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軍
(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江蘇淮安223300)
王蒙,作為新時期文學的弄潮兒,不僅在題材內(nèi)容上以犀利的目光,細致的描繪,觸及了現(xiàn)實生活一系列重大而又敏感的話題,帶給人們深刻的反思與警醒。更重要的是,王蒙作為一個小說家在藝術(shù)上所作出的精心探索,所形成的獨特風格帶給文壇創(chuàng)作深遠的啟迪意義。他對意識流手法的運用,可以說開新時期小說藝術(shù)變革風氣之先,得到人們的普遍認可。然而,他對象征敘事的運用使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一種含蓄蘊藉甚至是朦朧的風格,帶給人們多重解讀可能,形成了“言外之旨,象外之意”的境界,“在作家所布滿的激情中”“能抽象出象征的意義”[1],難怪作者直言不諱地稱自己是“現(xiàn)代派的風箏”[2]。象征敘事的運用正是使他小說這只漂亮的“風箏”能夠升得高遠的重要原因。本文著重從政治象征、社會象征以及文化象征三個緯度,系統(tǒng)解讀王蒙小說的象征路徑與敘事形態(tài),展現(xiàn)王蒙小說的深刻蘊涵與藝術(shù)魅力。
一
所謂政治象征,往往指作者以宏大敘事為背景,著重反映政治事件、歷史走向等屬于意識形態(tài)的一些重要或重大命題,小說側(cè)重于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思考與隱喻,側(cè)重于對政治歷史重大事件的指涉與象征。對文化大革命的象征敘事,是王蒙小說政治象征的重要內(nèi)容。文化大革命事件,是一場政治的災難,經(jīng)濟的災難,文化的災難,多少正直的人格與鮮活的生命在“革命”的名義下失去了應有的價值,成為被扼殺毀滅的無辜犧牲品。在王蒙的小說中,作者并未一味地寫實表現(xiàn),而是采用象征的方法,曲折地反映出那場使人毀滅的歷史悲劇。
首先作者以意象象征的敘事方法,對文化大革命對青春與生命的戕害作了深刻隱喻。在《蝴蝶》中當張思遠坐著越野汽車在鄉(xiāng)村公路上飛馳時:
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朵顫抖的小白花,生長在一塊殘破的路面中間……白花落到了他乘坐的小汽車輪子下面了。他似乎看見白花被碾壓得粉碎。[3]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里的“白花”意象,是對主人公張思遠戀人海云的象征,當初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學生,后來成了張思遠的妻子,然而在文革中因為張思遠事件而含冤死去?!鞍谆ā北卉囕喣胨椋笳髦窈T埔粯拥臒o數(shù)年輕女性毀滅在了沒有人性的文革時代里。當張思遠看到樹葉在風中搖動時,王蒙抒情般地寫到:
枝頭的樹葉呀,每年的春天,你都是那樣的鮮嫩,那樣充滿生機。你欣賞地接受春雨和朝陽。你在和煦的春風中擺動著你的身體。你召喚著鳥兒的歌喉。你點綴著庭院、街道、田野和天空。甚至于你也想說話,想朗誦詩,想發(fā)出你對接受你的庇蔭的正在熱戀的男女青年的祝福。不是嗎,黃昏時分走近你,將會聽到你那溫柔的聲音。你等待著夏天的繁茂,你甚至也愿意承受秋天的肅殺,最后飄落下來的時候,你甚至沒有一聲嘆息。因為你已經(jīng)生活過了,嘗過了,愛過了。你雖然只是一片小葉子,卻為大樹、為鳥兒、為情人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但是你竟是在春天,在陽光燦爛的夏天剛剛到來之際就被撕擄下來呢?你難道不流淚嗎?你難道不留戀嗎?雖然樹上還有千千萬萬的樹葉,雖然第二個春天會有同樣的千千萬萬的樹葉,雖然這棵大樹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許永遠不會衰落,然而,你這一片樹葉卻是永遠不會再現(xiàn)了。地老天荒,即使這個地球消逝了,而宇宙間的星云又重新結(jié)合成一個又一個新的地球,你永遠不會再接受到陽光和春雨的愛撫了,你永遠不能再發(fā)出你的善良的絮語了。[3]
