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斌
(河北大學政法學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清人章學誠提出的“辨證學術,考鏡源流”,最能體現中國古代目錄學的精髓,素來為學者推崇。中國古代目錄是文獻與學術的結合點,通過目錄一方面可以了解文獻的產生和累計情況,另一方面可以了解相應的學術發(fā)展狀況。
我國古代目錄的編制有悠久的歷史?!端鍟そ浖拘颉氛f:“古者史官既司典籍,蓋有目錄以為綱紀,體制湮滅,不可復知?!币γ_認為目錄之淵源,可最早至夏商[1]28-29。春秋時代,“典司之官,藏守之所,分類之名,皆昭昭可考也”[1]20-22。秦朝藏書亦有目錄[1]18。在漢高祖時,“張良、韓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刪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漢書·藝文志·兵書略序》)。漢武帝時,楊仆撰《兵錄》,《兵錄》為兵書之目錄。
劉向自漢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奉詔校書,每校定一部書,就在書后寫一篇敘錄,著錄書名與篇目,記錄校讎的過程,介紹著者的生平事跡和思想觀點,說明書名的含義、著書的原委、書的性質、書的真?zhèn)?,敘述學術源流,評論書的價值。后來將這些敘錄集中起來,編成一部書,即《別錄》,這是我國古代最早的一部提要目錄。清人盧文弨說:“古書目錄,往往置于末,《淮南》之《要略》,《法言》之十三篇序皆然,吾以為《易》之《序卦傳》,非即六十四卦之目錄歟?《史》、《漢》諸序,殆昉于此?!保ā剁娚皆洝肪硭模┰趧⑾蛞郧?,就已經有“條其篇目,撮其旨意”的敘錄了,《淮南·要略》、《法言序》、《史記·太史公自序》、《漢書敘傳》與劉向撰寫的敘錄的體例是相合的。撰寫敘錄雖然不是劉向首創(chuàng),但劉向繼承了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并在具體的工作實踐中總結、提高,使其發(fā)揚光大,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
劉向之子劉歆在《別錄》基礎上進行簡化,編成《七略》?!镀呗浴肥俏覈夸泴W史上第一部全國綜合性分類目錄?!镀呗浴贩譃椤傲嚶浴薄ⅰ爸T子略”、“詩賦略”、“兵書略”、“數術略”、“方技略”六大類,每一類中又分小類,總共是三十八小類。這三十八個小類三十三個有小序(“詩賦略”五小類均無序),六大類都有大序,全書又有總序?!镀呗浴凡坏⒘讼到y(tǒng)的圖書分類法,還通過大序、小序敘述了學術源流。劉向《別錄》、劉歆《七略》的最重要的學術價值,就是以目錄的形式揭示了先秦至西漢的學術源流與格局,從而建構了學術史的坐標系。在劉氏父子看來,所有學術共同拱衛(wèi)的核心理所當然是六藝,也就是五經之學。確立了六藝這個核心,然后就可以由中心向邊緣一圈一圈地擴展開來。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術、方技等六略,不是并列而單行的六種學術而已,而是從屬于一個“中心-邊緣”的有機關聯(lián)結構[2]45。由六經向外擴展,則是諸子九流十家。諸子的主張五花八門,但在本質上都是從屬于六經的,故而說“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裟苄蘖囍g,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漢書·藝文志》)。諸子之外,依次是詩賦、兵書、數術和方技,又都是沿經傳與諸子的余緒發(fā)展出來的。
《七略》已經佚失,但是它的基本內容保存在東漢班固的《漢書·藝文志》中。班固認為,史書應當反映歷代的文獻典籍變遷。他在皇宮的藏書庫蘭臺、東觀、仁壽閣等處整理典籍,撰修史書,以劉歆《七略》為藍本,“刪其要”,編成《漢書·藝文志》。自從班固首創(chuàng)了在正史中修《藝文志》的這一體例,后代的史書,多設《藝文志》或《經籍志》,一時未修,也有后人補修,從而形成了完整的“史志目錄”系統(tǒng),可以據此考覈古今文獻及相關學術的基本狀況。
魏晉南北朝時期,學術的發(fā)展呈現出一種此消彼長、紛繁多彩的局面,因此,這一階段的圖書分類法,也呈現出復雜的狀況,不同分類法并立。一方面,以《七略》為標志的兩漢時期的圖書分類法逐漸不適應發(fā)展了的學術新局面,四部分類法在醞釀;另一方面,由于新分類法的不完善,圖書分類法又時有復舊的趨勢。在新與舊交替的階段,圖書分類法有的創(chuàng)新,有的守舊,有的折衷,但最終奠定了以經、史、子、集部類的四分法的基礎。
