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祖欽
(江西師范大學 a.當代形態(tài)文藝學研究中心;b.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中唐元和時期,是唐代詩歌史乃至中國詩史上一個重要轉(zhuǎn)折期。清人葉燮認為貞元、元和詩之謂“中唐”,近人陳衍之“三元”說、沈曾植之“三關(guān)”說,也都將元和詩歌列為重要轉(zhuǎn)折點。學者普遍認為元和詩的顯著特征是“新變”。這種新變體現(xiàn)于各種詩歌體制,而七言古詩新變特色最為明顯。中唐以前,七言古詩有兩種代表性體制:初唐體和盛唐體。劉熙載云:“七古可命為古近二體……一尚風容,一尚筋骨。此齊梁、漢魏之分,即初盛唐之所以別也?!盵1]朱自清在《〈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中說:“至于唐人七古,卻全然從樂府變出。這又有兩派。一派學鮑照,以慷慨為主;另一派學晉《白纻(舞名)歌辭》(四首,見《樂府詩集》)等,以綺艷為主?!盵2]朱自清所言學《白纻歌辭》者指初唐體,以“初唐四杰”為代表,多用律調(diào),四句一轉(zhuǎn)韻,音調(diào)諧婉,辭采優(yōu)美,圓轉(zhuǎn)流暢。所言學鮑照者,就是盛唐體,以高岑李杜為代表的盛唐體,轉(zhuǎn)韻靈活,非律化傾向明顯,結(jié)構(gòu)縱橫豪宕,變化多端,質(zhì)樸渾成。中唐元和時期,七言古詩的創(chuàng)作者眾多,他們創(chuàng)作七古不循軌轍,務(wù)求新變?;蛏行燮?,硬語盤空,戛戛獨造;或務(wù)詭譎,用語凄艷,力辟新境;或重寫實,語直意切,坦易流暢??偟目磥?,中唐七古大都源出于初唐、盛唐二體,不過有更多的創(chuàng)新變化罷了。
“初唐四杰”的作品主要吸收了賦的表現(xiàn)手法,鋪陳排比,語言秾麗,音韻諧婉。中唐相當一部分七古源于初唐體,如學界一般認為元白的“長慶體”便繼承了初唐體的衣缽。實際上,中唐繼承初唐體的七古絕不囿于元白二人的作品,像劉禹錫、韓愈、權(quán)德輿等人也有一些七古明顯繼承了初唐體的特色。這類遠紹初唐體的作品,體制上有很多創(chuàng)新變化。如沈德潛《唐詩別裁》評白居易《長恨歌》云:“詩本陳鴻《長恨傳》而作,悠揚旖旎,情至文生,本王、楊、盧、駱而又加變化者矣?!盵3]吳喬云:“《連昌》《長恨》《琵琶行》,前人之法變盡矣。”[4]就指出了以“長慶體”為代表的中唐七古的新變特色??偟目磥?,元和詩人對初唐體的新發(fā)展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初唐七言古詩主要吸取賦法入詩,多所鋪陳,而敘事性不足。如盧照鄰《長安古意》鋪陳市井的繁華和權(quán)貴的豪奢,王勃《臨高臺》、駱賓王《帝京篇》像大賦那樣追求宏觀的全景式畫面描寫,缺乏一貫的情節(jié)線索。駱賓王的《疇昔篇》雖是作者自敘生平,但更側(cè)重抒情,有點類似紀行賦,通過回顧平生,抒寫節(jié)序之悲、失路之嘆和銜冤之恨。駱賓王《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雖有很好故事題材,但敘事技巧不足,所以聞一多稱:“除了駱賓王給寄首詩去替她申一回冤,這悲劇又能有什么更適合的收場呢?一個生成哀艷的傳奇故事,可惜駱賓王沒趕上蔣防、李公佐的時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適宜于小說,而作者手頭卻只有一個詩的形式可供采用。這試驗也未嘗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記了《孔雀東南飛》的典型。憑一枝作判詞的筆鋒(這是他的當行),他只草就了一封韻語的書札而已?!盵5]聞一多感嘆駱賓王沒有生在唐傳奇繁榮的時代,因此無法從傳奇小說中吸取敘事技巧。中唐詩人與初唐詩人相比,有更多可資借鑒的文體,如古文和唐傳奇,因此中唐許多七古在敘事方面優(yōu)于初唐體。