我相信,王蒙在寫到這里的時候,肯定是滿含淚水,這不僅是張思遠在對海云悲慘死去的哀念,更是王蒙對在文革中無數(shù)屈死的生命的抒情,樸素平凡的微不足道的小小樹葉,隱喻著王蒙徹骨的思念與心痛,本是與朝露、陽光、春風相為伴的樹葉,卻早早地飄零逝去,成了永遠無法挽救的歷史,這段類似于巴金《家》中鳴鳳投湖自殺前一段抒情描寫,是王蒙對文革中屈死的無數(shù)潔白與善良生命的無盡悲歌。
文革不僅僅是對人的肉體與生命的扼殺,更是對理想與信念的絞殺,王蒙以意象描寫的方法,在《狂歡的季節(jié)》中借小金魚的死委婉地隱喻了文革中理想的破滅與失落。知識青年錢文下放到新疆,出發(fā)前買了四尾小金魚準備帶去,“魚兒的無言與自得其樂,魚缸里的自由,水的透明,草的柔順,游泳的漂浮感,周邊無物的感覺與隨意感都令他陶醉。那一角自然似乎還能給他一些靈感,一些生活的啟示”。錢文這一異乎尋常的舉動,在車廂里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因為在“擁塞得與匆匆的令人不耐煩的一塊干燥的小天地里”,“出現(xiàn)了一泓清水,一點綠意,一些靈動,一派新活,一片生機”[4]31,然而最終小金魚全死了,這一脆弱的生命禁不住顛簸,也適應不了環(huán)境,錢文為他的樂觀付出了四條小生命的昂貴代價,小說寫道:
然而,它們一到新的地方立即死去了,它們死了就不好看了,挺起了白而凸的肚皮,原來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們的肚皮是這樣難看這樣撅著的,它使他想起動畫片里的地主周扒皮……它們的身體僵硬呆板,特別可怕的是它們的眼睛,死魚的眼睛似乎常有某種惡意,某種冷嘲,最后是一個天譴人之罪惡的警告。[4]33
在王蒙筆下金魚不是一般生物學意義上的魚類,而具有強大的象征功能,是對錢文在那個沒有正義的時代里善良愿望的諷刺?抑或是對上山下鄉(xiāng)這一運動的否定?還是對那一代人天真、樂觀、浪漫、理想的反思與嘲笑?也許美麗的金魚死后的丑相,正暗示了那代人起初的理想多么善良美好,然而實質(zhì)上又是多么滑稽與淺薄啊!
如果說白花、樹葉、金魚僅僅是以意象象征的方式來對文革中的某些問題進行隱喻和反思的話,那么《活動變?nèi)诵巍?、《蝴蝶》則從小說構(gòu)思的整體上構(gòu)筑了象征藝術(shù)世界,來對文革時代作徹底的否定?!逗吠ㄟ^主人公張思遠坎坷命運的描寫,旨在說明在那樣一個人妖顛倒、黑白不分的社會里,人成了非人,成了沒有思想、沒有主體的符號,人處于莊子筆下的不知是人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人的尷尬境地?!痘顒幼?nèi)诵巍穱@“活動變?nèi)诵巍边@樣一種玩具,展開了象征隱喻。這種玩具:
同一個腦袋可以變成許多人。同一個身子也可以具有好多腦袋和好多樣腿。原來人的千變?nèi)f化就是這樣發(fā)生的。只是有的三樣放在一起很和諧,有的三樣放在一起有點生硬,有點不合模子,甚至有的三樣放在一起讓人覺得可笑或者可厭,甚至叫人覺得可怕罷了。[5]
其實,在文革時代里,人何嘗不像這活動變?nèi)诵文?人有腦袋但不屬于自己的,比如靜珍18歲結(jié)婚,19歲守寡,此后一直“守志”到34歲病死,這個連貓懷春啼叫都很嫉妒甚至對貓大打出手的女人,似乎是被封建禮教擠壓變形的人。而主人公倪吾德少年有志,出國留學,而最終也是腦袋與肢體不協(xié)調(diào)的悲劇人物?;貒鬂M足于清淡,不切實際,在外鬼混家庭離異后投奔延安,文革中被打成特務,后又平反承認是老干部,倪吾德就是這樣變來變?nèi)ィ兄饔^原因,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個年代使人成不了正形,使人永遠處于腦袋與肢體脫離,精神與肉體分裂的荒誕狀態(tài),而倪吾德就成了那個時代的縮影,成了文革政治中的“活動變?nèi)诵巍钡囊粋€象征。
