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銀
(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江蘇淮安223300)
誰都不愿意遇到上海淪陷這一悲劇性事件,但那個時空中的人總是無法回避。無名的文學青年若是不幸遇上了,將會怎樣呢?出生于1920年的張愛玲看著這個時代,一邊告訴自己這是“亂世”,一邊痛感“出名要趁早”,于是不管他人“暫且不要發(fā)表”的忠告,在覆巢上海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傳奇,其間的人生是非竟可與其文字等量齊觀。而出生于1919年的黃裳則走上了另一條路,先以多個筆名向偽色頗重的刊物投稿換取奔赴內地的經費,終于作別上海,走進國統(tǒng)區(qū)。這些化名之作展現(xiàn)了青年黃裳驚人的才情,可以說,他若采取與張愛玲一樣的做派,在上海建立個人的文學事業(yè),定將是另一顆耀眼的文學新星。但他的愛國之心顯然遠重于個人的文學夢想。新中國成立后的歲月中,因為長期的心理隱憂,他刻意塵封這批發(fā)表于上海淪陷時期“偽刊”上的文字。但研究者對《古今》的翻檢與甄別讓他不得不正視少作,200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來燕榭集外文鈔》第二輯便收入他早年在《古今》上發(fā)表的21篇文史掌故以及評論周作人的文字,卻遺漏了《中華副刊》上發(fā)表的3篇文章。無論是真的遺忘還是有意回避,都牽涉到對中國淪陷區(qū)文學如何評價的問題。
黃裳在《古今》第12期(1942年12月)上發(fā)表《關于墨》一文,文章開篇交代寫作緣起:“不久以前,我寫過一篇談墨的文章,不料卻得到一個反響,古歙曹素功主人曹叔琴君寄來了一封信,還附來了一冊《藝粟齋墨錄》和兩塊墨,因此又引起一點興趣來補談一下?!倍邳S裳已經出版的文集中卻不曾見到這篇引發(fā)曹叔琴贈書贈墨之舉的談墨之文。近日翻閱《中華副刊》,不料無意得之?!吨腥A副刊》第23期(1942年8月5日)有《墨與文人》一文,署名何戡?!昂侮边@一筆名亦因《關于墨》一文而首次出現(xiàn)于《古今》。而曹素功主人曹叔琴看《中華日報》的可能性自然是極高。由文章署名、內容及時間的先后關系推斷,當為黃裳所寫。以下為《墨與文人》全文。
墨與文人
以前的文人,是有所謂“文房四寶”的,那就是“筆墨紙硯”。現(xiàn)在這四樣東西,大抵完全為鋼筆墨水洋紙所打倒了。不過中國人究竟是中國人,雖然平常用的大概是鋼筆,抽斗里卻也要預備兩只毛筆,以示他也要來兩筆法書。不過所用的墨則大抵是墨汁,不但寫出的字,過后會發(fā)出灰色來,而且當時也就會把筆鋒膠牢,運轉不能如意,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
知堂老人在《關于紙》①原文篇名用引號注出,為閱讀方便,現(xiàn)將文中書刊名、篇名均改為書名號,下文同,不另注。一文里曾感慨地說道:“中國的米棉茶絲磁,現(xiàn)在都是逆輸入了,墨用洋煙,紙也是洋宣洋連史,市上就只還沒有洋毛筆而已。”這就使我惆悵,不用說,墨汁也自然是洋煙所制。中國的墨法是從什么時候才不行了的呢?據(jù)《買墨小記》引凌宴池《清墨說略》云:
“墨至光緒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謂遭亙古未有之浩劫,蓋其時礦質之洋煙輸入……墨法遂不可復問?!彼灾灰浝喂饩w十五年,這以前的墨都不妨拿來用了。前些日子曾到曹素功去買一錠舊墨,伙計在小盒子里取出不少來,我選中了一塊半兩墨,正面曰“藝粟齋書畫墨”?!暗拦饬曛俣?,曹氏珍藏”。背面曰“端友手制”。磨了很是細黑,在白紙上發(fā)出凝重的光彩來。磨時頗有一種香味,與普通壞墨的惡臭不同,覺得很是喜歡。這墨已經有一百年的歷史了,雖然要十七元新法幣,我覺得還是值得一買的,昔人云“非人磨墨墨磨人”,雖然是半兩墨,可是也可以磨好些時光,其實并不是太冤的事也。
