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死?！诎屠账固闺y民營的演講

張承志

(中國作家協(xié)會，北京100013)

親愛的巴勒斯坦同胞，我的親人們:

我出生在1948年。

我不知道——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繩索突然斷了，世界歪著倒塌，巴勒斯坦失去了正義。就從那一年起，巴勒斯坦和平美好的家園，突然被占領(lǐng)、被屠殺、被殖民主義蹂躪。1948年——我不知道，自己和那些被驅(qū)逐出家園、被奪去了土地、在苦難的難民路上呱呱墜地的嬰兒們同年。

但是從小我就記得:在中國，在每一個國慶節(jié)和每一個元旦，中國都要發(fā)出“堅決支持巴勒斯坦人民收復(fù)家園的正義斗爭”的宣言。它從未改變，年年如此，這個宣言，這個聲音，伴隨了我的少年時代。這個聲音像母親的乳汁，成了我的教育的一部分。我雖懵懂未開，但記住了巴勒斯坦這個名字。巴勒斯坦!你使整整一代中國人感覺親近，并且認(rèn)定了你們是我們的親戚。

今年我已64 歲。恰如你們被剝奪了家園64年。

但是，哪怕占領(lǐng)已經(jīng)64年，撒旦并不能認(rèn)為撒旦的世道已經(jīng)成立。64年的時光，使我漸漸懂得了——要與真理同在，要與忍耐者同在。

64 可能是一個奧秘的數(shù)字。生命——哪怕它已不年輕，也許它就是應(yīng)該在第64年的時刻，奔向苦難中的忍耐者，奔向正義的現(xiàn)場。

這是一件天授的使命，誰也不能阻止它。

親人們，我不是一個富人，我只是一支筆。

這支筆順從了前定，接受了一個中國的穆斯林共同體的委托，寫了一本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

當(dāng)這本書最終完成的時刻，我和我的家人以及摯友的心中，產(chǎn)生了用這本書的收益，援助巴勒斯坦親人的舉意。

一旦聽到了“巴勒斯坦”這個名字，一旦知道了我們要發(fā)動一次對巴勒斯坦難民的援助，在中國的一隅，發(fā)生了動人而且熱烈的反響。

不僅中國穆斯林，許多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都把這一行動視為天賦的道德與義務(wù)。他們拿出辛勤勞動的收入，作為一種正義的表達(dá)，送到我的手里。

北京有一個靠社會最低保障生活的貧苦老人。他不聽我反復(fù)的勸阻，堅決拿出1 500 元人民幣加入行動。他一手抱著書，一手握住天課，照了一張照片。對我說:“這筆錢跟著你走!這些天，只要一想到巴勒斯坦難民，我就半夜里哭了起來!”他已經(jīng)幾次生命垂危，但我知道，不等到我把他的心意送到你們手里，這個90 歲的老人不會閉上眼睛。

還有一位穆斯林企業(yè)家，他出資幫助印書，卻決不接受還款。他說:這些錢是我的天課，是我對安拉的承諾。

我的感動不能以言辭表達(dá)。我初次懂得了“天課”一語的含義。

作為一定要把這筆沉重的天課yed bi yed(手遞手)、一直放到巴勒斯坦人手掌之中的承諾——這本書，成了一種紀(jì)念，也成了一種憑證。

人人都知道，撒旦在通往親人土地的許多關(guān)口，都設(shè)置了死亡、戰(zhàn)爭和其他障礙。在出發(fā)之前，我聽見了天空中的一聲呼喚:

——難道你沒有看見——天空中那些自由的鳥兒，它們噗噗的振翅與斂翼嗎?飛過去!越過那封鎖的死海!

我清楚地聽見，鳥群在整個天空四野，不停地發(fā)出震耳的呼喚:

al-Adāl——正義!al-Salām——和平!

鳥兒排成一個詞首的J 字，如同一個疾飛的箭頭，飛過沙漠，越過死海，向著巴勒斯坦，向著忍耐者的難民營。

親愛的巴勒斯坦同胞，中國人的親人們:

我的話已經(jīng)講完，我的任務(wù)也已經(jīng)完成。此刻，請接受這一點點心意，并接受我們從中國送來的祝福。錢屬于造物主，它只是經(jīng)過我們的這只手，到了你們的那只手上。我們只希望:不要因為接受這一點小小的援助，而傷害了你們高貴的自尊心。

巴勒斯坦的命運，不，不會這么可恥地結(jié)束。

我們堅信真理——像堅信他的一切美名——不管再經(jīng)過多少年，只要人還信仰正義，一切隔離的壁壘都將被拆除，一切殖民主義的戰(zhàn)火都將熄滅，一切犧牲的靈魂都將在天堂的樂園里，得到無限的慈憫與安慰。

那時，我們將回到這里，回到你們身邊。我們將回到貝魯特和安曼、回到加沙和杰寧、回到黛兒亞辛，回到復(fù)活的巴勒斯坦。等那一天到來時，我們將高喊——和平屬于你，巴勒斯坦!