在政治象征這一敘事類型中,王蒙還以滿腔熱情展示了文革之后國家走向春天的繁榮圖景。粉碎“四人幫”后,祖國迎來了新生,人民對新時期的祖國充滿了激情與憧憬。在王蒙的筆下火車、馬、風箏等意象成了作家想要表達意蘊象征的主要載體?!洞褐暋分械膼灩捃囯m然有的地方已經(jīng)掉了漆,燈光下顯得白一塊、花一塊的,但是“火車頭是蠻好的,是新的、清潔的、輕便的內(nèi)燃機車”,“火車開動以后的鐵輪聲給人以鼓舞和希望”[6]?!逗分挟斊椒春蟮膹埶歼h坐火車再次到農(nóng)村時,“汽笛發(fā)出了剛亮的愉快的叫聲。車輪的聲音也是鏗鏘有力的,金屬的撞擊令人煥發(fā)精神”?;疖嚨囊庀箅[喻著作家對祖國一往無前的美好期待?!峨s色》以一匹老馬為主人公,寫了老馬一路風塵向前進發(fā),一路上老馬戰(zhàn)勝了狗、蛇、雪以及饑餓等重重困難,就像魯迅筆下的過客,始終不放棄,終于到達目的地。小說雖描述的是文革敘事,寄寓了作者壯志未酬雄心不已的精神,然而在小說的最后作者以老馬為象征暗示著理想與希望的騰飛:“老馬奔跑起來了。它四蹄騰空,如風,如電……耳邊是一陣陣的風的呼嘯,山風,海風,高原的風和高空的風……它所有的那些毛病也都沒有了,前進,前進,只知道飛快地向前……”[7]作者這樣的愿望還含蓄地隱喻在《風箏飄帶》這篇小說中,小說中越飄越高的美麗風箏,也正象征祖國越來越強大的美好寓意。
總之,對政治象征的敘事是王蒙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既可看出作者對政治事件敏銳的感受力與深刻的反思性,同時他借助于象征詩藝使得小說文本避免直露而走向含蓄“混沌”的境界,讓人在感喟歷史的同時,享受藝術(shù)想象的魅力。
二
社會象征是王蒙小說象征化的又一敘事類型。除了對宏大的政治敘事敏感外,王蒙還將創(chuàng)作的視角校準在社會中“人”的位置上。探討社會的悲喜,梳理人性的善惡,王蒙往往以夸張變形的題材描寫蕓蕓眾生,象征人生許多不可知的命運。對社會無常性、偶然性的象征營造,是王蒙社會象征敘事的重要內(nèi)容。我們經(jīng)常有這樣的體驗,或喜從天降,或禍從天降,一次偶然的機會,就能走運發(fā)達,一次特殊的事件,又能使前程盡毀,雞飛蛋打,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控制著我們的人生命運。《名醫(yī)梁有志傳奇》中的梁有志曾自學了些醫(yī)藥針灸方面的知識,也能醫(yī)治一些小病小疾,其實并非科班出身也無系統(tǒng)專業(yè)知識,但當本市一所中醫(yī)學院院長退休找不到合適人選時,他卻陰差陽錯地被任命為該院院長,后來竟一路順風,榮升省政協(xié)副主席等職務,頭銜多得數(shù)不清。窮困潦倒的東門子妻子離開他,銀行存款被電腦竊走,又被單位炒了魷魚,卻因一次宴會上的驚天動地與眾不同的嚎啕大哭聲,被大家認為是他的不同凡響的吼聲打破了千年沉寂,他的悲嚎結(jié)束了人們板結(jié)無趣、死水一潭的生活,從此改變了命運,到處簽約演出,成了著名歌唱家,身邊美女如云(《怒號的東門子》)。而《球星奇遇記》中的恩特也是喜從天降,命運跟他開了一個玩笑,他到斯城留學預備洗盤子打工租房子,沒想到他與一個球星名字相同,硬是被換上球衣上足球場守門,卻又意外地用身子和屁股反彈出必進的球,于是名聲大噪,開始榮華富貴,竟升為皇家足球協(xié)會會長、足球俱樂部主任。在這些作品里,王蒙都讓主人公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獲,就像梁有志所想的:“一想起那整天練氣功和打麻將的日子他就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真是有愧于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稱號了,卻讓他當一個堂堂的院長去了?!彼麄兣龅搅伺既坏臋C會,幾乎是步步登云升天,達到了人生的榮華,然而作者王蒙又讓這些主人公無一例外地從高空跌落在地,梁有志請人代寫論文的丑事東窗事發(fā),東門子被觀眾拋棄憂郁失落四十而逝,恩特為保位置則陷入痛苦與惶惶不安之中……從高峰跌入低谷,這些人物畫了一個悲喜劇的人生拋物線。這是王蒙對社會人生的參悟,作者揭示了作為社會存在物的人在這樣的荒謬環(huán)境中的無常與無奈的人生狀態(tài)。
