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與記憶的重奏:葛亮的南京書寫——以《朱雀》為例

劉 瑩

(南京大學(xué)中國新文學(xué)研究中心，江蘇南京210023)

年輕的作家葛亮是近年來文壇中不可忽視的新生力量。他生長于南京，現(xiàn)定居于香港，最初卻在臺灣嶄露頭角。如同他多變的地理身份，他的寫作手法也是千姿百態(tài)。《迷鴉》講述的是都市男女的奇情坎坷，《七聲》記錄著平凡人生的喜怒哀樂，而如今，他又換了一副筆墨，要為六朝古都南京留下屬于自己的印記，《朱雀》的誕生就是作家的一次全新嘗試。

縱觀中外文學(xué)文本，城市書寫題材屢見不鮮，王安憶的《長恨歌》寫十里洋場的滄桑離合，西西的《我城》以喜劇風(fēng)格再現(xiàn)香港世相，帕慕克的《白色城堡》重構(gòu)伊斯坦布爾的城市景觀。于是，一個個別具風(fēng)格的城市在作家筆下誕生。葛亮寫南京，不免也抱有同樣希冀。對此，王德威在《朱雀》的序中提及:“在古老的南京和青春的南京之間，在歷史憂傷和傳奇想象之間，葛亮尋尋覓覓，寫下屬于他這一時代的南京敘事?！盵1]這或許可以成為閱讀《朱雀》的最佳注解。

一

葛亮曾在多次訪談中說到歷史的敘述問題，他認(rèn)為青年人作為歷史的不在場者，對于歷史的敘述有一種想象的權(quán)利。在過往的文本書寫中，南京或曾優(yōu)雅，或曾滄桑，但逃脫不了的是悠久歷史所帶來的厚重感。朱自清在《南京》一文中說:“逛南京像逛古董鋪?zhàn)樱教幎加行r代侵蝕的痕跡”。[2]葛亮身為南京人，浸染其中，慣常于此，或許會變得“矜持而遲鈍”。[3]因此在《朱雀》的敘事中，作家設(shè)置了許廷邁這樣一個外來者的形象，期望以“陌生化”的視角，重返“家城”。

南京對于異鄉(xiāng)人許廷邁來說，是遙遠(yuǎn)的古都，也是塵封的歷史，帶著陌生的疏離和隔膜，想象中的南京長久停留在父親和文字的敘述中。大學(xué)伊始，一次偶然的機(jī)會，他踏上尋根之旅。初入南京城，他將污染的秦淮河詩意的理解為“六朝脂粉腐朽和黏膩的余韻”，誤以為守舊人家的大宅門中“該有個光艷的戲子唱起了幽怨的戲”。在南京城的繁復(fù)錯綜的街道中，許廷邁迷失其中卻又不能自拔?！懊佳劾镉蟹N呆氣”的他愛上神秘淡漠的南京女子程囡，愛上擲地有聲的南京話，愛上交叉繁雜的南京街道，在許廷邁的游弋穿行之間，我們仿佛也看到葛亮重返“家城”的身影。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xué)》中說:“出生的家宅不只是一個居住的地方，還是一個幻想的地方”。[4]14我們這兒不妨將“家城”代入其中，借由許廷邁的眼睛、鼻子、耳朵，作家?guī)е唤z輕快的喜悅，以陌生人的身份在“家城”里尋找和走訪，夢想著一段個人化的故事和一座“葛亮式”的南京。張英進(jìn)談到自己的城市研究曾說:“我將不拘泥于某一作品所表現(xiàn)的城市如何寫實(shí)傳真，而只探討在這種文本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城市是如何通過想象性的描寫和敘述而被“制作”成為一個可讀的作品”。[5]《紅樓夢》中的金陵城隱藏著盛世繁華后的凋敝;朱自清、俞平伯二位先生相繼寫下《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訴說一條河流和一座城市的靜謐;葉兆言《夜泊秦淮》追憶民國舊夢，光影之間輾轉(zhuǎn)百年。而葛亮的南京城，有著優(yōu)雅大氣的從容，卻也難逃頹敗荒涼的宿命。