我頗想找?guī)妆菊勀臅鴣砜纯?,可惜這太少。明程君房曾刻《墨苑》,五色套印,為板畫杰作。不過這是珍本,只有學者才配看的。其它只能在記古董的書里得知一二,徐康著《前塵夢影錄》,其中就有不少記載。然而仍非有系統(tǒng)的論述。近來買得幾本《大公報》文藝副刊的合訂本,看見《清墨說略》的原文。這是一篇不錯的文章,是個有相當實地研究的人的紀錄。他有一段論明清墨的比較云:“有明一代作手,如林,潘,程,方,吳,邵,汪諸氏,均以墨世其家,文人尤喜自制,就其外表論之,大都較清墨為古雅,形狀,款識,花紋,絕少俗韻。清墨名稱如‘青麟髓’,‘千秋光’,‘寥天一’,‘古踰糜’,‘漱金’,‘非煙’等,皆沿用前代舊稱。動輒以防[仿]古相尚。不若明人之富創(chuàng)造力。清墨款識,一面墨名,一面字畫,兩邊署年號人名或店名,幾乎千篇一律,不若明墨之多變化,以字畫論,明墨字體或顏或歐或如唐人寫經,甚至寥寥數(shù)筆,亦極奇肆生動。清墨多作館閣體,工整有余,風韻不足。明代墨,畫之佳者,或如武梁—石刻,或如北派山水,程方所制,尤為雄奇。清墨力刻固精,病在纖弱,雖汪近圣亦不免匠氣,不若明墨之有士氣,題畫詩清墨最多,御制尤甚。其詩在通與不通之間。明題有大不通者,而佳者甚多?!彼摼銟O精當。末了說御制詩的不通,實在大有道理。我平素非常討厭乾隆,因為他最喜歡擺出他皇帝的臭架子來。在古代名畫上亂題不通的詩句,實可痛恨。至于他制磨題詩或在風景很好的地方大立詩碑,倒還不大罪過,不過使路過或偶然看到的人,不免作嘔而已。明朝的墨我一塊也沒有看過,清墨呢,現(xiàn)在各大筆墨莊如胡開文,曹素功,還都有在那里,可以參觀,金碧輝煌,頗為壯觀。不過多半是舊模新灌,雖然上邊寫著道光咸豐,其實全是近年所制,如果當作舊墨來買,就不免上當了。
文人與墨的因緣不只是買來用用而已。宋蘇東坡云:“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猶求取不已。”還曾經有那一位,磨了墨微微啜之,覺得其味彌永。這都可作為愛墨的佳話。比較普通的則是自己制墨。周作人先生在《買墨小記》中記有“曲園先生著書之墨”,是德清俞樾的自制品。只有圓頂碑式松煙墨,刻文為“績漢[溪]胡甘伯會稽趙撝叔校經之墨”。又一塊為“會稽扁舟子著書之墨”。周氏并附記云:“墨緣堂墨有好幾塊,所以磨了來用。別的雖然較新,卻舍不得磨。只是放著看看而已。從前有人說買不起古董,得貨布及龜鶴齊壽錢,制作精好,可以當作小銅器看。我也曾這樣做,又搜集過三五古磚,算是小石刻。這些墨原非佳品,總也可以當墨玩了,何況多是先哲鄉(xiāng)賢的手澤,豈非很好的小古董乎”?
可惜這種墨平素不大遇見。前回在胡開文里邊看墨,多是什么虎威將軍……的制品,實在可怕。就是一塊袁項城著書之墨,也不免官氣太重,曾國藩的也是如此。我前回所買的墨,有“端友手制”四字,這位端友先生一定是書人兼畫家了,可惜不詳其家世。先君在清末出國時曾在上海買墨一小塊,刻百壽字,藏于黃綾小匣內,我幼時甚珍視之。不知何時為弟弟拿去磨了用了,現(xiàn)在想起,真不禁覺得可惜而又重可悲矣。(《中華副刊》第23期,1942.8.5)
《墨與文人》有著典型的黃裳之風:學識風骨、談古說今、借鏡周作人。與《古今》的文史隨筆風格一致。由這篇文章又發(fā)現(xiàn)另外兩篇署名何戡的文章,分別是《聽春雨》(《中華副刊》第11期,1942年7月14日)與《憶景山》(《中華副刊》第22、23期,1942年8月4日、5日),亦未見收于黃裳的任一部文集中。其中,《憶景山》分兩期刊載,其下半部分與《墨與文人》同載于一期。想來副刊編輯還沒有笨到同一期上同時登出真假李逵的文章。就這兩篇文章的內容與風格而言,當也是黃裳之作無疑。
聽春雨