移植與虛構(gòu)是唐傳奇常用的手法。白居易《長恨歌》敘事曲折回環(huán)、波瀾起伏,其中“臨邛道士”上天入地尋找楊貴妃并安排她與玄宗會面的情節(jié),移植了《漢書》李少翁作法讓漢武帝與李夫人見面的故事情節(jié),明顯吸收了唐傳奇的敘事技巧和藝術(shù)虛構(gòu)手法。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認為陳鴻《長恨歌傳》與白氏之《長恨歌》為一不可分離之共同機構(gòu),《長恨歌》敘事受到傳奇的影響。趙翼云:“《長恨歌》自是千古絕作。其敘楊妃入宮,與陳鴻所傳選自壽邸者不同,非惟懼文字之禍,亦諱惡之義本當如是也。惟方士訪至蓬萊,得妃密語歸報上皇一節(jié),此蓋時俗訛傳,本非實事。明皇自蜀還長安,居興慶宮,地近市廛,尚有外人進見之事。及上元元年,李輔國矯詔遷之于西內(nèi),元從之陳玄禮、高力士等,皆流徙遠方,左右近侍,悉另易人。宮禁密嚴,內(nèi)外不通可知。且鴻傳云:上皇得方士歸奏,其年夏四月,即晏駕。則是寶應(yīng)元年事也。其時肅宗臥病,輔國疑忌益深,關(guān)防必益密,豈有聽方士出入之理,即方士能隱形入見,則金釵、鈿盒,有物有質(zhì),又豈馭氣者所能攜帶?此必無之事,特一時俚俗傳聞,易于聳聽,香山竟為詩以實之,遂成千古耳。”[6]再如元稹《連昌宮詞》以連昌宮景物之盛衰變化來寫唐王朝之治亂,也多用虛構(gòu)移植之法,如將唐玄宗和楊貴妃在長安等地的活動、驪山上楊妃梳妝的端正樓、華清宮,都搬到連昌宮來了。而詩中所講念奴故事及“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也與歷史不合,明顯采取了唐傳奇的虛構(gòu)手法。陳寅?。骸啊哆B昌宮詞》實深受白樂天、陳鴻《長恨歌》及傳之影響,合并融化唐代小說之史才詩筆議論為一體而成?!盵7]再如韓愈《桃源圖》也是源于初唐體而吸取了古文敘事技巧的詩歌。其詩以“神仙有無何眇茫,桃源之說誠荒唐”的議論開篇,再贊畫,進而敘述所畫的桃花源的故事,最后以“世俗寧知偽與真,至今傳者武陵人”的議論作結(jié)照應(yīng)開頭。其他如劉禹錫《武昌老人說笛歌》、李紳《善才歌》等作品,故事性也都很強,具有“詩體小說”的特征。
規(guī)律性轉(zhuǎn)韻換意是初唐體七古的顯著特色。清人張篤慶在解答“七言換韻法”時說:“初唐或用八句一換韻,或用四句一換韻,然四句換韻其正也?!盵8]冒春榮亦云:“七言古……四語一轉(zhuǎn),蟬聯(lián)而下,特初唐人一法,所謂‘王楊盧駱當時體’也?!盵9]指出了初唐體七古以四句一轉(zhuǎn)為常,韻意同轉(zhuǎn)的特點。另外,初唐七古大多遵循著平仄韻互遞的規(guī)律換韻,詩中多用律句和對仗。如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共有68句詩,四句一轉(zhuǎn)者11組,其余3組為8句一轉(zhuǎn)。對偶句有50句,律句40句。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36句,均為四句一轉(zhuǎn)韻,平仄互遞,全詩對仗有7處,律句有23句。中唐源于初唐體的七古,轉(zhuǎn)韻更為靈活,對仗和律句也明顯減少。如劉禹錫《桃源行》共26句,其中四韻一轉(zhuǎn)者3處,其余8處皆是二句一轉(zhuǎn)。全篇散句單行,律句5句。白居易的《長恨歌》共120句,四句一轉(zhuǎn)韻23處,二句一轉(zhuǎn)韻6處,八句一轉(zhuǎn)者2處。律句70句,拗對8處。白居易《琵琶行》共88句,四句一轉(zhuǎn)8處,二句一轉(zhuǎn)者8處,六句一轉(zhuǎn)1處,十六句一轉(zhuǎn)韻1處,十八句一轉(zhuǎn)韻1處。入律者30句,拗對16處。元稹《連昌宮詞》90句,四句一轉(zhuǎn)韻12處,二句一轉(zhuǎn)韻2處,八句一轉(zhuǎn)韻3處,十六句一轉(zhuǎn)韻1處。平仄相間11處,入律者35句,拗對17處。[10]46再如劉禹錫的《泰娘歌》38句,雖多數(shù)四句一轉(zhuǎn),但對仗只有3處。這些數(shù)據(jù)表明,中唐的這類七言古詩和初唐七古相比,律句和對仗明顯減少,轉(zhuǎn)韻也更加靈活多變。