我們將作證:巴勒斯坦——你作為區(qū)別過去與未來的標(biāo)志，你作為人類尊嚴(yán)的里程碑，將獲得永恒的生存。

于約旦杰拉什與伊爾比德的巴勒斯坦難民營數(shù)次講演

2012年9月12—13日

附:

張承志在約旦的行程

按語:2012年9月，張承志一行從北京出發(fā)奔赴巴勒斯坦。9月12日到16日歷時4 天，10 萬美元全部捐獻(xiàn)于約旦加沙難民營、舍西德·阿茲米·穆夫提難民營、伊爾比德難民營以及為巴勒斯坦難民提供了土地食物的拉思穆尼夫村95 戶、艾因扎奈村82 戶約旦農(nóng)民，全程共援助476 個家庭。9月12日，張承志在捐助現(xiàn)場發(fā)表了《越過死?！返难葜v。之所以選擇巴勒斯坦難民作為捐助對象，張承志在博文中表示:“我們心中的第一扶貧目標(biāo)，是巴勒斯坦難民。因為巴勒斯坦問題是世界紛爭的核心，是病態(tài)地球的癌灶。對巴勒斯坦難民的支持，是世界正義的底線?！?012年6月，張承志在搜狐博客發(fā)布博文《改定收藏紀(jì)念版〈心靈史〉的書質(zhì)品相》稱:珍藏紀(jì)念版《心靈史》一書承諾限量只印750 冊，以每本1 500 元的價格發(fā)行;每冊都有唯一的編號，作者逐冊以毛筆簽名留墨;扉頁明印允諾“收益全數(shù)捐出扶貧”;并承諾，在扶貧行動付諸實施之后，將向讀者匯報行動全程。

以下是張承志微博上的行程記錄。

此刻，我們正前往杰拉什難民營。戰(zhàn)斗開始，正義正步步走向勝利。

張承志謹(jǐn)致

9月12日上午

杰拉什難民營一百家天課行動結(jié)束。正奔向伊爾比德難民營。感慨無限! 正義是今天用的最多的詞。人生價值的決戰(zhàn)就是這樣，文學(xué)最后的句號就是這樣。

張承志

于9月12日下午，約旦，杰拉什

昨天完成了對約旦杰拉什的加沙難民、伊爾比德舍西德阿扎姆沙赫難民營、孤兒救濟中心三處，共約6 萬美元、293 個家庭的捐助。我作了《飛越死?！返难葜v。此次經(jīng)歷終生難忘。今天繼續(xù)，向為巴勒斯坦難民提供土地和食物的約旦農(nóng)民捐獻(xiàn)。在拉思穆尼夫村完成95 戶，再于“天堂泉”村為82 戶農(nóng)民捐獻(xiàn)。總之，我們將把10 萬美元送給500 家巴勒斯坦難民! 決戰(zhàn)就要完成，句號已經(jīng)寫上。

張承志

于安曼9月13日黃昏

親愛的讀者，現(xiàn)在我滿心喜悅向你匯報:

12日我和戰(zhàn)友們完成對杰拉什加沙難民營、伊爾比德阿扎姆沙赫難民營、孤兒救濟中心三處共293 個家庭的捐助。我在現(xiàn)場作了《飛越死?！返难葜v。13日向為巴勒斯坦難民提供了土地食物的拉思穆尼夫村95 戶、天堂泉村82 戶約旦農(nóng)民捐獻(xiàn)。再返回杰拉什加沙難民營為殘疾人加倍捐助。共以近10 萬美元援助了476 個家庭。剩余的錢傾囊捐給了一位烈士母親和一位療傷戰(zhàn)士。你的美意，我的決心，均已實現(xiàn)。

張承志謹(jǐn)致

2012年9月16日

援助巴勒斯坦難民行動歸來張承志匯報會視頻解說

石彥偉

前段時間，張承志老師飛越死海，親赴巴勒斯坦難民營，將改定版《心靈史》收益10 萬美元悉數(shù)捐助難民的義舉，很多朋友都聽說了。但背后的故事一直沒有聽到。因為此事前前后后，許多知識界、文化界的朋友和老百姓都幫了忙，張老師覺得有必要給大家作一個交代，又苦于沒有精力一一約見，故想了這樣一個辦法，借北京作協(xié)一間會議室，把少數(shù)朋友(主要是非穆斯林朋友)請到一起，集中作一次匯報。我有幸參加了這次聽會。

當(dāng)初新版《心靈史》問世義售之時，網(wǎng)上曾聽到一些非議。有的說，1 500 元一本，怎么這么貴，老張沒有搞錯吧;有的說，老張是不是糊涂了，怎么到這個年齡還靠兜售舊作來攢錢;還有的說，到處都捐款，誰知道錢能不能送到該送的人手里，都被中介機構(gòu)扣下了。說什么的都有，當(dāng)時我的心都寒透了，但一句話也不想和他們解釋，默默地做我們的事。