一向住在北方,對江南的風物,只能在詩詞上見到,欣羨無似。陸放翁有兩句詩云:“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币幌蚴刮曳浅I裢?,不獨是那迷惘的澈夜的雨聲,更是那賣花聲,想來一定出自女兒之口,于是就格外的縈人懷想了。曾記得有一幅子愷漫畫,在一條長長的永巷里,石頭子鋪成的道,兩側都是上海的那種老式洋房,一個賣花女,輕曼的腰肢,穿了布花鞋,斜斜的身子,腕上掛了一籃鮮花。我們所看見的只是背影,一條辮子,頭欹側著,大概是在曼聲的喊著花名的罷了。
朱佩弦先生在《子愷畫集·跋》中也訴說著同樣的感覺。他說:“但《挑薺菜》,《春雨》,《斷線鷂》,《賣花女》,《春晝》便自不同;這些是莫之為而為,無所為而為的一種靜境,詩詞中所有的。第一集中只有《群拂行人首》一幅,可以相比。我說這些簡直是純粹的詩。就中《斷線鷂》一幅里倚樓的那個女子,和那賣花女最惹人夢思。我指前者給平伯君說,這是南方的女人。別一個朋友也指著后者告我,北方是看不見這種賣花的女郎的?!?/p>
朱先生寫此文是在紅塵十丈的北京城中,所以懷想著南方的賣花的少女?,F(xiàn)在我住在南方,算算也有了五個年頭了。可惜兵馬在郊,連生活都不易維持,更有什么閑情逸致來賞鑒這江南的春色?再加上蝸居湫隘,更聽不到宛妙的賣花聲。差可欣賞的,還是這淅瀝不斷的雨聲罷?它是那么靜靜地,綿密地下著,毫無北方疾風驟雨的匆遽的神氣。而小庭中移植的一顆[棵]杜鵑,居然也有兩個花心吐出來。真是,這星星的生意,不知給我?guī)矶嗌傥堪?還有偶然種下的幾顆[棵]絲瓜,也都出了蔓,沿了一顆[棵]竹竿爬上來。母親說,幾時搭個小架,讓它爬滿了才好呢,這愿望似乎是迢迢得很。不過在我的腦里,也因而浮出了“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的詩句。這是非常好的一個境界,如果真能有這么個晚上,泡了茶,和朋友們大談一氣,也該是人生快事罷?
號稱金筌浣花一派的大詞人溫庭筠,有兩句詞:“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不用說,這種境界,是為南方所獨有的。就是單單這兩句話,也似乎非出諸吳儂之口不可的,寫到這里,我似乎是要在雨聲中入夢了。(《中華副刊》第11期,1942.7.14)憶景山(上)
北平的地方,我在小時候曾住過六七年光景,后來即流寓各地。然而遇有機會,仍不時去北平玩一下。在七七以前還去過一次,去玩了故宮。記得是從神武門入內,在故宮博物院印刷品出售的地方買了幾本書,其中有一冊是景印故宮藏宋本淮海長短句。那時比較有價值的物品,都差不多已經搬完了,所以沒有什么好看,只不過是一所破舊的一明兩暗的房子,千篇一律,毫無變化。心想住在這種房子里邊,真也沒有什么味道,絕不會如經亨頤所說,看了故宮,就會想去做皇帝的。
比較有趣味的,倒是前幾天去景山玩的那一次。景山在元朝是御苑,據(jù)析津志所云,元代的皇帝是曾經在這里“執(zhí)耒耜以耕”過的。足征那地方相當大,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狹狹的一條。到了明朝,因為鑿護城河,把河底的泥土都堆在一起于是就成了山,俗稱煤山,以為其中有煤,蓋未可信也。
一進門處就是那一株犯了“罪”的樹,前邊有一塊碑,文云:“明思宗殉國處”,蓋是故宮博物院所立。樹上還掛著一條鐵索,表明它是有“罪”的。再走進去就可以看見五個亭子。名子[字]叫做“觀妙”,“輯芳”,“用賞”,“富覽”,最中的叫“萬春”。我去看的時候,這些亭子差不多都已經只剩了空架子,而有搖搖欲墜之勢了。那原因不外是丘□爺們的毀壞。民國以來,景山就常作駐兵的處所,復辟一役,甚至于在山頂架炮,與段祺瑞軍之駐崇文門者互相射擊。實在是非常好的地形,居高臨下,結果皇城里的老百姓,就嘗著炮彈來往在頭上飛舞的滋味了。
照例這還不算完,軍隊里的官佐還要盜賣一下木材,于是各亭就不免效雷峰塔的搖搖欲倒了。雖然經過故宮博物院的修葺,終難復舊觀耳。