在社會象征這一類型中,除了對命運無常的象征敘事外,王蒙還對人性展開了深度探索,從另一層面展示了社會對人的異化。《深淵》中劇團編劇梅輕舟流放到一個鄉(xiāng)村做中學教師,與一個小他十歲的女學生結(jié)為夫妻患難與共,經(jīng)歷了反右、文革等種種磨難。后平了反,成了名編劇,卻生活輕浮,沉溺于功名利祿,也遠離了糟糠之妻。小說結(jié)尾女主人公反思:“為什么過去幾十年的迫害和冷遇并沒有摧垮他,而小小幾個成功就使我們活不下去了?”其實答案并不難尋,王蒙借這個故事想解讀的是:社會上曲意奉承的現(xiàn)象導致人性的貪婪與變異,成功后的墮落與寂寞,最后主人公不得不掉入社會的“深淵”。《黃楊樹根之死》中的一個廠會計15歲開始投稿,35歲在《文學月刊》發(fā)表了小說《春雨》,便步入成功人士的軌道,然而從此也失掉了一個平常人的心態(tài),虛榮心大增,朋友離去,夫妻吵架。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卻是人生悲劇的開始,王蒙寫道:“成功,正是幻滅的開端”,“成功是可怕的,成功比失敗更可怕,只有不被自己的成功所‘異化’的人,才感覺得到幸福”[8]。也許,這就是人性的弱點,困難時能頂住,成功時卻容易倒下。也許這更是社會的悲劇,社會總是將過多的獎賞送給那些所謂的成功者,于是在各種榮譽的包圍中窒息了進取的熱情,失掉了常態(tài)的人生。社會造就人,也會毀滅人,黃楊樹根的死,也就意味著主人公理想與事業(yè)的毀滅。如果我們少一點貪婪,也許就會多一些幸福,否則無邊境的欲望只能使人沉溺在痛苦與焦慮之中,《蜘蛛》中的祝英哲從一個小職員處心積慮、不擇手段謀到了董事長的位置,卻性格異化,疑心重重,離瘋掉不遠……
王蒙說:“生活本身的具體形象往往能給人們很多啟示,引起人們的很多聯(lián)想。因此,象征也是生活真實本身所具有的一種意義,不是主觀創(chuàng)造的……由于作者思想深刻,感覺很敏銳,他非常出色地表現(xiàn)了一個生活的具體形象,給了人一種很深的象征意義。作者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一個社會的人、一個靈魂很豐富的人,他寫到生活的某一個事情、某一個具體形象的時候,就流露了他的思想、感情和靈魂。讀者從他寫的具體形象上也就會聯(lián)想到更多有意義的東西?!保?]王蒙正是通過這樣一些形象的刻畫,融進去了他對社會對人生與人性的深刻觀察,從而上升到更高層次上的象征,給讀者帶來無盡的遐想。
三
文化象征主要是指小說在描寫的故事之外,著重于對人類普遍經(jīng)驗的凝練和總結(jié),小說的意蘊帶有一種哲理的深遠性與普泛性。這種哲理具有文化的廣泛性,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也許都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和體驗,因而文化象征具有一種普遍性和概括性的特點。王蒙說:“故事本身還是人生經(jīng)驗的一種普遍的和凸出的形式,甚至有可能是人生的某種經(jīng)歷和體驗的概括、象征和抽象?!保?0]因為文學“它既是真實的,又是虛構(gòu)的;既是世俗的,又是形而上的;既是此岸,又是彼岸”[11]。
在文化象征敘事里,王蒙更看重小說的形而上意蘊和彼岸世界的營造。王蒙小說《木箱深處的紫綢衣服》,主要寫了女主人公新婚前夕買了件漂亮的紫綢衣服,只在新婚那晚穿了三小時,然后就折疊放在箱底,一放就是26年。兒子結(jié)婚時,她把紫綢衣服送給兒媳,兒媳卻不以為美,認為“老掉牙”了。這篇小說所蘊含的形而上思想是:美是不可駐留的,美也是有時代性的。當你享受美的時候,美是真實的,當你不能分享美的時候,美也就離你而去了。《尋湖》則寫一對夫妻在秋天出發(fā),要去尋找山那邊的一個通連著天的湖,一路上克服各種惡劣的條件,如狗吠叫的威脅,泥濘的小路,蚊蠅蛇蟻,被洪水沖垮的斷橋,等等,他們爭論過,他們也猶豫過,然而最終還是堅持一直往前走,盡管看上去很近的湖也許永遠也找不到。王蒙說:“找湖是一個過程,找得到湖或者找不到湖我們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美麗的散步過程”,也就是說小說傳遞給我們的是人生重要的是參與是行走,重要的是過程?!斑^程就是一切。人生就是生與死之間的一個過程。建設(shè)就是艱苦與幸福之間的一個過程。找湖就是出發(fā)與回家之間的一個過程?!保?2]160在小說的結(jié)尾寫道:“我們很累。我們覺得愈走愈遠。我們相信,我們立刻就會找到我們心中的那個大湖了?!