中唐的這類七古,較之“初唐四杰”,語言上有新的變化。清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三:“初唐四杰七言古與長慶體不同,二者均是麗體,四杰以秾麗勝,長慶以清麗勝,須分別觀之。譬之女郎之詞,一則為青樓之絲竹,一則為繡閣之笙簧,讀者不可不辨也?!彼慕艿钠吖拧霸~旨華靡”[11],“時帶六朝錦色”[12]。如王勃《臨高臺》中“瑤軒綺構(gòu)” “鸞歌鳳吹”“丹樓” “璧房” “錦殿” “甲第” “朱輪” “翠蓋”,盧照鄰《長安古意》中 “七香車” “玉輦” “金鞭” “寶蓋”,駱賓王《帝京篇》中“桂殿” “嶔岑” “玉樓” “椒房”“金屋”等,色彩繽紛,雕繪滿眼,所以胡應(yīng)麟稱盧駱歌行“衍齊梁而暢之,而富麗有余”。而元白的長慶體則變秾麗為清麗。蘇仲翔《白居易傳論》稱:“至一般所稱長慶體,實亦兼指元白長篇敘事詩,像《長恨歌》《連昌宮詞》《琵琶行》等別開生面的新格調(diào)而言。影響所及,如清初吳偉業(yè)的《永和宮詞》《圓圓曲》,乃至近人王闿運的《圓明園詞》,王國維的《頤和園詞》,都是長慶體的仿制者。那種‘思深語近,韻律調(diào)新,屬于無差而風致宛然’的組織形式,真是美極了。”[13]所謂“語近”則是指其語言的清麗淺近,不多雕琢。再看權(quán)德輿《桃源篇》:“小年嘗讀桃源記,忽睹良工施繪事。巖徑初欣繚繞通,溪風轉(zhuǎn)覺芬芳異。 一路鮮云雜彩霞,漁舟遠遠逐桃花……忽聞麗曲金玉聲,便使老夫思閣筆?!边@首詩四句一轉(zhuǎn)韻,平仄互押,使用律句和對仗也較多,最近初唐體,但用語清麗,不同于初唐。其他如劉禹錫《泰娘歌》、《武昌老人說笛歌》、李紳《善才歌》等七古的用語也都絕不同于“初唐四杰”的秾麗。(四)敘事中寓以濃烈情感,議論帶情韻以行
元白的長慶體七古的感傷調(diào)子很濃,敘事中融入強烈的情感,如白居易《長恨歌》《琵琶行》,李紳的《善才歌》等詩。這類作品受古文的影響,多所議論,議論中夾雜感嘆。如元稹《連昌宮詞》結(jié)尾對姚崇、宋璟作宰相秉公選賢任能的稱贊,對“安史之亂”原因的探討,都深有鑒戒規(guī)諷之意。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元微之《連昌宮詞》實深受白樂天、陳鴻《長恨歌》及《傳》之影響,合并融化唐代小說之史才、詩筆、議論為一體而成。其篇首一句及篇末結(jié)語二句,乃是開宗明義及綜括全詩之議論,又與白香山新樂府序所謂‘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者,有密切關(guān)系?!盵7]再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在琵琶女的自述其人生變遷之后,馬上轉(zhuǎn)入感嘆議論,更是唱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千古名句。韓愈的《桃源圖》,開篇即以 “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之議論力破桃源的虛無,再敘畫作案,次敘本事,最后以議論作結(jié)。李紳《善才歌》結(jié)尾亦有“自憐淮海同泥滓,恨魄凝心未能死”議論感嘆。