記得那一天登臨,正是春末夏初的時候,而天氣則陰陰欲雨,于是就更顯出了“綠肥紅瘦”的景色來。登景山巔,向故宮一望,一片黃琉璃瓦,的確十分莊嚴,即不論那些宮殿的內部如何,表面上看去,是相當富麗的。(《中華副刊》第 22期,1942.8.4)
憶景山(下)
護城河只是淺淺的一環(huán),四角的四個角樓,下臨宮闕,非常整齊?;剡^頭來一看,右面是一片民房,一層層的瓦屋,家家多種楊槐,綠色甚濃,當時頗覺出“雨中春樹萬人家”這一句詩的妙處。
左側則是北海。那真是一碗淺淺的水,被四圍的假山濃綠圍起來,氣勢實在小得很。上面有橋,好像罩了一條帶子。煙雨溟濛,如籠了一層薄霧。聽說北海的建造,是有意以杭州的西子湖作模型的。鄙人不曾到過杭州,不過在一些畫片上看過,那情形差不多即是這樣,尤其是那五龍亭,更是有意在模仿著三潭印月。如此看來,皇帝倒的確有些風雅咧。
也就因為這地方是居高臨下,鳳城中的景物都可一覽無余,所以帝制時代,是不許普通人登臨的?,F(xiàn)在總算已經去了這一層障礙,使我們普通民眾,也都有攀登的福氣。不過這也不見得全是享受,往往會發(fā)生些無名的惆悵。你可以指點著什么地方是明末李闖破京的地方,也許崇禎帝也是立在你的位置,看見大勢已去,才走下去縊死的。再推上去,明末宮闈里的三重疑案,梃擊,紅丸,移宮,也都是發(fā)生在腳下的小小的黃房子里。什么地方是八國聯(lián)軍入城的地方,打著異樣的旗號,駐在這美麗的古城中。
聯(lián)軍進京,兩宮出走,慈禧是順了怎樣的路線,走到珍妃被囚的地方,使太監(jiān)把她推下井去的。這一切宮闈慘劇,都會在你的腦海中搬演的。
北平也真是一個浸透了歷史濃汁的地方,我記得一個冬天夜間,大約已經十二點左右了。我從舊刑部街的哈爾飛聽戲歸來,乘洋車走過紅色宮墻的外面。那冬夜之空是異常的高而深藍,星子閃爍著如鬼瞇眼,四周靜無人聲,只有車夫寂寞而整飭的腳步響。這時真會想起會有什么幽靈在宮墻之內嗚咽著的罷。
因回憶景山而連帶想起這些記憶,其實是無怪的。在我的印象中,北平是那樣古老而寂寞的城市,多少過去的人物,事件都發(fā)生在那兒,于是發(fā)生了這種感覺,蓋并非無因也。(《中華副刊》第 23期,1942.8.5)
此后的《中華副刊》上再也未見何戡之文。這三篇文字的流散自然令人聯(lián)想起黃裳在《古今》上所發(fā)文章2006年收入《來燕榭集外文鈔》重新面世的經過。在《我的集外文——〈來燕榭集外文鈔〉后記》中,黃裳明確說自己是“一·二八”紀念日(1943年)離開上海奔赴內地,歷時一個多月到達重慶,其間經過有《寶雞——廣元》(收入《錦帆集》)一文記述??梢姡S裳不僅應該知道《中華副刊》刊文而且收到了稿費。那么,他對《中華副刊》上這三篇文章是有意遺忘還是無意忽略?由文章內容之間的關聯(lián)性以及黃裳對淪陷時期《萬象》雜志上所發(fā)文章的明確認知可以推斷,“有意為之”的成分可能更多。
《中華副刊》是汪偽政府機關報《中華日報》的副刊之一,創(chuàng)刊于1942年6月22日,終刊于1945年8月21日,總計發(fā)行690多期,是當時上海重要的文學副刊,其主要撰稿人有周越然、包天笑、周作人、柳雨生、予且、南星、路易士、田尾等。因其官方身份,多數(shù)進步文人避之唯恐不及。這大概是黃裳諱言曾在上面發(fā)稿的主要原因。而他之所以能將《古今》所發(fā)之文收入文集,另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那便是《古今》編輯周黎庵為他作了極為有利的民族立場證明。
