈不知扔到了哪里。那光溜細膩的沙土,變的松散泥濘,村子變的蓬松沒了實質(zhì)。姑娘的眼睛便尋向村頭。還好,那三棵柳樹,健在!仍然圍著三角,抓著一地的硬實,伸向半個村落,繼續(xù)維持著地下網(wǎng)絡(luò)。
一個內(nèi)地來的“北漂”,沒有房子,硬以50元一棵的價錢,站到樹下,斧頭大鋸都架上去了。他以為錢能買通一切,以為那些說話慢聲拉語的達斡爾人沒見過什么世面。可是,就在那斧頭舉起來的一瞬,老支書突然跑過來了,“你不能砍吶!你給我放下——”。
砍樹人愣了一刻,“我已花錢了”。
“花什么都不行,這是神樹!”
“哪有什么神樹?”砍樹人嘀咕了一句。
“你活在人擠人的地方,當(dāng)然不知道神了,我們這里到處是神,水有水神,山有山神,路有路神,天神、地神、草神,方神、樹神,連我們身體里都有神,你要是不怕被樹神懲罰的話,你就砍吧”。書記一口氣噴出了上面的話?;⒒⒌氐芍劬?。
“那我可要砍了?!边@人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也沒有動手。
“你敢?”
“那我的錢……”
“給誰跟誰要去?!?/p>
砍樹人最終走了。人左右不了的事情,神能左右。村里的人,都是敬畏神的,世世代代都那么走過來的。他們深深相信,神的眼睛時刻在頭上盯著呢。所以他們害怕報應(yīng)二字。
樹留下了,那時還沒有植被保護,但是心靈的神給了保護。
于是,那樹有了福報。但是書記走了,村長走了,一代一代,跟著歲月的長河流走了,三棵樹沒有流走;老屋沒了,老路被改造了,而老樹沒有改變,繼續(xù)搖曳著拂塵般的垂柳,一樹的滄桑,記著風(fēng),記著雨,記著冬陽夏雨。誰家的炊煙濃淡,誰家的煙火旺衰。村里的人事、長短,都在樹中的枝上脈里存著。
樹就成了一個宇宙,春夏秋冬都在樹里。樹成了歲月,一季一季地老,一輪一輪地增。老的是資歷,增的是精氣。而人,沒有抵不過樹。
村子老,也不老,新生替換著舊朽,小孩推動著老人。唯有那樹,承載著天地靈氣,永遠一個姿態(tài),堅守著不變的精神……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