保?2]162在這篇小說里作者把人類就是不斷前進和追求理想的過程這一哲理非常形象地進行了揭示,“他們的行為既有現(xiàn)實的意義,更有一種深層的另有所指的文化的乃至哲理的蘊含。小說的故事與其說是寫實的不如說是虛擬的表現(xiàn)的象征的;小說的意味與其說在文本之中不如說是在文本之外”[13]。這種“文本之外”的意蘊,正是小說象征的魅力所在,而對人類普泛哲理的涵括則是小說文化象征的意義所在?!禯城小站的經(jīng)歷》中“我”準備在Z城車站停留一會,追憶留連過往的歲月,然而不經(jīng)意中卻錯過了。懷舊是人類一種普遍心理與情緒,人生需要一種駐足,需要一次安頓,需要一次交流與撫慰,然而卻總是得不到,機會總是在剎那間失去。這是人類共同的情感。王蒙評論著名的象征小說《老人與?!窌r說:“這種形象本身所提供的思辨的內(nèi)涵,這種思辨的價值,所表達的這種感情的共同性,也是概括的?!保?4]185也就是說“共同性”、“概括性”是文化象征的主要特點,正是這樣的特點,使讀者感受到:“哪怕是寫一件小事,但能讓人感到這樣的小事在歷史、在全世界、全民族生活中的位置。也就是說,從一粒沙上確實感到了、看到了大千世界?!保?4]188
在王蒙三種類型的小說象征中,不同類型的象征敘事喻示著作者不同的寫作追求。政治象征,是作者對宏大敘事的熱情,是對現(xiàn)實國家的關(guān)懷,因而具有一種宏大性與現(xiàn)實性特點。社會象征重點關(guān)注的是社會與人性,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生命運的深刻洞察力與想象力,具有一種深度性與獨創(chuàng)性特點。而文化象征對世界普泛經(jīng)驗與哲理的總結(jié),體現(xiàn)出作者開闊的視野與豐富的閱歷,具有一種思辨性和概括性特點。這三種象征敘事類型,是王蒙小說象征化創(chuàng)作追求的三個不同層面,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王蒙小說象征世界,營造了屬于王蒙的小說象征藝術(shù)迷宮。
四
作為新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代表性人物,能夠在新時期的一開始就關(guān)注和吸收象征等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手法,這并不是偶然的,這主要源于王蒙開放的藝術(shù)觀念和他對中外古今象征文學的學習與借鑒。
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是現(xiàn)實主義的,尤其是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文學幾乎是清一色的色調(diào),透明、易懂、典型等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審美的基本要求,這種獨尊現(xiàn)實主義而排斥其他表現(xiàn)方式的結(jié)果是“一度把現(xiàn)實主義搞得十分嚴重,把現(xiàn)實主義政治化了,認為現(xiàn)實主義就是進步的正確的靠攏人民的,非現(xiàn)實主義就是落后的錯誤的頹廢的甚至是反動的”[15]293。這樣一種帶有強制性的標準化統(tǒng)一化創(chuàng)作模式只能使文學創(chuàng)作“實在差得太多,缺少‘言外之旨,象外之意’”[16]52,使文學之花凋零與枯萎。所以作為新時期文學排頭兵的王蒙多次呼吁:“一定要百家爭鳴,百花齊放。藝術(shù)上可以兼收并蓄,要自由競賽?!保?3]188他認為:“各種手法是可以相反相成,互相促進,互相融合再分化,彼此汲取營養(yǎng),取長補短……怎么能搞只此一家,唯我獨尊呢?”[16]52在對新中國文學尤其是文革十年文學總結(jié)反思基礎(chǔ)上,王蒙進一步思考說:“當然不是說每篇作品都必須堆滿了社會問題,那也會使讀者不堪其負荷。抽象一點的作品,遐想多一點的作品,曲里拐彎的作品,情致盎然的作品……都是需要的……我們需要開闊的心胸和想象。”