西晉荀勖以魏鄭默《魏中經簿》為基礎,編《晉中經簿》十四卷,以甲乙丙丁類分群書為四部,始創(chuàng)四部分類法。甲部紀六藝及小學,乙部有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數,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丁部有詩賦、圖贊、汲冢書。荀勖的四部分類涉及學術變化主要有三方面:一是把《七略》中的兵書、數術、方技三略的內容合入諸子之中,從學術上說,這三類的學術也由此被視為諸子學之附庸,開了后世子部先例;二是把《七略》中隸屬《春秋》的史書獨立出來,另立一部,也就是所謂史部;三是著錄了當時新發(fā)現的出土文獻——汲冢書[2]105。此外,姚名達認為《晉中經簿》后面附錄了佛經,這是古代目錄附載佛教、道教典籍的肇始[1]58-59。東晉李充作《晉元帝書目》,調整了荀勖的四部分類,以五經為甲部,史記為乙部,諸子為丙部,詩賦為丁部,進一步完善了四部分類法。
兩晉以后的目錄大多沿用荀、李的四部分類法。南朝劉宋時期謝靈運等修撰《元嘉八年秘閣四部目錄》。宋、齊之間,王儉修了一部《宋元徽四年四部書目》,又自撰了一部《七志》。梁劉孝標等撰《梁文德殿四部目錄》、殷鈞撰《梁天監(jiān)六年四部書目錄》,這兩部書都包括了四部分類,但又都多出了一類,前者與四部之外又單列出了術數類,后者則把對藝術作品的著錄單列了出來。
南北朝最有代表性的目錄是王儉的《七志》和阮孝緒的《七錄》?!镀咧尽返姆诸惢狙匾u《七略》,只在個別地方有不同?!镀咧尽返摹敖浀渲尽迸c《七略》的“六藝略”內容相同,包括六藝、小學及史書;《七志》的“諸子志”與《七略》的“諸子略”內容相同,只收諸子;“文翰志”即“詩賦略”;“軍書志”即“兵書略”;“陰陽志”即“數術略”;“術藝志”即“方技略”。《七志》與《七略》不同之處在于,王儉改六藝為經典,改詩賦為文翰,改兵書為軍書,改數術為陰陽,改方技為術藝,這是名稱上的改動。王儉獨創(chuàng)圖譜一志,并附道經、佛經于篇末。王儉的分類法因循守舊,將當時藉由四部分類法獨立出來的史部又推回到了“經典志”之中,這一做法是不合時宜的。后世的目錄學家還大多批評其圖譜不必單列一志。但當時的很多圖,可能是以圖本的形式單獨流傳的,并不都作為書的附件,如果單列一類,這樣的圖本可能會被更好更多地保存下來。
阮孝緒《七錄》分內、外篇,其內篇有“經典錄”、“紀傳錄”、“子兵錄”、“文集錄”、“術技錄”,外篇有“佛法錄”與“仙道錄”。其中“紀傳錄”專記史書,又分十二類。史部離經而獨立雖然始于荀勖,但細目的厘定卻始于阮孝緒。后來《隋書·經籍志》史部所分小類,就是參考了《七錄》而稍加變通的。僅看《七錄》“紀傳錄”所分十二類以及著錄史書的數量(1 020種,14 888卷),便可知阮孝緒所在的時代,史學已經成為獨立的學科,由附庸蔚為大國。阮孝緒所分七類,其實是經、史、子、集、術數、佛、道,可以說是綜合了《七略》、《七志》和《梁文德殿四部目錄》的內容,為后來走向正統(tǒng)地位的四部分類法提供了重要的參考?!镀咪洝吩谒牟糠诸惙ǖ某鮿?chuàng)與最終被確立之間,起到了承前啟后的橋梁作用。
唐代初期修《隋書·經籍志》,將群書分為經史子集四部。集部之后附道、佛二類。隋代道經、佛經自有專門的目錄,因此《隋書·經籍志》錄其大綱,附于四部之后,不列書名,與經史子集四部的體例不能相比。《隋書·經籍志》與《七錄》相比,只是將術技一錄并入子部。《隋書·經籍志》還承繼了《七略》的傳統(tǒng),全面作了總序、大序和小序,使每一部、每一類圖書的傳承、存佚、相關學術與思想意義,都得到了非常好的揭示。
在《七略》中,諸子一類只包括儒、道、陰陽、法、名、墨、縱橫、雜、農、小說十家,可說是名副其實的諸子類。四部分類法中的子部,所含內容卻復雜得多。漢代,儒家典籍被奉為官方經典,成為為政治服務的工具,罷黜百家而獨尊儒術,儒家學術居于統(tǒng)治地位。諸子的生存和發(fā)展失去了客觀歷史條件,諸子其他各家便逐步衰微,“其中或佚不傳,或傳而后莫為繼”。這種學術上的變化反映在古籍目錄中,就是諸子類典籍減少,不能獨自成類,只得與其他類目合并。四部分類法中的子部,正是以《七略》中諸子、兵書、數術、方技四類為基礎而形成的[3]。自此以后,歷代目錄子部的類目,大都據《隋書·經籍志》子部的分類,稍作變通而成。東漢以后,各種文體因社會變革而日漸齊備。由于儒家思想的削弱,文學開始擺脫經學的束縛,走上獨立發(fā)展的道路。阮孝緒因“頃世文詞,總謂之集”,于《七錄》中設“文集錄”,著錄文學作品?!拔募洝狈殖o、別集、總集、雜文四類,可見當時文學作品在種類、數量上都很可觀。后來,《隋書·經籍志》改“文集錄”為“集”,成為四部分類法中的集部。