現(xiàn)在，這個端莊的舉意在真主的意欲下做成了，我想那些丑陋的大嘴終于可以閉上了，張老師冒著生命危險完成了這件在他看來可稱是“作家的句號”的義舉，把10 萬美元“手遞手”地交到世界上最苦難的巴勒斯坦難民的手中。這絕不是穆斯林界的一件事，更不是文學(xué)界的一件事，而是人類正義史上光輝的一頁，是國際主義精神在黯淡時代的一次閃光。

會上，張老師首先介紹了新版《心靈史》的設(shè)計構(gòu)思及捐助想法。他強調(diào)這次捐助，一定要有一部分面向非穆斯林，算是對穆斯林關(guān)于天課認(rèn)識的一種提示。臨潭買了30 本書，有人說:“張老師，我們不覺得是在買書，而是加入這樣一次援助行動，書只是您送給我們的一件紀(jì)念品?！睆埨蠋熀芟矚g這樣的評價，我也很喜歡，這才是明白人。

書的出售之快是驚人的，十萬美元很快募集到了，張老師就決定出發(fā)。臨行前，90 高齡家境貧寒幾次病危的牛街張景臣鄉(xiāng)老握著張老師的手，堅持把書款交給張老師說:“錢跟著你走!一想到巴勒斯坦，我就半夜里哭了起來!”張老師深受感動，也堅定了一定要親赴現(xiàn)場的決心，因此他自稱這次行動為“決行”，“死了也要干成”。說到這，張老師強抑哽咽，不仔細(xì)聽聽不出來，但我對張老師的語感比較熟悉，聽出來了。

行動過程異常順利，張老師面對非穆斯林朋友，禮貌地說:“我不想當(dāng)著大家過多地使用內(nèi)部語言，但過程確實有如神助，有點神秘主義的感覺?！睆埨蠋熃榻B說，雖然此前作足了功課，但其實對目的地的情況還是很茫然的，等于是邊走邊看邊決定。他最想去巴控區(qū)，但是要拿以色列簽證，很困難，加之種種考慮，就放棄了;其次考慮去加沙，或黎巴嫩、敘利亞難民營，但也因隨時不斷的戰(zhàn)火而放棄;最后選定去約旦難民營。

幸虧有幾位曾在中東攻讀阿拉伯語的穆斯林留學(xué)生，他們精通阿拉伯語，與張老師等組成一個小分隊，先來到約旦的一處加沙難民營(Mukhayyam Ghazza)。

據(jù)說這處難民營是最苦的一處，因為這里的難民不能得到約旦的公民身份，也沒有就業(yè)證，生計只能靠救濟。張老師一行來到這以后，發(fā)現(xiàn)難民精神狀態(tài)都特別好，不是想象中那種病病怏怏的慘象，堅定的信仰支撐著他們迎接災(zāi)難。來領(lǐng)取救濟款的民眾，個個面容清潔、衣著整潔，那種尊嚴(yán)感超出想象。

張老師也特別注意到這一點，在演講中臨時加了一段，表明“錢是真主掌管，只是從我們的手里到了你們的手里。希望這一點點援助，不要傷害到你們高貴的自尊心。”張老師要求所有的志愿者在發(fā)錢時，先握手，說賽倆目，必須雙手遞上，最后還要擁抱。

所到五處演講地，當(dāng)?shù)仉y民反響熱烈，紛紛過來表達(dá)他們的激動感受。一位婦女走來說，她是烈士的母親，兒子穆斯塔法在抗暴斗爭中犧牲了。張老師隨照片講到這一場景，在場很多聽眾流淚了，我的淚水也是沖撞而出。后來張老師還專門回訪了這位英雄的母親，那時所有的捐款已經(jīng)發(fā)完，天課小分隊又補上一部分錢，送給這位母親2 000 美元(另外向一位療傷戰(zhàn)士捐獻(xiàn)3 000 美元)。

張老師最珍惜的一個禮物，就是在捐助過程中收集到的來自難民的476 個簽名，有的還用阿拉伯語寫下祝福的話。張老師認(rèn)為1972年世界范圍的對巴勒斯坦人民正義斗爭的支持，是“世界史上最光輝的一頁”，他自己的這些所為，只是受到這種歷史感召的一種呼應(yīng)。

這次見到張老師，感覺明顯蒼老，粗黑的眉頭上泛了白霜。我早就覺得張老師和我的祖父面容頗像，都是炯亮的大眼睛，極粗極濃的黑眉毛，略有謝頂。這一老，簡直更像了，恍如隔世之感。人的衰老是無可阻擋的，但這次，張老師面龐里的笑容是最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