盛唐李杜七古縱橫豪宕,雄奇渾顥,極盡變化,掃盡初唐規(guī)制,自為一體。元和的一些詩人如韓愈、李賀等人承盛唐七古余緒,在奇險縱橫方面作足功夫,終成變體。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二十八云:“元和間五七言古,退之奇險、東野琢削,長吉詭幻,盧仝、劉義變怪,謂樂天用語流便,似若欲矯時弊,然快心露骨,終成變體?!盵14]275近人陳延杰在《論唐人七言歌行》中稱盧仝七言歌行“古怪而奇,不拘常律”,劉叉“亦以拙怪稱”,韓愈“七古甚奇險”,李賀“歌詩尚奇詭”。[15]此類詩人成就最著者,莫過韓愈。清人趙翼指出:“韓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氣橫恣,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辟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辟山開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盵6]葉燮在他的《原詩》中也說:“唐詩為八代以來一大變。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盵16]8趙、葉二人雖總論韓愈詩歌之大變及其根源,但這些論述更適合韓愈之七古??偟目磥恚椭T公對盛唐體的創(chuàng)新變化,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言古詩中那些雜言體詩,句式長短錯落,天生接近于散文。盛唐李杜的一些七言古詩,更是出現(xiàn)了許多散文化的句法,如:“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jié)以耀世兮,固將棄天地而遺身?!保ɡ畎住而Q皋歌送岑征君》)“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保ɡ畎住哆h別離》)“爾之生也甚正直?!保ǘ鸥Α短抑裾纫浾铝艉蟆罚耙嘀F愁安在哉?!保ǘ鸥Α短K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其中虛字的運用,長短句式的交錯以及句式內(nèi)部的節(jié)奏,都更像文。不過,這種散文句法在李杜七言古詩中所占比重并不算高,他們七古中占主導地位的還是節(jié)奏相對穩(wěn)定的五七言詩歌句式。中唐韓愈等人,因承李杜的這種散文化的趨勢,隨其流而揚其波,變本加厲。不但作詩如作文,甚而至于如同說話。如盧仝的《月蝕詩》約有一千八百字,句法長短不齊,如“新天子即位五年,歲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調(diào)黃鐘”、 “又孔子師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好色即喪明”等,都是明顯的散文化句法。所以胡適稱贊盧仝《月蝕詩》的“語言和體裁都是極大膽的創(chuàng)例,充滿著嘗試的精神”[17]234,并且說 “盧仝似是有意試做這種奔放自由、信口開河的怪詩”[17]236。盧仝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憶金鵝山沈山人二首》《贈金鵝山人沈師魯》等詩也是這種奔放自由的詩體。當時的韓愈對盧仝這種詩體極為推崇,《新唐書?盧仝傳》載:“盧仝居東都,愈為河南令,愛其詩,厚禮之。仝自號玉川子,嘗為《月蝕詩》以譏切元和逆黨,愈稱其工。”[18]韓愈還模仿盧仝詩作了《月蝕詩效玉川子作》。韓愈更多的其他作品也都以文為詩,奇肆奔放。如《山石》以寫游記的章法寫詩,全用單句散行的句子?!多翟斩小烽_首八句有六種句式,甚至出現(xiàn)了十七字的長句。而《忽忽》共七句話,采用了十一、六、七、三言四種的句式,開頭就是一句“忽忽乎余未知生之為樂也,愿脫去而無因”,完全是散文句法。胡適《白話文學史》稱韓愈“作詩如作文”,開了宋朝詩人“作詩如說話”的風氣,并稱“在文學史上,韓詩的意義只是發(fā)展這種說話的詩體,開后來‘宋詩’的風氣。這種方法產(chǎn)出的詩都屬于豪放痛快的一派,故以七言歌行體為最宜。”[16]247其實,不止是韓孟詩派的詩人在以古文句法入詩,元白詩中也有一些“以文為詩”的作品。如白居易的《和裴令公一日日一年年雜言見贈》及《達哉樂天行》,多用散文句法,多用虛詞,也開了宋詩的門戶。