[17]也就是說小說創(chuàng)作應該走出單一模式與線性思維的方式,除所謂的寫實外,還可以“抽象”一些、“曲里拐彎”一些,實際上就是指小說創(chuàng)作多采用一些象征暗示等手法,使文學充盈一種含蓄耐讀的境界,“一個藝術(shù)家的思想感情當然也包括幻想、虛構(gòu)、變形、荒誕、虛幻場面”[15]。而他自己也十分坦然地承認“在《風箏飄帶》和《蝴蝶》中,我還有意識地吸收魯迅的雜文筆法和李商隱的象征手法”[18]67。因而我們可以說開放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使他小說創(chuàng)作接納象征等多種創(chuàng)作方法的基礎(chǔ)和前提,而這也是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必備的優(yōu)秀素質(zhì)。
當然,王蒙對象征詩學情有獨鐘,除了他的“黨同喜異,黨同好異,在藝術(shù)手法上兼收并蓄”[16]52的開放性、包容性觀念意識外,也還和王蒙對中外小說象征的影響和借鑒有關(guān)。王蒙非常注意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象征因素,他對《西游記》、《聊齋志異》、《紅樓夢》多次從象征創(chuàng)作的角度予以評價與肯定,比如他認為:“說《紅樓夢》是象征主義同樣成立,它本身是有濃郁的象征色彩,又是石頭又是金釵,又是和尚道士。《紅樓夢》主體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但也有象征主義、神秘主義的東西,甚至還有魔幻、荒誕、黑色幽默的東西。”[19]王蒙甚至還從古代詩歌中尋覓象征的影響,他自己就說《風箏飄帶》與《蝴蝶》受李商隱詩歌象征手法的影響[18]67。
對王蒙小說象征化創(chuàng)作的另一方面是外國文學的影響。王蒙說:“文學的參照系就是世界”[20],“應該站得更高,應該看到全世界”[21]。許多外國象征作品都曾引起王蒙的關(guān)注,王蒙介紹過果戈里的《鼻子》、霍桑的《長壽水》、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等帶有荒誕變形特征的象征小說。他評論《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荒誕無稽的情節(jié),散漫無序的結(jié)構(gòu),進進出出的人物”的“滿紙荒唐言背后作者深刻地批判了當代美國社會生活中二律背反的邏輯的混亂性與荒謬性”[22]這一深層意蘊。在評價新西蘭女作家詹·傅瑞姆的《天鵝》時說這篇小說:“充溢著具象感,看得見,聽得著,如臨其境,叫做栩栩如生、生氣貫注,卻又難以把握、難知就里?!保?3]這是從象征意蘊的復雜性、多義性維度作出評論。其實我們從王蒙的《球星奇遇記》、《怒號的東門子》等許多小說中都能直接或間接地看到這類小說既荒誕又象征的創(chuàng)作的影響?!独先伺c?!肥鞘澜缧≌f象征文本的經(jīng)典,小說所蘊含的有關(guān)人生哲理的形象化闡說,引起讀者的普遍共鳴。王蒙曾多次解讀《老人與?!罚f:“人常常有這種情形。失敗的人有失敗的人的痛苦,勝利的人有勝利的痛苦?!保?4]還說:“在《老人與?!防?,這種形象本身所提供的思辨的內(nèi)涵,這種思辨的價值,所表達的這種感情的共同性,也是概括的?!保?4]185從王蒙創(chuàng)作的《黃楊樹根之死》、《深淵》、《球星奇遇記》等對人生成功后的寂寞甚至是墮落的深層意蘊的孕含中,我們可以看出王蒙所受的《老人與?!穼ζ湎笳鳂?gòu)思的影響。如果說中國傳統(tǒng)象征對王蒙小說的影響更多的是在于寫實與象征的交融著重在宏大敘事中融合象征的因素的話,那么西方小說象征的影響主要在于對人生與人性的深刻觀照以及有關(guān)生活哲理的普遍概括。中外小說的象征傳統(tǒng)都成為了王蒙小說象征的資源,從而也顯示了他小說象征的不同特色與風格。