剛過而立之年的作家，未曾目睹過南京城歷史上的大浩劫，也未曾經(jīng)歷過“反右”、“文革”等顛倒倫常的特殊時期，但這并不妨礙他以自己的方式講述南京的故事。“說到底任何敘事都是一種修辭，海登·懷特認(rèn)為‘歷史文本’也是一種‘修辭想象’，它可以通過完成一種對于‘現(xiàn)實(shí)’、‘歷史’、‘時代’等等的修辭，來構(gòu)建人們的‘文化記憶’與‘公共敘事’”。[6]厚重的南京歷史給予年輕的作家一種想象的權(quán)利，葛亮以宿命作為南京的城市標(biāo)記。在《朱雀》的故事里，改變了的是歷史的風(fēng)景、時代的面貌，不變的卻是三世兒女的命運(yùn)輪回。憶楚帶著我們回到上個世紀(jì)三十年代的葉家藥鋪，看葉家女兒葉毓芝在戰(zhàn)火紛飛中與日本人芥川相戀，在南京城傾圮之際生下女兒憶楚;兵荒馬亂之中，妓女程云和救下呱呱墜地的小嬰兒憶楚，憶楚長大，與歸國華僑一緯墜入愛河，“反右”開始，一緯被發(fā)往北大荒，分隔二十載，重聚而又分離，憶楚生下一緯的女兒程囡?；氐酱耸?，程囡與美國特務(wù)泰勒、蘇格蘭留學(xué)生許廷邁、頹廢的藝術(shù)家雅可都有感情糾葛。生生不息、坎坷復(fù)雜的生命際遇幾乎是南京城內(nèi)每個兒女的烙印。憶楚對此喟嘆:這是血里帶來的。程家的故事已不單單是個體的遭際、家族的命運(yùn)，已然演化為南京城市的宿命輪回。南京城屢為王城，雄踞一方，卻最終是“金陵王氣黯然收”，城市的宿命感亦投射到南京兒女身上。葛亮說:“我希望《朱雀》里的城，是一個完整的城。我之前也強(qiáng)調(diào)過，如果讓我講《朱雀》里誰是主角——城市才是，而所有人都是建筑這座城市的磚瓦?！盵7]因此，人物命運(yùn)的循環(huán)最終是為城市的完整而服務(wù)，在南京城市的鏈條中，每個人是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共同構(gòu)成南京城獨(dú)特的精神氣質(zhì)。故事的結(jié)尾，許廷邁返歸南京城，返歸初次與囡囡相遇的秦淮河，剝離了初返南京的迷茫和困惑，他“覺得心底安靜，身體也緩慢地冷卻下去了?！痹诖耍鹆镣瓿闪恕凹页恰钡乃廾鼣⑹?，構(gòu)建起一座城市和一段歷史的動蕩傳奇?！凹艺佑又鴫粝?，家宅保護(hù)著夢想者，家宅讓我們能夠在安詳中做夢”，[4]4同時，以許廷邁作為一個切入口，南京城沉重的歷史似乎有了一種全新敘述的可能。這不僅體現(xiàn)在全書章節(jié)標(biāo)題的設(shè)置上呈現(xiàn)出中西文化的交融，亦反映于故事的講述中，作家往往有出人意表之舉:許廷邁和程囡在明代皇帝廢棄的巨型碑材上做愛;程囡的美國情人泰勒通過嘈嘈切切的曲詞傳遞密碼;有著幸福家庭的美麗李博士愛上尼日利亞的黑人學(xué)生巴里安。在南京的空間坐標(biāo)上，各種力量融合匯聚，作家綿密細(xì)致的向讀者描述了一個勾連著古典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的城市。

二

葛亮重返“家城”，充盈著青春靈動的想象，亦在固定的空間中重拾安頓許久的記憶?！霸谄渌磺惺挛锏膹U墟上，在它們幾乎不可觸及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撓地負(fù)載著記憶的宏偉大廈”。[8]47在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中，主人公把一塊瑪?shù)氯R娜蛋糕泡在茶水里，送到嘴里的時候，愉快的感覺油然而生。我們不禁詫異，一塊蛋糕的魔力竟如此巨大。普魯斯特為我們做出解答:“相同的時刻喚醒了埋藏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回憶，吸引并激發(fā)它，使它微微升起”。[8]45記憶之門由瑪?shù)氯R娜蛋糕打開，由此升騰無限美好。熟識南京的人閱讀《朱雀》，必然能在其中找到若干回憶的契合，而對南京陌生的閱讀者，在葛亮的描摹中，卻有一個對南京全新的想象。