七言古詩以波瀾壯闊、跌宕多變?yōu)轱@著特色,這種特色在李杜手里被演繹得淋漓盡致。韓愈很推崇李杜,他在《調(diào)張籍》對李杜詩歌筆力給予了高度評價。中唐韓愈、李賀諸人七古既受李杜的影響,又能脫去畦徑,極盡錯綜變化之能事。如韓愈《雉帶箭》,作者欲寫狩獵之熱鬧、將軍之風神,卻不急著入題,而以獵前“靜兀?!焙瞳C物之驚恐寫起。三、四句方轉(zhuǎn)入獵射,但卻控而不發(fā),寫盡風神氣度。五六句寫將軍巧射中雉。但詩歌并未就此打住,又忽起波瀾,寫受傷的野雉帶箭“沖人決起百余尺”,強作掙扎之后傾斜落下,以雉之悍猛側(cè)寫將軍。最后以將軍“仰笑”、“軍吏賀”、雉帶箭而墮結(jié)束。篇幅雖短小,卻一波三折,頓挫有神,深得盛唐七古行文之精髓。再如韓愈《石鼓歌》首段敘述石鼓來歷,次段寫石鼓正面,三段從空中著筆作波瀾,四段以感慨作結(jié),深得古文鋪敘展衍之妙。李賀七古更是以情緒變化為線索組織詩歌,結(jié)構(gòu)大開大合,起結(jié)無定,變化莫測。如《浩歌》,前四句破空而起,稱神仙亦難免一死。中間四句卻轉(zhuǎn)入敘寫春游以及箏人舉酒寬解,第八句凌空發(fā)問“神血未凝身問誰”,痛惜生命短促。接下來九十句一改第八句之感嘆,忽放出“不須浪飲丁都護,世上英雄本無主”積極進取之音。十一、十二句又轉(zhuǎn)入悲嘆,概括遇不到平原君那樣的賢主,只能灑酒祭奠他。末尾四句又急轉(zhuǎn)直下,說良宵易盡紅顏易老,應(yīng)當奮發(fā)。此詩忽而天上,忽而人間,忽而高亢,忽而低嘆,結(jié)構(gòu)大開大合,跌宕起伏,很好地演繹出了詩人情緒的變化軌跡。再如其《致酒行》通篇抒寫懷才不遇之憤慨情緒,轉(zhuǎn)折跌宕,有杜詩之沉郁頓挫之風,而境奇意新。
盛唐七古擺脫近體而自成一體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中唐諸人七古更加有意識地把七古與近體詩區(qū)分開來。趙執(zhí)信說:“開元、天寶之間,巨公大手頗尚不循沈、宋之格。至中唐以后,詩賦試帖日嚴,古近體遂判不相人。”[19]這種判斷大致是不錯的,而中唐韓愈在其七古創(chuàng)作中更是有意識拉大古近體的區(qū)別,因而更具典范意義,古代的聲調(diào)譜著作如王漁洋《王文簡古詩平仄論》、趙秋谷《聲調(diào)譜》等論七古聲調(diào)時,往往舉韓愈七古作為范例。根據(jù)蔣寅先生在《韓愈七古聲調(diào)之分析》一文的統(tǒng)計,在列入分析范圍874句中,以“平平平”結(jié)尾299處,以“仄仄仄”151處,以“平仄平”結(jié)尾125處,以“仄平仄”結(jié)尾110處,“仄仄平”125處,“平平仄”20處,“仄平平”71處,“平仄仄”98處。明顯“三平調(diào)”和“三仄尾”在韓愈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按照王力先生《漢語詩律學》中的說法,七古平仄以下三字為主,常用“平平平”、“仄仄仄”、“平仄平”和“仄平仄”四種結(jié)尾以區(qū)別于律調(diào)。蔣寅先生的統(tǒng)計結(jié)果,基本驗證了這種說法。特別是韓愈七古中最具古詩特征的“三平調(diào)”和“三仄尾”最多,表明韓愈七古的非律化意圖明顯。[20]《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共28句,三平調(diào)11句,只有“昨者州前槌大鼓”和“罪從大辟皆除死”為律句,其余皆為非律句。翟翚《聲調(diào)譜拾遺》稱此詩“純用古調(diào),無一聯(lián)是律者”。《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平韻一韻到底,共22句,落句7處三平調(diào)。韓愈七古中還有意使用平仄極不平衡的句子。如孤仄,王力先生認為七古忌孤仄,“在盛唐七古中,極為罕見”[10]414,而韓愈《石鼓歌》中“嗚呼吾意其蹉跎”的平仄為“平平平仄平平平”為孤仄?!堆┖蠹拇薅┕贰靶闹妬y誰能刪”平仄為“平平平仄平平平”,亦是孤仄。