《隋書·經籍志》使四部分類法完成了定型,是對魏晉以來圖書分類法的總結。它標志著荀勖所創(chuàng)的粗疏的四分法走向了成熟,魏晉以來由于學術的變化引起的不同分類法的互競、并立的局面宣告結束,圖書分類領域開始了以四部分類法為正統(tǒng)的新階段。
此后,無論是官修的政府藏書目錄、史志目錄,還是私修的私人藏書目錄等,大都遵循四部分類法,并略作改動,逐步完善。唐代主要有開元年間的《群書四部錄》、毋煚編的《古今書錄》;五代后晉朝修撰了《舊唐書·經籍志》。宋代是我國目錄學史上的一個重要時期。由于雕版印刷術的發(fā)明,極大地促進了書籍的流通,為目錄學的繁榮興盛提供了客觀物質條件。宋初歐陽修等編纂《新唐書·藝文志》。宋仁宗時,編修《崇文總目》;宋徽宗時,又在《崇文總目》基礎上增補書籍,更名為《秘書總目》。南宋時期官修目錄有《中興館閣書目》、《中興館閣續(xù)書目》。宋代私人藏書目錄流傳下來的有三部: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尤袤的《遂初堂書目》、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宋代學術呈多元共進、百家爭鳴之態(tài)勢,學術之各方面、文化之各地域都有蓬勃發(fā)展,其后則逐漸收煞,歸于道統(tǒng)之論,以理學作為主體。《崇文總目》之提要還是從文獻論文獻,從學術論學術,尚沒有黨派的痕跡?!犊S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則作于朱熹確立理學道統(tǒng)之后,故均染上了門戶習氣?!犊S讀書志》因本有家學之故,其見解相對比較獨立;《直齋書錄解題》則服膺程朱之學,傾向性十分明顯。從《崇文總目》到《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雖然著錄的書籍越來越多了,但就提要的思想內涵而論,眼界似乎越來越窄了,這也恰好反映了從北宋到南宋學術由寬到窄的歷史趨勢。元明時期,目錄編制方面沒有顯著成就。明代私人藏書盛行,所以私人目錄相當可觀,而官修目錄卻十分潦草。明人目錄大多數沒有解題,有些只做簡略注釋。因為明人目錄多是基于私人藏書編纂的,故而多重書籍之年代與版本,對于其中的義理與學術則不是很在意。這些目錄對于考證書籍之存佚與版本來說,或具有不可或缺的價值,要據之了解一代學術之源流與格局,則幫助不是很大。
清代目錄與明代目錄不可同日而語,不僅新編纂的目錄數量大增,且能考述版本,??蓖?,辨析源流?!端膸烊珪偰俊凡粌H是該時期最突出、最重要的一部目錄,而且是我國古代最龐大的一部官修目錄,是中國目錄學史的集大成之作?!端膸烊珪偰俊分傂?、類序、提要與案語是最有學術內涵的部分,其中包含辨章學術源流、考據、辨?zhèn)?、輯佚等多方面的學術內容。清代學術盡管漢學、宋學并行,但真正代表清一代學術的,畢竟還是漢學,或稱實學、樸學?!端膸烊珪偰俊冯m然作出一副公正不倚的姿態(tài),標榜所謂一本至公,但是事實上,其多有攻擊宋儒之辭,對心性之學的痛恨與不屑多有表露,其尊漢學而斥宋學的門戶之見是較明顯的。
自隋唐至清代,歷經一千多年,其間學術的變化繁雜,不可同日而語,而圖書分類法一直以四部分類法為規(guī)制,雖然微小的改動、變動未有間斷,但總的分類原則并沒有變。因此,使用四部分類法統(tǒng)轄不斷變化的典籍,必然會產生許多抵牾不合之處。事實上,伴隨著四部分類法的代代因襲,其他分類法的產生,也是歷代不絕。如南宋鄭樵的《通志·藝文略》、王應麟的《玉?!に囄摹?,宋末元初馬端臨的《文獻通考·經籍考》,明代的《文淵閣書目》,清代孫星衍的《孫氏祠堂書目》等等。
“目錄之書”包含“學術之史”,這是中國古代目錄的一個傳統(tǒng)特質。古代目錄與其中所包含的傳統(tǒng)學術是一致的,目錄的格局和學術的格局是基本相重的;而現代目錄則使這些書籍分別隸屬各種現代學術,這些現代學術基本上是按照近代以來引入的西方學科體制劃分的,從中已看不出傳統(tǒng)學術的原貌。隨著“國學”的復興,有必要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領域里擺脫現代學科體制的局限,重建古代目錄學。
[1]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王錦民.古典目錄與國學源流[M].北京:中華書局,2012.
[3]高路明.古籍目錄與中國古代學術[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5):85-9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