五瓣的形狀，真的像極了一朵梅花，青紅絲便是點(diǎn)綴的花蕊。他咬了一口，一陣糯香，隨著熱氣漾進(jìn)嘴里。這香氣黏在牙齒縫里，兜了一圈到喉嚨口。再咬一口，有滑膩的餡兒流出來。這就是融化的紅豆沙了，甜得沁到心里去。[9]594

這是許廷邁品嘗忠叔制作的梅花糕的情景，描寫中充溢著味覺的甜美滋味。舒國治的《水城臺北》彌漫著臺北街頭的聲音和氣味。北島在《城門開》里回憶北京，亦屢屢提及“北京味兒”——煤煙味兒、灰塵味兒、魚肝油味兒……凡此種種，均是故土留給異鄉(xiāng)人的鮮活印記，“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認(rèn)如今的北京”。[10]葛亮又何曾不是，他借助許廷邁，以外來者的身份，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游走，將金陵美味一一收入囊中。鮮美的鴨血粉絲湯，爽脆的“鴨油酥燒”，令人欲罷不能的咸水鴨頭……在此，“普魯斯特式”的味覺再次蘇醒，作者對于飲食淋漓盡致的描寫無非是為了“重建我的南京”。因此，時勢動蕩、悲歡離合的人物遭際終究只是《朱雀》故事的一部分，而平淡愜意的日常生活亦是南京城不可忽略的內(nèi)核。

保溫筒里，有一盒米飯，馬蘭頭炒雞蛋和腌西瓜皮?！榜R蘭頭”是云和在后院種的。這原是一種野菜……可像云和這樣將野菜做出了講究的，恐怕是不多。

楚楚帶來些紅棗和山藥、一袋糯米，在這爐子上煮粥。一個周末的下午，就這樣看著鋼精鍋在爐上咕嘟作響。因?yàn)槭锹?，粥熬得很黏，很香。[9]345

這是穿插于《朱雀》傳奇敘事中的柴米油鹽。秦淮河畔風(fēng)姿綽約的頭牌妓女程云和轉(zhuǎn)身已云淡風(fēng)輕的將過往埋葬，拉扯著兩個孩子，為一頓可口的飯菜煞費(fèi)苦心。憶楚和一緯二十年后得以重聚，纏綿悱惻也不忘熬上一鍋甜粥，做一回柴火夫妻?！坝洃洝嗝雌嫣氐氖挛?……是憑借空間，是在空間之中，我們才找到了經(jīng)過很長的時間而凝結(jié)下來的綿延所形成的美麗化石”。[4]7－8而當(dāng)讀者跟隨許廷邁的腳步深入南京城中，夫子廟、秦淮河、魁光閣、烏衣巷、莫愁湖……城市的坐標(biāo)隱隱浮現(xiàn)，它們無不在歲月的沉淀中一一化為南京城的“美麗化石”，陽山碑材、明孝陵是南京的恢弘氣勢;胭脂井、秦淮河卻又折射出南京的頹廢沒落。葛亮向讀者緩緩展開一張個體化的南京地圖，讀者游走飄渺之際，不禁也將自己嵌入南京的漫長記憶中。而這些固然是南京城市的標(biāo)記，是以零碎的形象重構(gòu)一個想象/記憶中的城市，但卻又不止于此?！案‖F(xiàn)在對城市的回憶中的，不只是對城市景觀的純粹感受(perception)，更是通過聯(lián)想之網(wǎng)而出現(xiàn)的對城市的復(fù)雜觀念(conception)。這些聯(lián)想從感情上或思想上，把一個人同一個城市聯(lián)系在一起”。[11]因此，無論是對江南各色可口小吃的細(xì)致描摹，還是在古舊街道中的悠然行走，這些是南京生活的日常肌理，更是葛亮和南京城割不斷的血脈之親。

三

“事實(shí)上，我們處于形象和回憶的統(tǒng)一之中，想象力和記憶力的功能性混合之中”，[12]15葛亮以許廷邁的“中間人”身份展開對南京城時間和空間的悠遠(yuǎn)想象，借助味覺的蘇醒和地理坐標(biāo)的鑲嵌講述“家城”的回憶。在歷史的記憶和青春的想象之間，葛亮試圖完成個體化的城市書寫。在《朱雀》宏大的輪廓中，頹廢藝術(shù)家雅可的出現(xiàn)似乎將二者勾連起來。