周黎庵在1943年3月《古今》第19期“周年紀念特大號”上發(fā)表《一年來的編輯雜記》,將黃裳急于賣文而又“恥與為伍”的心情刻畫無余:“經過幾度的接洽,他便答應寫了。但是條件卻非常的多……我極力忍耐,請他幫忙……但是我們始終不成為朋友。他的行蹤,似乎有些秘詭。而且我看得出,他并不十分看得起我,他替我寫文,只是賣文而已,絕對沒有因此而成為朋友的意思……我自認自己是有些傲骨的,平時為人少許可,獨有對于他的文章,卻五體投地的自嘆不如?!边@篇文字也被黃裳在《我的集外文——〈來燕榭集外文鈔〉后記》引用。黃裳在《后記》中還描述了被周黎庵索稿時的心情:“當時年少氣盛,不免有點狂,氣悶之余,就想如能從敵人手中取得逃亡的經費,該是多么驚險而好玩的事。于是下了賣稿的決心?!睉撜f,這一心理是完全可信的。而他之所以在《中華副刊》發(fā)文章,當是出于同一動機。但《中華副刊》的編輯楊之華大概并不知道何戡為何人,因黃裳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角色”[1],所以既無吹捧亦無周黎庵式的為之撇清。黃裳后來將文稿全部交給周黎庵,自是無奈之下多番考慮的結果。周黎庵顯然沒有辜負黃裳的判斷,給了他無保留的文學贊美與政治證明。
上海淪陷時期,物價飛漲,文人被生存問題所困擾。青年黃裳不得不走上賣稿之路,而當時能夠開得起較高稿酬的刊物很少,有官方背景的《古今》《中華副刊》在這方面顯然占優(yōu)?!吨腥A副刊》在創(chuàng)刊之初的稿酬為每千字15至30元。魯迅1933年在《申報·自由談》的稿酬為千字6元。雖然經歷時代變遷,但《中華副刊》的稿酬應當說還是很優(yōu)厚的。
對于文人而言,在淪陷時期能夠在身世清白的刊物上發(fā)文章自然是最好的選擇,但現(xiàn)實卻無法如此簡單、黑白分明。他們常常在各種不同立場的刊物上發(fā)表文章,或維持生活或別傳心聲,造成混亂的文學生產圖景。因此,由黃裳遺忘自己在《中華副刊》上發(fā)表的文章這一細節(jié)恰可發(fā)現(xiàn)中國淪陷時期文學研究常常面臨的道德困境。在對淪陷狀態(tài)下的文人進行評價時,最重要的尺度應該是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寫了什么文章,其文章意旨如何,而不是他在哪個刊物上發(fā)表文章。
黃裳的這三篇文章不僅全無媚日媚汪之語,且多有惆悵之情,筆鋒暗含“傷今”之意,當是淪陷區(qū)文學中既有才情又有風骨之文?!赌c文人》是文史掌故之文,《聽春雨》《憶景山》看似寫景,其實都有著似有若無的夢幻與惆悵?!堵牬河辍芬詫﹃懛盼淘姼柚薪蠞皲蹁醵智遒巳说拇禾煜胂箝_始,逐漸過渡到眼前的江南春景,并由此漸趨夢幻之境。在經過虛境——實境——夢境的多重轉換之后,全文營造出輕盈的夢幻之美。極美的文字似乎重建了中國傳統(tǒng)詩詞中的江南春雨之景。但就在這一片迷蒙之美中,突然闖進一句并不協(xié)調之語:“可惜兵馬在郊,連生活都不易維持,更有什么閑情逸致來賞鑒這江南的春色?”這句突兀之語恰是在文內起著自我消解的作用,原來所有的美麗都經不住現(xiàn)實中的兵馬之災,“聽春雨”說到底不過是幻夢一場?!稇浘吧健芬跃吧綖榫痈吲R下的俯瞰視點,表面看到的是故宮之壯麗與民居的青青楊槐,但心情并不全然歡快,因“往往會發(fā)生些無名的惆悵”,幽然爬上心頭的則是民國初年的軍閥混戰(zhàn)、復辟之危與明清兩代的末世之亂??瓷先ナ窃凇白饭拧?,掖著的則是“傷今”。
面對歷史的復雜面相,白居易曾說:“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黃裳用出走內地的方式表示了對在淪陷區(qū)闖蕩文學名聲這一人生可能性的拒絕,中年之后逐漸成為一代散文大家。他這一生既實現(xiàn)了報國之志,亦未辜負個人的文學天分。雖說未能少年成名、轟動文壇,但當年的出走到底是一個坦蕩的、熱血的且終生未悔的青春選擇。因此,在點查少作之時,黃裳真是可以從容笑對,不必悔之,更無須諱之。謹以此文解開他最后一點憂思。
[1] 周黎庵.一年來的編輯雜記[J].古今,1943:19期“周年紀念特大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