王蒙曾經(jīng)評論張承志《綠夜》等小說的“濃縮型、流動性和象征性”[25]42的特點時說:“它提供了新的審美經(jīng)驗、新的趣味、新的可能。這種寫法終會有自己的一席位置。何況張承志的思考的深度和表現(xiàn)的精湛也是難能可貴的?!保?5]46這是王蒙對張承志小說象征探索的充分肯定,我覺得這一評價用于對王蒙自己創(chuàng)作的評價也是適合的。從上世紀80年代初王蒙就開始嘗試小說象征化創(chuàng)作,而且這條探索路線一直延續(xù)到當下,這一象征嘗試,不僅僅是其個人新的“審美經(jīng)驗”、“新的趣味”,而且也為新時期小說藝術(shù)的變革確立了“新的可能”,確立了新的傳統(tǒng)。王蒙以其象征化創(chuàng)作,為新時期小說發(fā)展的豐富性、開放性作出了書寫的楷模與示范,為中國當代小說的發(fā)展留下了濃麗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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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王蒙.漫談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M]//王蒙文存·中國文學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68.
[10] 王蒙.故事的價值[M]//王蒙文存·你為什寫作.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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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王蒙.尋湖[M]//王蒙文存·堅硬的稀粥.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13] 王蒙.田瑛的小說世界——田瑛小說集序[M]//王蒙文存·妙喻如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357.
[14] 王蒙.關(guān)于小說的一些特性[M]//王蒙文存·中國文學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15] 王蒙.文學生活的新格局[M]//王蒙文存·中國文學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16] 王蒙.漫話小說創(chuàng)作[M]//王蒙文存·中國文學怎么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17] 王蒙.“問題小說”的再度青春[M]//王蒙文存·妙喻如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70.
[18] 王蒙.對一些文學觀念的探討[M]//王蒙文存·文學失卻轟動效應之后.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19] 王蒙.說不盡的現(xiàn)實主義[M]//王蒙文存·圈圈點點說文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20.
[20] 王蒙.小說家言[M]//王蒙文存·中國文學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35.
[21] 王蒙.生活·思考·寫作[M]//王蒙文存·中國文學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8.
[22] 王蒙.關(guān)于塑造典型人物[M]//王蒙文存·中國文學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104.
[23] 王蒙.想起了一篇好小說[M]//王蒙文存·妙喻如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163.
[24] 王蒙.作為藝術(shù)的文學[M]//王蒙文存·中國文學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460.
[25] 王蒙.讀綠夜[M]//王蒙文存·妙喻如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