浪漫和文藝是雅可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他的母親是老一輩的文藝青年，因?yàn)槊詰俣韲娙恕R雅可夫斯基而將兒子取名雅可。雅可沉迷于奧尼爾的劇作，在秦淮河畔廢棄的倉庫里出演小眾的話劇，也淪陷于白粉的迷幻，染有毒癮而被學(xué)校開除。他是這所城市盛大氣象里沒落頹廢的那一部分，在灰暗中靜默滋長。許廷邁初識雅可，便已感知到:“一旦與光狹路相逢，這觸須便會熱烈地生長，變得崢嶸與兇猛”。而這個土生土長的南京男孩，骨子里本就浸染著古城的光明和沒落、優(yōu)雅或虛無，因此在葛亮筆下，雅可爆發(fā)出文化的沖擊力，輾轉(zhuǎn)于青春的夢想和歷史的沉淀之中。他研習(xí)陶藝，自制形狀莫名的魚骨紐扣，不屑沾滿銅臭的商業(yè)藝術(shù);他流連博物館，為琳瑯的陶罐瓷器癡迷;他徜徉于中華門城堡，帶著愜意自在的散漫。在雅可身上，讀者仿佛看到沾染著六朝煙雨的魏晉名士復(fù)活，也仿佛看到馬雅可夫斯基吟唱著《穿著褲子的云》的放浪形骸。借助雅可之軀，我們得以返歸南京城的過去，追尋那綿延千百年的林間長嘯、把酒言歡;同時我們也能夠在雅可身上安置我們對于這座城市的幻想。雅可將新與舊融合一身，顯露出不同，而這“不同”，“是這城市肌膚上烙印一樣的東西”。

雅可的頹唐和許廷邁的單純形成鮮明的對比，但作者對此并不是要做價值審判或道德臧否。在兩人為數(shù)不多的交往中，許廷邁暗暗覺出兩人的依賴?；蛟S作者的寓意還不僅于此，兩人結(jié)伴去博物館看展覽，的士司機(jī)并沒有認(rèn)出許廷邁是一位黑頭發(fā)、黃皮膚的“外國人”，而稱其為“小兄弟”。至此，許廷邁終于褪去“眉眼里的呆氣”，成為一名南京人。故事的后半部分，許廷邁因?yàn)檠趴傻拟浑x世離開南京，卻又因?yàn)槌锑飸焉涎趴傻暮⒆佣俅位氐焦枢l(xiāng)。如同卡爾維諾所說:“一切小說最終的涵義都包括這兩個方面:生命在繼續(xù)，死亡不可避免”。[12]299

我們無從猜測許廷邁下一步的舉動，故事在此戛然而止。但可以想見的是，“最后的結(jié)局，隱而不現(xiàn)的結(jié)局，是那本書要把你帶去的終點(diǎn)”。[12]296想象和記憶在此構(gòu)成完美的和弦，而屬于葛亮的南京城便亦悄然復(fù)現(xiàn)。

我們不妨再次借用加斯東·巴拉什的空間理念:“家宅是一種強(qiáng)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憶和夢融合在一起”。[4]5南京城何其宏大，十朝都會，顛沛聚合之間是千年風(fēng)雨;南京城何其精秀，六朝風(fēng)骨，淺吟低唱之際是士子情懷。而在葛亮心中，“家城”南京或許二者皆備，逃不脫的朱雀城里連綿不滅的宿命輪回，忘不了的是秦淮河畔那碗鮮美異常的鴨血粉絲湯。

[1] 王德威．歸來未見朱雀航——葛亮的《朱雀》．朱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2．

[2] 朱自清．南京[M]//丁帆．江城子——名人筆下的老南京．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56－60．

[3] 葛亮．朱雀·后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450．

[4] 〔法〕加斯東·巴拉什．空間的詩學(xué)[M]．張逸婧，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5] 張英進(jìn)．都市的線條:三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派筆下的上海[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1997(3):93－107．

[6] 海登·懷特．作為文學(xué)虛構(gòu)的歷史文本[C]//張京媛．新歷史主義與文學(xué)批評．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

[7] 葛亮．《書香兩岸》專訪[DB/OL]．(2011－03－30)[2012 －10 －05]．http://blog．sina．com．cn/age307/．

[8] 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M]．徐和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

[9] 葛亮．朱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10] 北島．城門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1．

[11] 張英進(jìn)．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與電影中的城市:空間、時間和性別構(gòu)形[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3－4．

[12] 伊塔洛·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前言[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