王力先生稱“七古亦忌下四平調(diào),所以極為罕見”[10]415,而韓愈《陸渾山火》中“命黑螭偵焚其元”的平仄為“仄仄平平平平平”,“溺厥邑囚之昆侖”的平仄為“仄仄仄平平平平”,每聯(lián)的下句都用下四平調(diào)。其他如《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氣象硉兀未可攀”上六仄,只有一個平聲,《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清風吹空月舒波”只有一個仄聲,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七古在初盛唐轉(zhuǎn)韻為多,一韻到底特別是平韻到底者不多,長篇七古不換韻是從杜甫才開始成為一種明顯的趨勢,韓愈七古轉(zhuǎn)韻之作較盛唐詩家明顯減少,長篇之不換韻者更成為顯著特色。延君壽云:“七古無不轉(zhuǎn)韻者,至韓蘇多有一韻,工部偶有之耳?!盵21]葉燮云:“七古終篇一韻,唐初絕少;盛唐間有之;杜則十有二三;韓則十居八九。逮于宋,七古不轉(zhuǎn)韻者益多。”[16]71王力說:“中唐以前,七古極少一韻到底的(柏梁體當然是例外),只有杜甫的七古有些是一韻到底。直到韓愈以后,一韻到底的七古才漸漸盛行?!盵10]358這些話大體準確。如韓愈《石鼓歌》《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寄盧仝》《山石》等或用平韻,或用仄韻,都是一韻到底。薛雪云:“若七古則一韻為難,茍非筆力扛鼎,無不失之板腐;要其波瀾層疊,變幻縱橫,通篇一韻,儼若跌換,亦惟杜韓二公能之?!盵22]確實如此,韓愈用抗鼎筆力,為后人確立了七古不轉(zhuǎn)韻的范式。韓愈的七古還喜歡用險韻,許學夷《詩源辯體》云:“退之五七言古,于窄韻既奇險,于寬韻又極豪縱,歐陽公嘗謂‘退之得寬韻,則故泛入旁韻;得窄韻,反不旁出?!苏G其奇險與豪縱耳?!盵14]275對此學者多有論述,不再贅述。
受中唐“尚怪”風氣的影響,中唐盧仝、韓愈、李叉、李賀諸人更是把七古當做其發(fā)展奇險詩風的實驗田,詩中種種僻字奇語、丑形陋象、仙境怪界,光怪陸離,不一而足。如盧仝的《月蝕詩》用很多詭異意象來譬喻,胡適評曰:“這詩約有一千八百字,句法長短不等,用了許多很有趣的怪譬喻,說了許多怪話?!盵16]233元人辛文房云:“唐詩體無遺,而(盧)仝之所作特異,自成一家,語尚奇譎,讀者難解,識者易知?!盵23]韓愈《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更是描繪一場令人可怖的山火,如“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三光弛隳不復暾,虎熊麋豬逮猴猿。水龍鼉龜魚與黿,鴉鴟雕鷹雉鵠鹍”幾句不但羅列許多怪異意象,語言也佶屈聱牙,猶如字書。再如韓愈七古中“朝為百賦猶郁怒,暮作千詩轉(zhuǎn)遒緊……才豪氣猛易語言,往往蛟螭雜螻蚓”(《贈崔立之評事》)、“南逾橫嶺入炎州,青鯨高磨波山浮。怪魅炫耀堆蛟虬,山
歡噪猩猩愁”(《劉生》)等句,皆奇險豪縱。馬位云:“退之古詩,造語皆根柢經(jīng)傳,故讀之猶陳列商、周彝鼎,古痕斑然,令人起敬。時而火齊木難,錯落照眼,應(yīng)接不暇,非徒作幽澀之語,如牛鬼蛇神也。”[24]稱其詩“商、周彝鼎,古痕斑然”正指出了其用語古奧的特色。李賀的七古更是詭譎怪癖,無論是《春坊正字劍子歌》“蛟胎皮老蒺藜刺,鵜淬花白鷴尾”,還是《拂舞歌辭》中的“背有八卦稱神仙,邪鱗頑甲滑腥涎”之句,無不令人耳目一新。
總的看來,元和詩壇之七古新變特色顯著,無論是源于初唐體的七古還是源于盛唐體的七古,都具有自己獨特的面貌。所以也很難把他們的詩作簡單地歸于初唐體或者盛唐體,本文這樣分類,實為論述的方便,撮其大端而已,論述難免有不周之處,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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